在一场不存在的战争中,一个不存在的士兵写给一个不存在的人的信:

    我们实在是太熟了。以至于在信的开头写“亲爱的……”,都会难堪地搔搔头。给你写信就像在给我自己写信。但是,仍然有必要趁我彻底忘记之前,让我来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头脑,这三个月里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和你我之前预料的一样,这里的景色美得惊人。它是我们地理课上背诵的地名之一,如果你还记得,这里是一位著名诗人的故乡。如果我仍然是戴着眼镜的背包客,在面对当地人友善提出帮忙指路时,我会侧过身去拨弄着草丛,试图用本国语言说:“……不,谢谢。”可是,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这些天来我一直没有时间去参观那位诗人的故居。

    如果它还没有毁于战火,如果我们仍能在战后活着(我们都知道,战争才刚刚开始,尽管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从第一天起就对它厌倦了),我们就能成为我描述的这样一对背包客。让我来告诉你:这里像一个梦,一个灰色的,充满青草气息的梦,在我们行军的时候,甚至能闻到河水。有时候我扛着枪走在最后面,看见前面那一群人越过草丛,用手拍打着那些仍未枯萎的草,就像他们在家乡时那样,我心想:我们真是一个秩序井然的旅行团。

    这显然是战争开始不久的表现。虽然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并不值得称赞,但是,就像每个超过二十人的团体一样,有人对当地的地理、人文风情甚至昆虫产生了热烈的兴趣。已经有人几乎掌握了当地方言,他总是缠着农舍里的一对母女问个不停,尤其是他总要问:“你们这里,是怎么养猪的?猪住在哪里?它吃什么?有多少头?”这对母女属于没有撤离的少数人,她们和她们的农舍几乎已成为我们财产的一部分了。

    在这里,你甚至能看到萤火虫。傍晚的时候,它们擦着你身边飞过去,仿佛带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很快,我们学会了彼此家乡的歌谣。在篝火旁边,我们总要用手打着拍子,不停地唱呀,唱呀。你可能要问:从前你不是和我一样,能够欣赏高雅的音乐吗?我只能回答你:从前我的生活简直和圣人一样,我也很想回到那种生活,虽然没有办法。

    每天早晨,我依然觉得自己从洁白的枕巾上醒来。是一个礼拜天,我的闹钟被人摁了(也许是你),悄悄地走出门去。我身旁有人(不知道是谁)打着呵欠用大嗓门说:“真想再多睡会儿!”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并不是睡在那张只有我一个人的床上。可笑的是,不止一次,我为此在被窝里掉下眼泪。

    我们的睡眠不能得到保证。前些阵子,它几乎每天都在减少。尽管我们能躺下来的时候,总是尽量使自己和死了一样。每天,我们的眼睛都是红的,起床时不停擦着眼屎。有人说:“这简直和做农活一样!”得到了一阵同意。

    每一天,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出门,和空荡荡的胃一起迎接死。我熟悉的人有些已经变成了死人,这虽然再平常不过,但仔细想来却仍然令人惊异。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们中竟没有人会突然拍着大腿说:“天哪,他怎么已经死了啊!我昨天才跟他说过话啊!”

    你问过我,如果人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那些武器会不会自己从箱子里出来,互相攻打。我想,它们应该不会,因为它们可能会特别爱惜自己,珍惜自己。有时候,我们走着走着,看见天上有一个东西飞过去。有人会叫喊道:“打得好!”可是,如果我们知道那是敌人在进攻,又会特别沮丧。

    几天前,我最近交到的一个朋友(我没有和你写到过他,是因为我害怕他哪天就死了)死了。我只有尽量把他赶出我的脑袋,因为我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就是:我突然面对面碰到了他,他戴着敌人所戴的那种帽子,蓝眼睛惊讶地睁大了,望着我。“你怎么了?”他会说,“没错,就是我呀。我还活得好好的。”然后他会趁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从背后杀死我。

    昨天,我趴在泥里面(雨水,灰尘,和死人尸体的混合物)。头上有一些炮弹在飞来飞去(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趴着呢?)。不知为什么,这突然使我想起了家乡的节庆,天上火龙一般的炮弹,仿佛死人们在嚎叫。我幻想是他们的灵魂附在上面,用比活着的时候强大有力得多的声音,在进行着某种交流。我的死后的朋友,他仍然在天空中,以这种暴力的方式保佑着我。

    “这难道不是烟火吗。”我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离死那么近。对,这就是烟火。

    我们的财产,那对当地母女,即使在战争开打的情况下,仍然想着做节日对应的点心(尽管她们并没有材料,连我们的食物也已经缺少很久了)。她们穿着围裙,穿行在席地而坐的士兵之间,把做的糕饼分给众人。我前面提到的那位能说本地话的人,用一种做作的,幻想出的绅士腔调说:“谢谢。”引来一阵哄笑(我也嘲笑了他)。我们用猪一样的腔调起哄,问他是不是想和那个女儿结婚。

    “有何不可?”他回敬道。我们仿佛打小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默契地笑起来。笑声几乎像尖叫。

    结婚……这仍然是我们能考虑的东西吗?

    你仍然像我过去的生活里的一枚图钉。你仍然牢牢固定着我记忆里一些美妙的章节,我永远忘不了从前拿着书,能听见钟声的日子。可是,那些日子真的存在吗?现在,学校里老师说过的所有话,那些名字,对我而言都不如我的靴子重要。我每天花了那么多心思在我的靴子上!我多么想让它们保持温暖,干燥,坚固,牢实。一想到要穿着这样一双潮湿、冰凉的靴子走向死亡,我心里的悲哀真是一万个哲学家都说不出来。

    如果告诉我,只要做一种特定的体操,每天做多长时间,就能使自己死亡的风险减少,我一定每天都做,而且尽心尽力地做。如果身体强壮就能免得一死,我一定不停地举重,锻炼,使自己变成一只青蛙。可是,死亡仍然每天都和我面对面,我恨不得涂脂抹粉,把脸涂成白色,这样也许它会放过我,或者我只会更引人注目。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那个死去的朋友回来告诉我,士兵战死了就会变成炮弹。

    “你也变成炮弹了吗?”我惊愕地说。

    “当然。”他说,“你眼前的我并不是真的我。其实我变成了炮弹,昨天已经用掉了。不过我再也不会死亡了。虽然埋在泥土里,但是有金属外壳保护着我。我会和它一起永远幸福地待在那里。”

    我身边的人都害怕死亡。但是,在不得不忍受清汤寡水的食物时,我们依然会沉下脸,心里想:“真是太不值得了。”当我们不喜欢的人迎面走来时,我们依然会下意识地想:“让我和他待在一起,还不如让我死了!”

    正在我写下这一个感叹号时,头上仍然有烟火般的炮弹飞过去。也许在某个地方,人们依然在举行庆典吧。我们这对母女的农舍被点燃了。在漆黑的夜晚里,它像是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拼命拥抱着火焰。我想我们和它,还有黑夜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急切地需要这种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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