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胖的身躯冲破雨幕疾奔而来,金大力大概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如此急切地想要见盛锦水。

    原还算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男人已被昼夜豪赌掏空大半精气神。难以偿还的赌债和黄县令离任的消息让他身心俱疲,脸上满是丧家之犬落魄绝望。

    盛锦水不躲不避,静静看他游魂般靠近。

    等人进了屋子,春绿先是在门外挂上今日歇业的牌子,随即退到盛锦水身侧,静候一旁。

    金大力眼底发黑,眼圈通红,侧脸脖子上还有几道泛红的抓痕,水滴沿着他的衣袖落下,湿答答的铺了满地。

    看样子,该是一宿没睡。

    对他,盛锦水没有多余的善心,故作惊讶道:“舅舅怎么来了?”

    “你有多少现银!都给我!”金大力也不废话,开口就是要钱。

    盛、金两家的恩怨,春绿隐约听说过,可她没想到金大力这个贪得无厌,犹如水蛭般只会吸妹妹妹夫家血的男人会如此不要脸。

    昨日姑娘及笄,他连问一句都不曾,竟还好意思上门要钱。

    怒从心中起,春绿脑袋一热就想搭腔回讽,可余光瞥见盛锦水气定神闲,毫不意外的神情后终是忍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为两人奉上茶水。

    只是她也有报复的小心思,给盛锦水准备的是刚沏好的热茶,给金大力的则是随手接的雨水。

    不过此时的金大力哪有喝茶的心思,不等盛锦水回答,面目狰狞地威逼道:“快把钱都给我!”

    看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和土匪没有丝毫差别。

    盛锦水捧着茶盏暖了暖掌心,在他第三次开口前起身轻缓道:“舅舅稍等。”

    她施施然地走在柜台后,取出落锁的钱匣。

    眼看好不容易赚来的银钱要被拿走,春绿担忧地偏头看她。

    盛锦水自然明白春绿的不舍,只是现下要取得金大力的信任,这半日的盈利只能先给出去。

    匣子里装的银钱在旁人看来不算少,三四两的碎银和几贯铜钱,要是放在普通农家,就是大半年的花销。

    可金大力却是嫌弃地撇嘴,怒道:“怎么就这么点。”

    “舅舅,我这是小本买卖,不比金氏布庄,一年便有百两盈利。”盛锦水见状也不恼,慢悠悠地喝了口热茶。

    反正现下着急的不是她,而是对方。

    果然,没一会儿金大力就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碎银砸回钱匣,不信道:“这铺子开张的时候阵仗不是大得很嘛,生意都做到高门去了,怎么可能只赚这么点。”

    “看来这段时日舅舅对我很是关心,”盛锦水小小讽刺,随即道,“既然如此,您该知道来我佩芷轩的有中州的贵人,能被他们看上的香材怎么可能是普通货色。我也不瞒你,我的银钱都托人拿去州府采买香材了,这匣子里的就是我全副身家。”

    这话说得真假掺半,金大力毕竟是个商人,也算有些见识,自然知晓上等香材的价格,就算普通些的也不是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

    可匣子里的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又怎么填补上千两的窟窿。

    看他将信将疑,盛锦水垂眸,状似无知道:“与其在我这拿三瓜两枣,舅舅不如去族里看看。金家同气连枝,想来不会拒绝你的。”

    就算她不提,金大力也早就想到了,甚至他刚得知黄县令离任时就去了族里。

    可他的名声早臭了,何况族里也有消息灵通的,之前任他作威作福也不过是看在黄县令的面子上。如今黄县令走了,他便连族里的大门都没能敲开。

    盛锦水自觉不是什么圣人,看他吃瘪只觉得痛快,可偏偏要压着心里的痛快不能笑出声来,还要装作一副体贴的模样,“舅舅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让做晚辈的替您想想办法。”

    或许是真的走投无路,现下见她开口,金大力竟忘了自己先前是怎么对待盛家姐弟的,以为她会真心帮自己,“黄县令昨日离任了。”

    话刚说出口,金大力的脸就黑了下来。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盛锦水还是要装作惊讶的模样,“怎么会!前阵子黄大人不还宴请了县里诸多商家,怎么悄无声息的就走了呢?”

    不过选在上巳日离开倒也聪明,只要装作出游踏青,分几辆马车先后出城,就算阵仗再大也不会引起怀疑。

    她好似没看到金大力越发阴沉的脸色,继续在他心口捅刀,“再说你与黄大人是连襟,舅舅怎么连他离任的消息都不知道。”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金大力就像点燃的爆竹,拍案咬牙道,“都怪姓姚的贱人!”

    盛锦水懒得追问他口中“姓姚的贱人”究竟是自己的发妻还是妻妹。

    反正不管是谁,经过此事金大力和姚氏都已彻底翻脸,只怕往后的日子不会安生。

    想罢,盛锦水只静静等他将自己的脾气压下。

    等对方冷静了些,才开口道:“钱的事我帮不上忙。”

    盛家姐弟已是金大力最后的退路,有关他在外欠下巨额赌债的事早有风声传出,也就自家人还被蒙在鼓里。

    赌债还没着落,他为了傍上黄县令又向钱庄借了不少钱。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因他时常在外显摆自家与黄县令的亲近,得以被赌坊主人高看一眼,充当中间人替对方送了几次孝敬,这样算下来又是几百两。

    开赌坊的有几个是好相与的,黄县令一跑,没得到任何好处的赌坊主人定然不肯吃亏,迟早会找他要说法。

    一想到欠下的银两,金大力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冷汗从额前滑落,与雨水交融,他如今只剩下盛锦水这根救命稻草,绝不可能再放手。

    “怎么会帮不上!”早就走投无路的金大力突然双眼一亮,赤红的眼底满是找到出路的疯狂,“你这宅子和铺子值钱,抵出去也能有个二、三百两。”

    自以为想到办法的男人哪会顾及旁人的死活,他紧紧抓住盛锦水的手腕,急切道:“你帮帮舅舅,等度过难关我定会把钱还你。”

    赌徒的话怎么能信,盛锦水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一时却又抽不出来。

    她一直知道金大力无耻,但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地步,放着自己名下的宅子铺子不动,反倒让外甥女给自己筹钱,亏他开得了这个口。

    别说春绿听不下去,饶是心中早有成算的盛锦水都不禁怒从中来。

    这时候还好声好气地哄着反倒会让对方起疑,盛锦水沉着脸,用另一只手提起茶壶,毫不留情地将热水浇在金大力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背上。

    “嘶!”金大力被烫得松手。

    不等他发火,盛锦水先发制人,“舅舅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留着自家的宅子和金氏布庄不动,竟要我帮你还债。可惜你晚了一步,不管宅子还是铺子我都已经抵出去了。”

    听到这话,还想发作的金大力一顿,惊诧之后就是不信,“抵出去了?你什么时候抵出去的!”

    “准备开佩芷轩的时候就抵出去了,除了从金家拿回的五十两,我手上只有卖糕点赚来的钱。”盛锦水一点不怕被他戳穿,“这么些银子连买点好些的沉香都不够,我无处筹钱自然只能将仅有的宅子铺子抵出去。”

    这时候金大力也不管手背火辣辣的疼了,指着盛锦水的鼻子就开始咒骂,“你这败家的东西,当初就不该让你自立门户,竟将老子的东西都败光了!”

    “金大力!”盛锦水方才也被波及到一些,滚烫的水珠溅在柔嫩的肌肤上,留下显眼的红痕。

    此时她也顾不上疼了,拍案而起气势汹汹道:“宅子和铺子都是阿娘阿爹留给我的,与你与金家没有一点关系!”

    在崔家历练多年,发怒的时候自有几分逼人的威仪。

    金大力被她吓住,气势陡然一弱,等回过神来再想开口已经迟了。

    “你!你给老子等着,要是被我发现说谎,有你好果子吃!”一分钱没要到,反倒吃了挂落,金大力徒劳地说着威吓的话,却只能暂且撤退。

    望着他冲进雨幕的背影,春绿啐了一口,宝贝似的抱起钱匣,藏回柜台后。

    等做完这一切,心里又不免担心,抿唇问道:“姑娘,他还会再来吗?”

    “会。”盛锦水垂眸,总觉得事情已经偏离自己的掌控。

    前世金大力虽也输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变卖名下产业,最后甚至拿自己抵债。可再走投无路,他也不曾像方才那样,满眼的疯魔与恨意,像是想和自己同归于尽。

    也是,前世的黄县令可没有被调离清泉县,而金大力欠下的也只有赌债,没有宴席上的孝敬。

    连唐夫人都准备了五百两,他的怕是只多不少,难怪一副被逼到绝路的模样。

    本来,盛锦水是想让忠伯扮作外来商贾,以合伙做生意的名义让金大力将布庄抵给自己,现下她却是不敢让忠伯去冒这个险了。

    可金氏布庄是外祖的心血,不论是被拿去抵债还是贱卖,她都心有不甘。

    坐着想了又想,原先的计划依旧可行,只是不能让忠伯去做,而是要找真的外乡人,免得被抓住把柄,再闹出什么事来。

    但她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管是盛家的亲友还是合作的陈记等人,金大力都是认得的,并不适合在此时出面。

    望着街上还在下的倾盆大雨,盛锦水眼前突然闪过一双清冷的眸子,她沉吟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对身侧春绿道:“今日不做生意了,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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