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道理,只是方才所说不过你的一家之言,”黄县令正正神色,顺着钱周氏的话接了下去,“周桃花说自己从未听说过祈愿糕,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兴许只是巧合。”

    黄县令说完,无理取闹的反倒成了盛锦水。

    若是觉得依据不足,尚且还能服众,一句“兴许”却叫人彻底寒了心。

    盛锦水垂眸,隐约觉得不对。

    可此时她已经跪在公堂之上,除了将官司打下去,再没其他办法。

    “糊涂官!”堂下旁听的沈行喻却是不满,沉声斥道。

    这一声把盛安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捂嘴,让他慎言。

    告官之事,盛锦水只在盛安洄面前提了一嘴,本意是不想他掺和其中。

    便连今日,盛安洄都是瞒着盛锦水来的。

    比起沈行喻和沈维楠,他自然更加气愤,只是身份不同,注定无法像他们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

    官和民,尊与卑,其中的区别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

    好在盛锦水还没天真到以为光凭自己一张嘴就能说服黄县令。

    “大人,我有人证。”眼前局势虽难,但她早已预料,面上并不慌张,“一位是云萝寺的小沙弥,还有一位便是买了钱家点心的村民陈明。”

    照黄县令所想,一个小案子而已,何必大动干戈,还需人证上堂,可看堂下有人窃窃私语,他眉心一皱,终是松了口。

    因是出家人,小沙弥并未跪下。

    陈明则低垂着头,落在身侧的双手绞紧衣摆,紧张得额角生汗,刚走到盛锦水身侧便“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这般神态才像是初次见官,见他抖若筛糠,黄县令啧了一声,竟有丝得意。

    随即视线一转,看向小沙弥,问道:“谁先说?”

    小沙弥念了声佛后道:“大人,贫僧先说。”

    到底是云萝寺出来的,便连黄县令都不觉高看一眼,对他堪称客气。

    “受云萝寺住持释尘大师所托,贫僧今日来为盛施主作证,”小沙弥见官不怵,反倒侃侃而谈,难怪释尘放心让年岁不大的他独自前来,“想来在场施主中有认得贫僧的。”

    先是坦诚自己身份,好叫人不再质疑他的来历和接下来的证词。

    等众人确认后他才继续道:“祈愿糕确与本寺有些渊源,早前释尘大师曾亲手将祈愿带奉于佛前祈福,受过香火的祈愿带上绣有梅兰竹菊,分别代表学业、姻缘、前程和平安。”

    “十月庙会时,因盛施主所做糕点上的花纹与祈愿带上的绣样相似,释尘大师觉得寓意甚好,便默许盛施主借‘祈愿’之名在庙会上售卖糕点。”

    这番话虽未言明,但不少人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

    祈愿糕能有今日的名气,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一样的点心,因有与祈愿带相似的寓意,又在云萝寺的庙会上售卖才有今日的名声和高价。

    而这一切都要经过云萝寺首肯。

    祈愿糕这名字确实谁都能用,但云萝寺只认盛锦水和陈记的,也就是说能出现在庙会上的只此一家。

    这行径看似霸道,却也是在保护云萝寺和因祈愿之名购买糕点的食客。

    万一祈愿糕出了事,云萝寺和食客立马就能找到源头。

    若是人人都做祈愿糕,真出了事,不仅是食客,便连云萝寺都求告无门。

    小沙弥说的句句属实,只是略去了有关祈愿带的隐情。

    旁人只看利益,未必想知晓其中纠葛,此时再提徒惹争议,还是隐去为好。

    “祈愿糕第一次出现是在十月的庙会上,之后我便将秘方卖给了陈记,”小沙弥的证言证明了祈愿糕与云萝寺的渊源,也让众人知晓真正的祈愿糕出自盛锦水之手,“而陈明便是第二位人证,证明钱家售卖祈愿糕时用的是云萝寺庙会的名头。”

    “小、小人作证!”陈明颤巍巍地开口,好在他早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即便结巴也能将自己的遭遇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月余前,小人曾在码头搬货,听别人说起云萝寺庙会上的祈愿糕就想凑个热闹,本打算下次庙会时买上一些,”陈明说得不快,条理还算清晰,“没成想刚巧遇上了一个提着篮子卖点心的年轻妇人,她说自己做的点心叫祈愿糕,和云萝寺庙会上卖的一模一样,价钱却要便宜几文。”

    说到这,陈明心里只剩懊悔,“都怪我贪便宜,当时就买了一包想给珍娘尝尝鲜,没成想她刚吃完就上吐下泻,病了好几天。”

    这指控不是空穴来风,若只是借用名字,至多也就罚些银钱,可有人吃出毛病就不一样了。

    大势将去,周桃花肉眼可见地慌了手脚,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再不顾场合,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一边拍打身侧木讷的钱山一边哭叫道:“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个杀千刀的就任由我被人欺负。”

    一时之间,大堂竟比闹市还不如。

    饶是黄县令也看不下去了,一拍惊堂木,怒道:“闭嘴!再吵闹就拉下去打板子。”

    钱周氏像是被突然掐住脖子的鸭子,刺耳的哭声戛然而止。

    等堂上彻底静下来,黄县令颇为不耐地看了直愣愣跪在原地的钱氏夫妇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山突然开口。

    钱山并不是个多聪明的男人,他的本职是猎户,不仅住得偏僻且极少与村民打交道。

    他本就不擅交际,此时在堂上开口,更是磕磕巴巴,“大、大人,他说的是年轻妇人,不关我们的事。”

    好不容易发现证词中的漏洞,此时他什么也顾不上,只将此奉为圭臬,盼着自己能摆脱眼前困境。

    周桃花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惜已经晚了。

    黄县令双眼一亮,板着脸问陈明道:“你方才说的确是年轻妇人,堂上不可胡言,你再仔细瞧瞧,是否是从钱氏夫妇那买的糕点。”

    “不、不是,可糕点不一样。”陈明哪见过这场面,语无伦次道。

    他的本意是卖给自己点心的不是堂上的钱氏夫妇,可自己买的祈愿糕与陈记所做的也不同。

    “既然如此,本官择日再……”

    眼见情势不对,盛锦水顾不上其他,赶忙道:“大人明察,钱氏夫妇有一女钱霜嫁到云息镇,她才是将糕点卖给陈明的人。”

    听她提起女儿,钱山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父母被告,又是因为祈愿糕,钱霜自然要来。

    这也是盛锦水请盛大伯和盛安云到场的缘由。

    果然,见势不妙的钱霜正想偷溜,就听人群里响起了洪亮的一声,“钱山的女儿女婿在这!”

    下一刻,钱霜和丈夫就被推出了人群。

    陈明一看清她的脸就迫不及待地指认,“就是她,是她说自己卖的祈愿糕和庙会上的一样,大家才出钱买的。”

    这是盛锦水第二次见到钱霜,上次还是在码头,那时匆匆一面,她为了追上对方还扭伤了脚。

    钱霜与钱周氏长得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叫人立刻能认出两人的亲缘关系。

    连女儿都被自己牵扯,周桃花面如死灰,恨不得一口咬死钱山。

    被牵连的钱霜则是满脸惶恐,她卖了几日祈愿糕,自然知晓钱周氏为了省钱,食材用的是霉米。

    自家都不愿吃的东西,转手就能卖出高价,简直一本万利。

    既然得了好处,那坏处也要一同承担。

    她一现身,沉寂片刻的人群再次沸腾。

    钱霜垂首,生怕被看到真容。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甫一现身便有人认出她来,“是她,我就是从她那买的点心,难怪气味闻着发酸,原来卖的是假货!”

    “还是你聪明,我听说县里有人被骗,吃完后拉了好几天肚子。”

    “之前我也瞧见她了,好似在东岸巷卖过一阵。”

    “大人,我也被骗了,难怪吃了她卖的点心后又拉又吐!”

    ……

    本以为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受害者。先不说其他,光是县里吃了闷亏的食客就有十来个。

    见实在躲不过,钱霜索性将心一横,不管不顾道:“冤枉啊大人,我卖的点心绝没问题,肯定是她。”

    钱霜一指盛锦水,语气笃定,“对!就是她,一定是她眼红才花钱找人冤枉我们!”

    周桃花眼珠子一转,立刻补充道:“对对对,盛家和我家本就不对付,前几日才吵了一架,她就是蓄意报复。”

    钱家母女以为自己找0个绝佳的借口,却不想此番言行已经惹了众怒,尤其是陈明这些买了点心的人。

    “行了,公堂不是你们喧哗的地方。”黄县令摆摆手,没耐心再审下去,

    盛锦水跪得双腿发麻,深吸一口气道:“钱家人若是觉得我因积怨冤枉了他们,招来大夫一问便知。”

    其实她早已打听清楚有谁吃坏肚子后请了大夫,只是怕被误会串供,这才没有明说大夫姓名。

    受害的不止一家,只要黄县令有心,别说周围村镇,县里就能找到好几个苦主,其中自然有找过大夫的,只要收集他们和大夫的证言,便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案子审到这,案情早已明晰。

    钱家人承认自己卖的是祈愿糕,开始售卖的时间恰巧在十月的庙会之后,打的还是云萝寺庙会的旗号。

    仿制祈愿糕已是满上钉钉的事,至于点心让人吃坏肚子,大家心中都有杆秤,堂上堂下有好几位人证,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谁才是说谎的那个。

    这时只要黄县令招来苦主和大夫,细问过后便能轻易戳穿钱家的谎言。

    “今日退堂,暂且将钱家人收监,本官择日再判。”拍下惊堂木,没有理会堂下窃窃私语,黄县令开口道。

    听说要收监,周桃花当即晕了过去,隐形人似的钱山和钱家女婿也是一脸悔意。

    尤其是钱家女婿,不停地大喊着冤枉,可此时谁也不会再听他说的。

    虽没宣判,人却已经被收监。

    饶是盛锦水都不禁疑惑,这官司她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旁人却不管这么多,知道钱家被收监后便各自散去。

    趁盛锦水还没发现,盛安洄拉着沈行喻和沈维楠混入散去的人群中。

    腿还在发麻,盛锦水起身后适应了一会儿,冷眼看着钱家人被衙役拖了下去。

    正准备离开时,师爷竟去而复返,将她招进内衙。

    就算是衙门,盛大伯也不可能放心让她独自去,可他和盛安云刚上前两步就被衙役拦住了去路。

    与盛大伯被隔开后,盛锦水越发觉得不对。

    只是她一停下,师爷便会连声催促。

    略一迟疑,她还是咬牙跟了上去,只是临去前隐晦地看了眼盛安云。

    盛大伯见此早已方寸大乱,好在盛安云尚算镇定,安抚道:“阿爹你在这等着,千万别冲动。我方才瞧见陈记的人了,我去找他们帮忙,陈记人脉广,法子肯定比我们多。”

    “好,你赶紧去。”

    就在盛家父子束手无策找救兵的时候,盛锦水已经随着师爷进了内衙。

    好在对方有些分寸,没领着她直接进屋子,而是停在院子里。

    刚一停下,师爷便露出为难的神色,“今日堂上的情形,姑娘也瞧见了,不是大人不判,而是这案子实在难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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