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来了。在雾出现之前,这个城市并不存在。雾降临以后,城市里面的人们才觉得一天真正开始。

    童年的时候,他的一切都是浸泡在雾里的。一切:袜子,靴子,裹得紧紧的外套。还有他眼里街边的树。

    还有母亲的话。她总是让他去买什么东西。反正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他,他总是提着一盏灯,那盏灯像一个小橘子。在雾里,他轻手轻脚地走着,灯如同橘子长了一圈毛。

    现在,他已经脱离童年,至少十多年了。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上面没有胡须,他摸得出来。公交车站牌上一排排竖着的小字,没人在意那上面写了什么。

    同他站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还有一个女子。为了表示礼貌,他默默地向她点头,微笑了一下。

    那个女子,在雾气里看不出多大岁数。她包着头巾,也向他点了点头。他忍不住开始遐想:这个女子,她下一句话会说什么?她的声音会是怎样?同一班车,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等,她总不可能一句话也不和他说吧?

    “你也是在等车吗?”女子开口说。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男子,他拿着一个公文包,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或者,在雾气里,任何颜色都变成灰色了)。他的脸没有被遮住。他长得似乎像个可靠的人。

    “你去上班吗?”她觉得自己的话太鲁莽,又补上一句。

    他向她点头。“是。小时候上学,长大了上班。”他的声音和她所想的一样,很像他穿的外套。

    “上学和上班。”她重复了一遍。

    早些年,她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肚子痛,她总是逃一整天学。在有着灰色浓雾的早晨,她的脸贴在枕头上,感觉自己是一只舒服的小鸽子。在那种时候,世界似乎也在对她露出微笑,像是在劝她享受生活吧。

    “你喜欢上班吗?”她说。

    他低下了头。她知道,他在看着公交车站牌,默默地读上面的字。“说不上讨厌。”他用几乎羞涩的语气说。这语气,她不禁想到,对于他这年龄,实在是天真,因而也显得近乎可爱了。

    雾气使他们都年轻了。远远地,一辆公交车经过,白色的车灯闪着。不是他们的。它仿佛一个迷路的鬼魂,用两个触角小心翼翼地探着雾。

    “雾真大啊。”他仿佛叹气一样说。

    雾像牛奶。在几乎可以说是建在山里的城市中,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这种白茫茫的,令人拿不准的雾,令她有一种自己被上天格外关爱的感觉。她不再觉得束手束脚了。而他,因为喜欢阳光,反而因为雾气变得迷茫起来。

    “是啊。”她面对着车站外,自言自语般地说,“那你猜一猜,我去干嘛呢?”

    他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她手里提着一个包,不是公文包。是妇人们所常提的包。在寂静中,他们偷偷地互相打量着,竟然生出一种彼此都十分称心如意的感觉。

    “去上班?”他说。

    她笑了。他只能听见她的笑声,看不见她的表情。“不是。”她说。

    正当他期待她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时,她却没再说话了。他们并肩站在屋檐下,仿佛他们之间的空白,正好被外面山峦间的雾气弥补了似的。

    “那是去干什么?”他鼓起勇气说。语气里的不好意思甚至超出了他自己预料之外,使他也吓了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想,她不像是我所认识的人,像是那种只在雾里才会出现的人。他不由得悲哀地想到,如果太阳出来,她也会随之蒸发了。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太阳,太阳,他在心里祈祷说,我已经在这条路上等了好几年公交车了。就这一次,让雾伴随着我一路到站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她说,“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住在附近。”

    “哦。”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往下再问了。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她就是从雾里走出来的海市蜃楼。在他眼里,她的一切熟人和亲人都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存在的,都会随着雾气一起消散。

    “自从我小的时候,雾好像就是这样了。”他自言自语般说,“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是因为城里的工厂吗?也可能是周围都是山的缘故。”

    她眯着眼看向远处。远处,青翠,又夹杂灰色的山脉婉约地起伏着。山的形状仿佛是因为爱着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感到自己作为山的生活非常惬意,才想回报他们似的。

    “那你喜欢雾吗?”她说。

    “不喜欢。”他说,“但也说不上讨厌。你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巾,“我从来没来过这儿。你是从小到大都在这里的吗?”

    被山围抱的城市。从小时候起,他就习惯了它的洁净,缓慢,还有一成不变的,几乎有些凄凉的雾。“是的。”他说,“在这里出生,上学,后来就在这里的公司工作。”

    她被他的话打动了。于是,她含着微笑说:“有这样的故乡,生活在这里也是自然的。”

    他们等待的车,在这样一个迷茫的早晨,似乎也迷了路,仿佛不是从车站里开过来,而是从银河里开来似的。

    他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后院。小时候,家里养了条灰色皮毛的狗,大人们叫它坐下,站着,去追什么东西,它都会一一照办。仿佛它爱他们,爱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就像天气一样自然。

    每天早晨他上学之前,一听见它嗷嗷的叫声,便如同看见了窗外的雾。从床上起身时,他的心里就像被雾填满了,既寒冷,又隐含着一线希望。

    那条狗后来消失了。家人说,它追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一直跑上了屋后的草地,便逐渐消失在雾里了。

    “但我也到别的地方去工作过。”他说,“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这里,上大学的时候,我想,应该到了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后来,我在另一个地方工作了一阵子。”

    “还是不习惯吗?”她说。

    “不,非常习惯。”他停了一下,仿佛他想擤鼻涕,但后来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后来,我犯了糊涂,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便灰溜溜地回来了。”

    她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原来是这样,明白了。”

    他开始显出不安的神情。而她,则像是一心都扑在研究公交车站牌上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不想让人看清楚的小字。

    在这样的雾里,两个人站在站台上,难免不觉得彼此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她注视着对面干净,朦胧的草地,心想:我们的车总会来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

    他很想叹一口气,或者抽一支烟,但是,他忍住了。他对着雾气,呵出了一口白雾。“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突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灵感的感觉。他仿佛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她穿过浓浓的雾气,挽起了他的手臂,还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他转过头去。仍旧像一分钟前那样,她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的景物。什么也没有改变。

    有一瞬间,他不再担忧他会破坏掉这一切,这得之不易的一切了。我们以后也应该见面,他想,不管会不会破坏掉今天这个难忘的早晨。

    我们值得待在一起更久。他用这句话说服了自己。

    于是,这样下定决心以后,他转向她,声音颤抖地说:“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那一瞬间,他明白她心里想的,也正是他现在所想的。因为她也像他一样,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故作平静地说:“那我写下我的电话号码吧。”

    “这里有笔和纸。”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笔和纸。他们两人都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她用蓝色的笔快速写下了号码,连同笔一起还给他。他接过去,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

    “怎么?”她终于忍不住质问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前方的雾,不出声地笑着,肩膀也忍不住颤抖着。“发生什么了?”她紧张地说。

    一个影子从小路上出现了。起初,他们认为这是幻影,是压根不存在的。后来,他们便发现,这辆公交车确确实实是公交车。虽然是公交车,在雾里看起来却仿佛是虚无本身。

    “刚才你说来看一个认识的人,”终于他解释道,“其实你在这里不止有一个认识的人。”

    她一开始并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然后,她放下手里的包,脱下头巾,走近前去,用两只眼睛注视着他的脸。她的手扶上了他的肩膀,捧着他的脸。

    “是你。”她说。

    从雾中显现的这张男子的面孔,看上去甚至比虚无还虚无。但是,她立马认出了这张面孔。

    七年前,有个人在自己读大学的城市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回到了家乡。他眼前的这个人,长着和被他抛下的妻子一模一样的面孔。而她眼前的这个人,正和当年那个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家出走,逃回家乡的人一模一样。

    然后,她笑了。

    在雾中,他们分享着这个笑容。七年前的一个笑话,他们现在学会笑了。然而,就是在那一刻,他们不可避免地明白了一点:他们再也不可能共度任何时光了。

    在他们面前,背后,脑海里,雾气笼罩的绿色向四周蔓延。山似乎在对他们说:这一切都要发生。已经发生了。我之所以不在乎这一切,是因为我从心底爱着人们。

    公交车来了。它载走了一个探亲的人和一个去上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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