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公交晃晃悠悠,陌生中透着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不停的后退,两人同从前一样在后排听歌,还是那个歌单,一切似乎都未曾有任何改变。

    岑树一直在这待到了周日的晚上,为了晚一点走,他甚至没有买直达昆明南的车,而是选择了买到昆明站,八点半,他们上次一起坐的那一趟车。

    明灿坚持送他到了公交车站,临上车前,他嘱咐她说:“记得每天晚上给我打一个电话。”

    “好。”

    “有事给我发消息。”

    “知道。”

    “……没事也可以发。”

    “好。”

    明灿等车开走才转身回去,到了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在门前的长椅上坐着看天上的月,当她终于是独自一人,在这漆黑的夜里,不禁生出几分孤寂之感来。

    其实往前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如此。

    只是那时。

    她似乎并未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概……

    是认识他。

    因为习惯了平时有人陪伴,习惯了有人给予温暖,所以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显得日子分外的难捱。

    终于捱过快三周。

    又到了要去医院报道的日子。

    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面,他们所有的联系都靠着微信完成,从一开始每晚固定的一个电话开始,到后面变成了随时随地,经常她正在打花刺或者刚好发呆的时候,会忽然收到铃声提醒。

    为此她特意给他换了一段新的铃声。

    用来区分。

    原本按计划岑树是要回来接她一起去昆明,由于最近的疫情形势不太明朗,学校规定比之前更为严格,明文通知非必要不得离开本市,因此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坐车去,等到了昆明再汇合。

    明灿并不觉着这有什么,反而是岑树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心理过不去,反复和她道了几次歉。

    “对不起。”

    明灿:“不要道歉,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问题。”

    就像生病。

    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明灿默了片刻,继续说:“如果非要道歉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我,是因为我生病才会给你造成这么多的麻烦。”

    “不是……”

    他声音匆忙,“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灿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她低下头,小心地用手指把郁金香土壤里淹死的飞蛾夹出来,语气缓而坚定,“我不想道歉,我想活着。”

    再次来到明大附院。

    熟门熟路。

    郑嘉禾见到明灿一个人来办理住院稍显惊讶,听她说完表示理解,“现在疫情的形势还是相对紧张,学校的人口数量多,多加防范一些是应该的,你自己一个人也不用担心,有什么需要找护士就好。”他推了下眼镜,淡笑,“或者找我也行。”

    明灿笑着道谢,“嗯,麻烦郑医生。”

    郑嘉禾见多了难缠的病人,对她这种相对年轻有素质的病人,除了惋惜之外,也会更多出几分同理心,他私心希望他手下的每一个病人都能健康出院,即便很多时候他很清楚,这不过是奢望。

    但梦想还是要有的。

    哪怕万一呢?

    不过遗憾的是,明灿的化疗预后效果远远没有达到他的预期,按一般的病程发展来讲,一次化疗后应该会有明显的指征好转,然而她的表现十分一般。

    郑嘉禾开始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化疗,从这天十点开始,他便时刻关注起了明灿的情况,然而事情并没有走向他所希望的结果,用药到第四十分钟,她的白细胞持续走低,在给予升白药物后回转趋势不显,最后综合考虑还是决定了暂停。

    明灿在病房休息,这次化疗的副作用比上次要强烈的多,眩晕、恶心、胸闷一个不落不说,甚至连四肢都不由得她支配起来,她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动弹甚至说话,光是呼吸已经让她觉得费力万分。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听见手机铃声在桌边响起,艰难偏头,努力的抬起手臂想要去拿,却因为手抖没有能及时握住掉了下来。

    啪。

    手机摔在床边。

    不知道到底掉在了哪个位置,只能听见铃声换了方向,比起刚才,声音也更加的微弱起来。

    郑嘉禾刚从隔壁房间查完房过来,刚进门便见女人正侧身够着腰似乎在找些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以免她体力不支从床上掉下去。

    “你找什么?”

    说完,他听见熟悉的英文旋律,似乎是从床下传来的。

    明灿现下的意识还处在相对混沌的状态,她没太听清郑嘉禾说了些什么,当然也不会想到要回答。

    郑嘉禾皱了下眉,顺着她的位置往床下看去,便看见一个白色手机,弯腰捡起来,屏幕上正弹出一个微信语音,他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黑白头像,反应过来点了接听。

    “灿灿。”

    一道男声从对面传来,“你有什么需要买的吗?”

    郑嘉禾动作迅速地把明灿扶回床上躺好,见她应该是摇了摇头,他才对着屏幕说:“不用,你直接过来吧,513,到五楼进来左边倒数第二个房间。”

    对面一顿,“郑医生?”

    郑嘉禾说:“是我。”

    对面男声霎时变得焦急,“灿灿呢?”

    郑嘉禾瞥了眼床上的人,女人精神恹恹,嘴唇微张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他默了默,说:“她没事,就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其他的等你过来我们再聊。”

    岑树来的很快,电话挂断后不过几分钟,他已经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身影匆忙,额头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应该是才一路奔跑上来。

    “灿灿。”

    本来他应该昨天晚上就来医院,但因为学院临时安排的讲座,辅导员三令五申不让请假,于是只能改到今天一早来,而到达医院以后又因为现在医院规定要出示本院开具的24小时内核酸阴性证明才能进入住院部,等结果出来便已经是这个点了。

    明灿从他还未进来之前便已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如今真实地听见他的声音,觉得格外的亲切,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来。

    “阿树。”

    岑树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漆黑的瞳里是前所未有的愧疚和自责,“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灿声音虚弱,“不要道歉。”

    岑树想起来她前几天的话来,立刻说:“嗯,不道歉。”

    明灿扯了扯嘴角,她很想再和他继续说些什么,却实在提不上力,只能无奈地动了下眼睛,“我想睡一会。”

    岑树点头,“睡吧。”

    等明灿睡着,岑树又坐了会把包放在桌上,转身出门,去往了郑嘉禾的办公室。

    “来了。”

    郑嘉禾头也不抬。

    岑树把门带上,“郑医生好。”

    “先坐。”郑嘉禾把笔放下来,从边上的一大摞病例的最上方拿出一本,打开,来回翻了翻,抬头,“我先和你同步一下她目前病情的进展,另外有一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岑树嗯一声。

    郑嘉禾说:“根据原定治疗方案来看,预后效果一般,不仅如此,今天进行的第二次化疗因为白细胞过低不得不暂停,目前我正在排查可能原因。”

    岑树抿唇,“您的意思是……”

    郑嘉禾语气沉重道:“不太乐观。”

    岑树低眉不语。

    郑嘉禾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消化,也不好安慰什么,作为医生,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说查找症状背后潜在的原因,尽可能找到突破口,延长病人的存活时间。

    “我想知道回去这段时间,除了咳嗽胸闷头晕乏力这些常规可能出现的症状之外,她有出现其他的什么症状吗?”

    岑树摇头,“我们每天都会电话,她没有说过。”

    郑嘉禾皱眉,“她平时一个人?”

    岑树说:“嗯,我在学校。”

    郑嘉禾对于他还在上学这个情况倒也了解,不过他以为还会有其他的人在家里照顾她,并没有想过是这种情形,“她家人呢?”

    岑树:“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爸再婚,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没有说过。”

    郑嘉禾:“没有朋友?”

    岑树:“有,不在这边。”

    郑嘉禾越问越好奇,“那你们怎么认识的,网上?”

    岑树一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想了想说:“一年前的晚上,她拖着行李出现在云水街,我们从那天开始认识。”

    郑嘉禾:“一年前……”

    岑树:“嗯,今天刚好一年。”

    郑嘉禾笑说:“那还挺巧的。”他把病例往后翻了页,突然想到什么,又立刻翻了回来,“你刚才说她妈妈早年去世了,什么原因知道吗?”

    岑树一怔,“这很重要吗?”

    郑嘉禾斩钉截铁,“是。”

    岑树犹豫片刻,说:“郑医生,这个问题涉及到她的隐私,如果您想了解的话还是麻烦等她醒了问她吧,抱歉我不能回答。”

    因为他这一句话。

    郑嘉禾对于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更为好奇了。

    而谜底。

    只能等明灿醒过来才能揭开。

    明灿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根本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她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唯一知道的是,当她睁开眼,有人正眼睛不眨地望着自己,少年疲惫的眼里在她醒来那刻再也暗藏不住欣喜,正如那三月里骤然绽放的花。

    “几点了?”

    岑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三点四十。”

    明灿喃喃,“怎么都下午了。”

    岑树温声说:“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楼下给你买。”

    明灿没什么胃口,“都行。”

    岑树点头,“那我看着买点。”

    他先扶着明灿下床去上了个洗手间,等躺回去,床调到个舒服的高度,确认好她现在一切无虞以后才放心地往楼下去。

    明灿在床上靠着,睡了一觉起来以后她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好了许多,偏头看了会窗外,又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放回去,瞥见他放在桌上还未收进去的包。

    霎时念头一动。

    她小心地翻身下床,把角落放着的行李箱拉链打开,从夹层掏出来一早说好要在今天送给他的礼物,打算趁他不在直接装进他的包里。

    明灿知道他无论去哪里一直都背着这个包,至少自他们认识以来,他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不太礼貌。

    不过也仅此一次。

    明灿很快把包拿在手里,打开,伸手往里探,想要找到一个夹层,好把她要放的东西放进去,然而意外的,她摸到一个坚硬四方的东西,好奇着拿出来,眼前的物件令她霎时楞住。

    这是……

    戒指盒。

    明灿突然觉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跳的很快,连着呼吸也一并变得紧促,她是成年人,当然知道送人戒指意味着什么,只是她没有想过,他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如果时光倒流几个月的话。

    她应该会很高兴。

    而现在……

    明灿呆呆地望着手上的戒指盒出神,片刻,还是打开,他显然很了解她的喜好,小巧的铂金钻戒,样式简约,的确是她会一眼心动的模样。

    DR.

    据说男士一生仅能定制一枚的戒指。

    她依稀记得某年她还在北京的时候,那年冬天,和薛可一起经过DR的门店,薛可因为这个宣传词扬言以后结婚一定让对象也买一个以表痴心,她那时候觉得,这种行为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DR或许只有一枚。

    但戒指却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品牌。

    选择很多。

    她说的不仅是戒指。

    更是人。

    就像她爸一样,一个那样喜欢她妈的好男人,也会选择在几年后抛弃女儿奔向新的家庭,没有关系可以永恒,如果有,她也不觉得可以在她的身上发生。

    而到今天,当她真的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当年薛可所说的话。

    Dht.

    去做一切你认为对的事。

    爱在当下。

    不必过多执着于未知的未来。

    明灿想着便把戒指拿了出来,等戒指戴上无名指,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在做些什么,正欲取下来,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匆忙回头,看见郑嘉禾一脸严肃地走进来。

    “有空吗?”

    郑嘉禾在病床边不远停下,“我有点事想找你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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