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清晨,混乱发生了。

    起因是两个灾民在半夜跑到宣阳城门下,企图翻越城墙,进到里面。他们努力了半宿,在天微亮的时候,终于哼哧哼哧爬到了三分之一的高度,却不幸被守城的将领看见,于是“啪”一声掉回地面。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他们爬起来就跑,但还是被抓到,扭送回收容所。

    在将领进屋向孙志明禀告情况的时候,其中一个灾民趁着官差不注意往收容所里跑,但很快就被按倒在地。

    “放开我!放开我!我都听到了,你们打算撤走,把我们留在这里等死。”

    “少废话,安分点!”官差扭着他的胳膊,膝盖顶在他的背上,将他的脸按地上按。

    见状,他的同伴立刻扯着嗓子喊,“官差打人了!打——人了。”话未喊完,肚子便结实挨了一拳。

    这许久未有的喧闹,自然吸引了灾民的注意。但他们围过来,只是静静看着,又默然散开——

    “你们打算在这里等死吗?”

    忽而一道嘶吼止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回过头,只见那被衙役推搡着走到大门口的人,不屈地扭过身,一张摩擦过黄土地的脸血肉模糊。

    “不跑一定死!”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个飞腿踹在他屁股上,他踉跄倒地……

    灾民们收回目光,没有人说话,空气更压抑了。

    他们往回走,每一步都更沉重。

    天空乍起惊雷,其中一人停下脚步,仰天大啸,众人望过去,那人已经冲出去。沉默不过一瞬,又一个人大喊一声冲了出去,接着更多的人大吼,更多的人奔向门口……

    暴雨如鼓点落下,混战一触即发。

    华瑛从屋里跑出,瞧见这样的混乱,心里莫名一松。

    太久了,压抑太久了,所有人都需要释放,打一架很好。

    没有人上前阻止,除了孙志明。

    灾民尽管比不得官差强壮,但人数要多得多。孙志明在一旁看着气得鼻子歪,反了反了,这还得了?不镇压下去早晚要闯宣阳城,立马派人去叫增援,一转身却挨了一拳在腰上。

    不多时,天放晴,城里赶来帮忙的人手也到了。

    眼瞅着局势就要反转,站在檐下看热闹的华瑛等人几乎同时上前。

    “啧啧啧,太守大人这是准备干什么呢?”

    苏勉率先走到孙志明面前,“大清早的,”他语气吊儿郎当的,眼睛则锐利从孙志明身后那帮官差扫过,“搞这么大阵仗,实在是扰人清梦。”

    那帮子来增援的官差本是得了孙志明的命令,正要上前镇压作乱的刁民,却被苏勉的眼神摄住脚步,于是纷纷看向孙志明。

    孙志明哼一声,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还能管得着他?手抬起就要示意官差继续,不料又一道声音从侧方响起——

    “……这么大动静一定是有原因的,您先听太守大人怎么说。”

    孙志明偏头看去——华瑛来势汹汹,安载初在一旁劝着,而他们身后还跟着朝廷命官和太医。

    这兴师问罪的架势,这熟悉的唱和,孙志明心下了然,他们是已经把罪名给自己安上了。当即不顾形象,他耷下身子,一只手揉着腰窝,老泪纵横向华瑛哭诉:“公主殿下可要为下官做主呀。”

    华瑛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安载初挡在她身前,“大人似有满腹委屈,但,”他摇摇头,一脸不赞同,“不管如何,官差也不能跟灾民动手不是?您这属于治下不严,严重失职!”

    “驸马爷好大一顶帽子!”孙志明不接受这样的指控,“殿下知道那帮刁民做了什么吗?若是没有——”

    “大人稍待。”

    苏勉打断他,指指收容所大门处的那片空地:群架已经结束,不管是官差还是灾民此刻都或坐或躺在被暴雨淋成泥浆的地上,他们浑身湿透,污泥掩盖了身上可能的伤口。

    即便是体格健硕的人,在淋雨后也要快些换身干衣服,遑论他们,又湿又脏还有伤。

    “固然您需要辩解才能挽回那点声誉,但他们出事了,您再说出花来也没用。”苏勉冲孙志明弯弯唇,顶着他杀人的目光,大手一挥,点了他身后那些增援来的官差,“所以在开始您的狡辩前,我需要借用他们。”

    听着苏勉的话,众人望向空地的泥人,又移到孙志明身上,最后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官差上。突然被自家大人的对头苏爷点名,官差们疑惑了,他们到底是来制服刁民的还是来帮助灾民的?拿不定主意的他们只好看向孙志明。

    孙志明只能瞪苏勉,但苏勉对他笑得更加灿烂。

    打狗看主人!打狗看主人!但凡华瑛公主没有在场,哼!孙志明心里骂咧咧,面上朝众人挤出一个弧度,“还愣着做什么?”他转身将气撒到官差身上,“叫你们来就是来干活的!还要人催,不催不会动是吧!”

    “大人倒也不蠢嘛。”

    苏勉赞叹一句,扬手转身,脸上笑容顷刻消失。

    仰仗华瑛的公主身份,在朝廷官员到来之后,他还算是这收容所的主事,做得了这里的主。譬如现在,他一动,不仅官差,太医也自觉跟上来,听自己分配任务。

    架锅烧水煮姜汤,抬人清洗看伤处,还要维持秩序,以防再次冲突……

    要做的事情很琐碎,但只要一步步去做,就一定会完成。

    可是疫病呢?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林溪神医和太医们的努力是否会有结果?

    谁也不知道。

    而骚乱已经发生,尽管还不知道他们打起来的具体原因,但大致能猜到八九分。因此苏勉知道比起眼下看得见的、能做好的琐事,更重要的是安抚灾民的情绪,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然会好起来,苏勉坚信,只是不知道在那一日到来前,是否会发生他无法控制的事情。毕竟他只是只借势的小狐狸,一旦靠山不可靠,那——

    苏勉不敢深思,只是想倘若她在就好了。

    华瑛听着孙志明讲混乱的缘由,知道不管他如何添油加醋,灾民企图逃跑是不争的事实。

    “……一群不知感恩的刁民!”孙志明总结完,缓了缓情绪,恭敬地向华瑛提建议,“方才的情形公主殿下也看到了,这帮人再闹起来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为了您的安危,下官认为大家还是一起撤回城内好。”

    离开吗?任由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可他们不正是怕被留下,所以才逃走的吗?这样想着,华瑛问:“太守大人不觉得把想走的人抓回来之后自己跑掉很无耻吗?”

    “怎么能说是无耻?公主殿下,这些日子来……”

    孙志明酝酿出痛心疾首的嘴脸,准备再一次慷慨激昂关于“人事已尽天命难违”的长篇大论,却被空地上突然起来的嘈杂打断。

    华瑛等人望过去,只见此前并未参战的灾民与增援的官差们相互推搡;闹哄哄的人群里,苏勉侧对他们,向着地上的人们说着什么,却只寂静了一瞬,那个灾民里最先动手的人,怒吼一声挣扎着站起来——

    “不好。”

    眼见灾民即将再度失控,朝廷官员中的曹斌低喊一声,与另外两位同僚对视一眼,准备向华瑛说一声就过去稳定场面,不想华瑛已经提了裙摆,快步朝那里走去。

    “……没有病,我没有病,他们也没病,为什么不能走?为什么不能走?”

    “你打算走去哪?”苏勉问着向他走近一步,“王进,你,还有大家,从家乡逃难出来不是为了一口热饭吗?这里能给予你们温饱——”

    “可随时都会死人,不断有人病倒!”王进不听,他指过苏勉指向已经到来的华瑛一行人,最后食指定在孙志明身上,“而你们,打算丢下我们。我昨晚亲耳听到了,你们打算离开,把我们全留在这里等死。”

    这话一出,已经被官差们围成大半圈拦在外围的灾民们也激愤起来,挥舞着拳头议论诅骂……

    苏勉看着他们,并不急着解释,而是等声量弱下,“各位,拜托你们好好想想,若是我存了丢下你们的念头,此刻我又何必站在这里同你们好声好气说话呢?”他把两手一摊,十足市井里的无赖地痞样,“我又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上,一个人来去自由,要走还不容易?”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苏勉的话他们听懂了,也知道这是事实,他没有撒谎的必要。因为他本来就不需要管他们,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但是他管了,所以他们都敬重他,尊称他一声“大人”。

    “但是我没有离开,为什么?因为我相信我们不会死。”

    这当然是假话,鬼知道什么时候就染上疫病了。苏勉只是不想答应她的事做不到,那会显得他很废物。虽然最开始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的境地,但临阵逃脱比废物更废物。所以一切都会好的,至于在此之前还要死多少个倒霉蛋就只能看老天心情了。

    “林溪神医至今仍在为挽救你们的亲人、朋友而努力,神医都没有放弃,你们又怎么能泄气?”

    苏勉没有提高嗓音,但是每个字句都落入在场的人耳朵里,空气凝结了一瞬,很快在人群里荡漾开来。

    见众人议论着附和他的话,明显被忽悠进去,苏勉弯弯唇,拍了拍掌,“各位也搭把手帮帮忙,神医已经够忙的了,”他点点还赖在地上的泥人,“可不能再让他们病倒了。”又看向王进,“你还愣着做什么,衣服黏在身上不难受?赶紧去换一身。”

    王进下意识点头,“好好好。”他转身要走,又迟疑着回过头,望了望华瑛一行人,“苏大人,他们还是会走对吗?还是会抛下我们对吗?”

    从疑虑到笃定,王进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已经开始忙活的众人又停了下来,他们看看那帮人,最后齐齐盯住苏勉。

    苏勉面不改色:“不会。”

    “你凭什么保证呢?”王进问,“如果他们可以走,凭什么我们要被留下?”

    “是呀,凭什么?”

    “留下是会死人的。”

    “我们逃难出来不就是为了活命吗?”

    议论又开始了,眼瞅又要生乱,苏勉摇摇头,转向身后,“喂!”他对朝廷派来着手此事的三个官员喊道,又往旁边让一步,做了“请”的手势,“你们该出来给个准话了。”

    曹斌和另外两名官员本就打算过来主持大局,眼下被叫到,众人目光又纷纷落在自己身上,自然没有后退的道理。他们向华瑛行了一礼,并不问华瑛是何想法,便昂然阔步向众人走去。

    说到底,他们才是皇上派来负责此次疫病的人,不管留下硬抗也好及时撤退也罢,做出选择后,背负责任的是他们。

    抗疫多日,现下情况自是不容乐观,却也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之所以商量着撤回城里,是因为华瑛身份尊贵,半点闪失不得。而且就算撤回城里,那也不会对此不闻不问,毕竟得对皇上有所交代。

    好吧,如若公主并未亲自前来,或许他们一开始就会待在宣阳城里,偶尔过来看看情况,再派心腹手下在这里盯着,缺衣短食少药什么的回禀,他们想法子筹办,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了。

    百姓嘛,面对死亡生出恐惧很正常,关键是不能给了希望又生生将盼头掐灭。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说。”曹斌清清嗓子,打起官腔,“你们的担心本官都清楚,但是真的不必去担忧什么,即便天塌了还有朝廷给大家撑着呢,何况天还未塌。诸位今天能站在这里,想必一路上都经历了许多苦难,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即使眼下困难还未过去,但有上天庇佑、又蒙圣恩浩荡,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挺过这次疫情。”

    “若是挺不过呢?”王进冷哼一声,“你们可都打算撤走了。”

    曹斌几人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提问,回答起来是一点也不难。总之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其核心点就是给以灾民希望,就像吊在秃驴面前的胡萝卜,但只是看得见而已,摸不摸得着得另说。

    华瑛在边上听着,越听越烦躁,索性转身走人,却瞧见林溪缓缓朝这边走来。

    林溪近来常会去河边,在清早醒来之后,坐在大石块上翻翻医书,或者什么都不想,就听听流水的声音。

    今日也一样,她从河边回来,脚步不疾不徐,神情是一贯的淡然。那骤然的暴雨并未打湿她,而聚集的灾民也并未让她感到震惊。她甚至抬了头,眯眼去望雨后初晴的太阳,然后很浅地弯了弯唇角。

    阳光落在她身上,拉出的影子随着她悠然移动,好像世间所有纷扰与她无关,而她亦没有承载全部人的希望。

    华瑛望着林溪:明明林溪才是所有人里最有理由也最不需要理由离开的那一个,可是她没有走,甚至一丝放弃的念头都没有。

    林溪说她只是在做自己应当做的事。

    什么是自己应当做的事?华瑛听着周围的吵嚷,知道“走”肯定是不对的。

    不一会儿,林溪走到华瑛跟前,她望一眼嘈杂的人群,状似玩笑一般开口:“公主又有得苦恼了。”

    “林溪。”华瑛看着她,张张口,要说的话却被堵在喉咙里。

    林溪却像是知道华瑛要问什么,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瘟疫什么时候能结束,不知道在结束前还要死多少人,更不知道是否能结束。

    华瑛知道“我不知道”这四字回答的是什么问题,但她想问的不是这个,而她想问什么呢?

    “今日天气很好。”

    林溪忽然说,在华瑛决定将那句话咽回肚子并打算点点头的时候,“公主应该抬头看看。”

    华瑛于是抬头:天空湛蓝如洗,一望无际,比往日要澄澈些但也没什么特别。

    一同抬眼往天上望的安载初、孙志明显然也是这样认为,故而三个人齐齐看向林溪。

    林溪却不再多言,向华瑛福礼离开。

    华瑛眨眨眼,望望天,又偏过头去看林溪——像走来时一样,离去时她的背影同样淡然。虽然从人群穿过去会更近,但她绕了一圈,避开喧闹,一个人往寂静、危险的地方去。

    华瑛看着,突然觉得自己那个问题很幼稚可笑——她竟然想问林溪是否会离开,如果一直没有进展,看不到希望的话!

    可是林溪已经回答了,也做出自己的选择了,不是吗?医者只管治病救人,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即便结局很坏也没关系,只要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就可以了。

    是这样吧?

    猛然一腔热血涌上,周遭依旧吵闹,华瑛环视一圈,透过人群的缝隙瞄到一辆板车,于是提起裙摆,横冲直撞过人群,来到板车面前就要大跨步上去,手腕却被抓住。

    “公主。”

    华瑛回头,是跟来的安载初。

    “嗯?”

    对上华瑛询问的目光,安载初那颗慌乱的心一下子镇静下来,然后什么都不想说了。天知道,就在华瑛跑动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狠狠悸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心慌恐惧令他想要紧紧抓住她。

    一开始安载初不清楚华瑛打算,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抓住她。但钻出人群后,看她径直往板车去,甚至企图站上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心悸了。

    她站上去,一定是要说些什么。

    而她会说什么呢?

    安载初隐约猜得到,那他要劝说她吗?继续劝她离开,这里他会替她看着?可是她说把想走的人留下而自己离开很无耻。

    那就——随便吧。

    随便你想要怎么做都可以,安载初慢慢收拢五指,让那皓腕更紧的握在掌心里,他奉陪到底。

    “公主小心,我扶着你。”

    华瑛先是一愣,随即点头。

    在板车上站稳后,华瑛没有立即转身,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责任很重大,所以她迎着太阳,闭上眼睛,让阳光久违又温暖地落在脸上,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

    衣袖下的手握成拳,华瑛缓缓睁开眼睛。只是早上的太阳还过于热烈,她偏过眼,却不小心瞧见了——她想,那一定就是林溪想让她望见的天空。

    在很远处的青山上,挂了一座拱形的彩色的桥,那么那么渺小却如此耀眼。

    “安载初,”华瑛惊喜转过头,“是虹霓。”

    安载初望去,然后看向华瑛——她脸上是久违的如花笑靥,微笑道:“是的,我看见了,很美。”

章节目录

公主和离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淡绿羽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淡绿羽毛并收藏公主和离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