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主位下的石筑矮台上,华瑛一个人呆呆坐着。殿门被推开的时候,光线一并涌了进来。她抬起脑袋,望向门口,并不用眯眼去适应突然的光亮,今日没有阳光。

    来人轮廓在光亮中有些模糊,但白色衣摆飘逸,华瑛扬起嘴角,她的五皇兄回来了。

    南宫先术却蹙起眉头,华瑛坐在地上,殿内门窗紧闭——一如当年恪敏出嫁那日的情形。那一天,宫内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身上,华瑛什么时候消失的没有人知道,等大家发现她不见时,已是仪式之后了。

    于是本渐归平静的皇宫又开启新一轮的喧闹,全部人都在找华瑛,全世界都找不到华瑛。直到很深很深的夜晚,南宫先术提着灯一个人再次路过昭阳殿时,望着紧闭的殿门,鬼使神差走上前,推开门……

    “不开窗、不点灯、不唤人来烧炭,南宫念我该说你是不长记性,还是记性太好了?”南宫先术一边数落,一边朝她走去,“现在什么天气?身体不想要了?赶紧起来。”

    他向她伸出手,华瑛却摇头。

    南宫先术微微眯眼,腾空的手握了三握,终于抬起,他一拳砸在华瑛头顶上,接着一个旋身,却是落坐在她身旁。

    华瑛吃痛,捂着脑袋眼汪汪看他。

    “啧啧,都要哭了。”南宫先术恶劣地去扯华瑛的脸颊,触手是一片冰凉软腻,“但能怎么办?皇兄不打你也打了,跟你道歉你就能不痛吗?李琪芮宫入了名分定了,已是板上钉钉,木已成舟,你再难接受也要认下这个事实。”

    华瑛眨眨眼,她没有不接受。如果上一世她没死,此刻大概已经闹到父皇面前了。即便李琪芮是自愿的,她依然会很生气,气李琪芮,气父皇,也气自己。

    可是她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消化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李琪芮因为什么缘故害她,她都不会过于意外。因为能为此伤害一条性命的理由,肯定不会太小。

    走出朝霞殿后,华瑛望着长长的宫道,两边是高墙,要出去只能一条道走到底。而这也就代表了——她回头看去,深冬寂寥,干枯枝杈掩不了庭院门户——她们将从此陌路。

    就这样戛然而止了,不存在原谅不原谅,华瑛有一点难过,更生出很多很多的茫然。所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昭阳殿,一个人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很多。

    “好好想想,能接受了我们就出去。”

    南宫先术松开手,去解身上的白狐大氅,手一扬一抖,那大氅便落到华瑛脑袋上,尾端则盖在自己身前。

    世界骤然黑暗,华瑛一颗心却无比安定——还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毛茸茸的以及身旁坐着的人。鼻子很酸很酸,她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将大氅扒拉下来抱在怀里。

    “皇兄。”

    华瑛软软喊了一声,将脑袋靠在南宫先术肩膀上。

    南宫先术偏头垂眸看她,光洁的额头下,鼻头红通通的。默了会,他望向前方殿门,问:“想清楚了?”

    华瑛也看着殿门外的光景,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有没有想我?”

    南宫先术一愣,干脆利落道:“没有。”

    华瑛再次确认:“真的没有?”

    南宫先术嘴角勾起,凉凉反问:“想你作甚?一回来就让我不得安生的家伙,我是吃饱了太闲还是嫌自己耳根子不够清净?”

    华瑛想了想,竟然觉得皇兄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她收回视线偏转方向,将额头抵在南宫先术肩上,低低出声:“那就好。”

    这叫什么回答?南宫先术揪起华瑛的后脖颈,眯着眼看她:“什么叫‘那就好’?”

    华瑛认真说:“这样我不在了,皇兄也不会难过了。”

    南宫先术更莫名了,眉头皱起,他问:“你为什么会不在?”

    因为在皇兄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华瑛知道她不能说这句话,就像她不能跟阿姐说一样。但她就是突然很想知道,在她死后会发生什么,为什么神仙老爷爷愿意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难过是肯定的,但是难过之后呢?

    正如李琪芮所言,风调雨顺只是表象。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储位之争一定会爆发在将来的某一天。

    华瑛绝不认为皇兄们会为了皇位而致她于死地,他们也会为她难过。但阿姐不会只是难过的,在她被下阶梯,而在场只有安载初、李琪芮的情况下,又恰恰他们分属不同的立场。

    五皇兄也不会只是难过,所以华瑛好奇她死后的世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兄出门这些天,我有时候就想万一皇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华瑛半真半假,理直气壮,“比如遇上山匪呀,生病呀,或者摔下悬崖,然后永远回不来了,那我肯定会很难过。方才问皇兄,皇兄想都没想我,那我在长安城出了什么事——”

    南宫先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给了华瑛一个弹指:“大过年的,别诅咒皇兄,也别诅咒自己行吗?”

    “哦。”华瑛捂住脑门,委委屈屈,“那万一我就是不在了,就是死了,你要怎么办嘛?”

    南宫先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华瑛怎么可能出事呢?她就该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当然无伤大雅的小灾小难、磕磕碰碰也可以经历一点,但消失?死亡?

    倘若这事真的发生,他眯起寒眸望向虚空,与此但凡有丁点关联的人,都去死吧!

    “你想我怎么办?”南宫先术并不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装作十分头疼地反问。

    “我想——”华瑛说,“皇兄不难过。”

    南宫先术愣了下,摇摇头:“笨蛋。”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有皇兄在,你不会有事的。”

    华瑛歪头看他:“可皇兄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南宫先术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华瑛的脑袋。

    华瑛知道,这个就是皇兄的回答。说“会”或“不会”固然简单,但是“永远”太长了,没有谁知道以后会怎样。纵然有心,却挡不住生命的无常、命运的捉弄,就像她突然死亡一样。

    华瑛将脑袋重新靠在皇兄肩膀上,望向远处,她想只要大家都住在长安城就好了,想念的时候跑去见一面,不必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就跟之前一样。

    两人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并肩坐着发各自的呆……

    不知过了多久,华瑛迷迷糊糊要睡着,忽然被南宫先术叫醒。

    “怎么了?”她揉着双眼问。

    “越坐越冷,亏你还能睡着。起来,去你二姐姐那里讨杯热茶喝。”

    华瑛想说不冷呀,但低头一看,发现皇兄的狐毛大氅,一大半都被自己卷了。顿时有些羞愧,赶快像裹蝉蛹一样将大氅裹还给皇兄,“皇兄最好了。”

    南宫先术冷哼,“皇兄一点也不好。”却也由着她胡闹。

    围裹好后,华瑛顺着狐狸毛摸呀摸,眉眼弯弯看着南宫先术:“最好的皇兄肯定给我带烟花爆竹了。”

    “想要?”南宫先术睨她,“你得亲自给我点茶,直到我满意为止——”

    华瑛赶紧打断:“唔,还是二姐姐的茶最好喝,我们去她那里。”

    “那还不给我解开?”

    华瑛摇头:“皇兄,这里太冷清了。民间就很热闹,每家每户都会在门口点燃一串鞭炮,我也想在昭阳殿前放爆竹,那样母亲就不会太寂寞。”

    南宫先术叹气:“你以为皇兄是你肚里的蛔虫吗?想要就能凭空给你变出来?”

    华瑛挠挠头:“别的也可以。”

    南宫先术想了想,说:“胡莱此刻在乾清宫藏这些东西,你自己去找他,要什么跟他拿,我在这里等你,困死了,赶了一夜的路。”路上颠簸,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进城后一路上又是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夹杂孩童的笑闹声……

    “皇兄最好了。”

    南宫先术哼一声,闭上眸假寐。

    昭阳殿外,隔着十七级台阶,华瑛远远瞧见一个身影,愣了一下,提起裙摆,向他走去。

    “安载初,”隔着两个台阶,华瑛开口,“你是来找我的吗?”

    一颗心落地,安载初松一口气。天知道,他站在原地,看着华瑛朝他走来,有多害怕她一开口便是——“安载初,你来做什么?”

    那样会显得他这半天的行为很可笑。

    所幸,她知道,自己是来找她的。

    “是呀。”安载初大方承认,然后问,“公主心情好些了吗?五殿下呢?”

    “皇兄在休息,我要去乾清宫找胡莱拿东西。”华瑛看着他,“你要一起去吗?”

    简直求之不得,安载初面上却矜持,淡淡点头:“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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