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花束枯萎的那天正好是岑树原定开学返校的日子,不过由于明灿早已安排好的化疗时间,他和辅导员请了假,本来他打算直接申请休学的,被明灿知道阻止了。

    那是个下午。

    在医院走廊边的长椅上。

    郑嘉禾在半个小时前找了岑树谈话,讲明了具体化疗方案和可能出现的风险,基于明灿现在的情况,最后沟通决定采用EP加免疫疗法,一个周期三天,间隔二十一天后开始下一个周期,这已经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案,却依旧不能保证任何的结果。

    “灿灿。”

    明灿正在看刚从树上飞过的鸟,闻声偏头,便见少年沐浴在秋日傍晚的晚霞之下,昔日风姿不改,只是眉眼间捎带忧愁,她装作不知道他的忧愁是为何而来,仍微笑着问:“怎么啦?”

    岑树垂眼,声音落得很低,“我想休学。”

    明灿怔了怔。

    接着摇头。

    “不可以。”

    她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平静中蕴含着不质疑的意味,一字一句极为认真,“我不允许你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

    岑树试图再说些什么。

    明灿打断他,“没有可是。”

    霎时陷入安静。

    耳边只能听见几声鸟叫。

    明灿似乎觉得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很快又开口,尽量轻松的口吻,“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不过没关系的,我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过来的,我很清楚,所以不要担心。”

    岑树抬眼,“我想陪着你。”

    明灿心头微动,却依旧努力克制住她疯长的念想,“嗯。”她只停顿一瞬,继续说:“大四的课多吗?”

    岑树说:“不多。”

    明灿嘴角微扬,“那你有空了记得来找我,周末放假,或者没课的时候,我等你。”

    岑树应声,“好。”

    那天两人一直在外面长椅上坐到了天黑才回,夜色降临,秋风送来阵阵桂花香,随着步伐渐远,又重新被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淹没。

    岑树一直对这掺杂了酒精的气味很敏感,而在这连续待了好几天以后,也逐渐习惯了。

    自从住进来,他一次都没有再出去过,一般白天除了照顾明灿买饭晾衣服之外也会和她聊聊天解闷,到了晚上他便睡在临时租来的折叠床上,即便他大多数时间都没有真的睡着,往往一点动静便清醒了。

    明灿截止目前的状态还算不错,甚至比她进来的时候看起来还要健康一些。

    化疗的前一天。

    按照规定需要签署知情同意书。

    鉴于岑树上次的那一句话,原本郑嘉禾一开始是打算找岑树签的,不过他那天进去,只简单了解了下情况顺便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还未说别的什么,听见明灿问:“郑医生,知情同意书要现在签吗?”

    郑嘉禾闻言立刻瞥了边上站着的岑树一眼,见他朝自己点了下头,才回:“嗯,你要自己签吗?”

    明灿淡笑点头。

    郑嘉禾于是领着她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门关上,明灿在郑嘉禾的对面坐下来,认真地把知情同意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接着拿起笔,黑色的墨刚落到纸上,她忽然开口。

    “我……还能活多久?”

    正好写到最后一笔。

    她抬头。

    眼睛不眨地看着面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

    “郑医生。”

    郑嘉禾闻声回神,眼神犹豫。

    明灿放下笔,语气不疾不徐,“我签完了,您可以说了。”

    郑嘉禾微抿下唇,说:“过往来看,多数是半年到一年。”顿了顿,继续,“如果化疗效果好的话,时间会久一些。”

    明灿轻喃,“一年……”

    郑嘉禾连忙安慰说:“你很年轻,身体没有什么基础疾病,当前复发的征兆也不明显,只要按方案正常化疗,我认为……”他下意识不想把那几个字说出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明灿敛了敛眉,“我知道了。”她站起来,朝着郑嘉禾露出个感激的笑,“谢谢郑医生。”

    郑嘉禾正式工作的时间不算很长,不过从他读书一直到实习正式工作也有十多年的时间,这些年里,他见过许多病人,或绝望,或沮丧,而像她这样一直平静乃至坦然的病人少之又少。

    他不禁好奇。

    她会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

    明灿其实也不知道她应该想什么,该惊慌,该悲伤,还是该抱怨老天不公,当这些情绪一股脑地从她的心头涌过,到最后,她只是在想……他以后该怎么办呢?

    一连想了几天。

    她也没能想出个答案。

    化疗的这三天于明灿而言无疑是痛苦且漫长的,往返又往返,在经历了持续性地食欲不振、乏力等一系列反应以后,终于迎来了结束,这天傍晚她安静靠在病床上休息,目光不眨地望着咫尺之外正在剥石榴的少年。

    只见他垂眸,手上的动作很是认真仔细,果肉稍稍渗出的鲜艳汁液沾湿他的指节,无名指末端的那枚银色因此染上一抹橙红,显得尤其的生动。

    明灿出神片刻,开口,“阿树。”

    岑树抬头,“嗯。”

    明灿敛眉,“我有点困了。”

    岑树说:“要睡会吗?”

    明灿轻声嗯一下,“我先睡一会。”她边说边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闭上眼睛之前说:“石榴你剥完自己吃掉吧,别放着浪费了。”

    岑树稍怔,低下头看着手上一颗一颗的石榴,半晌,拾起一颗放进口中,味道分明是甜中带酸,他却只觉得苦涩,仿佛有千万颗苦果一齐在他的喉中爆裂开来,汹涌浓郁,不留任何一丝躲避的机会。

    即便如此。

    他最后还是吃完了。

    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个手,他顺便捧起一抔水扑在了脸上,发梢被凉水打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滴着水,他完全没管,反而又捧起水往脸上扑了下,几次以后,抬头,望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

    许久。

    他开门出来。

    明灿刚好在这时醒过来,她睁开眼便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过来,而当他走近,她注意到他明显湿透的发端,霎时生出几分恍惚来,直到一阵冰凉贴上她的额头。

    “喝点水吗?”

    明灿顿时清醒,点头。

    岑树收回手,端起玻璃杯先试了下水温才递到她的唇边,同时另一只手熟练地托在她的脖子上方,“慢点喝。”

    明灿低头,只喝了两口便把头抬了起来。

    岑树问:“不喝了吗?”

    明灿没回答他,只忽然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水瞬间打湿她的指尖,略带有些凉,她问:“冷吗?”

    岑树握着玻璃杯的手一僵,摇头。

    明灿眼神怀疑,“真的吗?”

    “真的。”

    岑树说着伸手把她的手拿下来,紧握在手心里,眼神直直地望着她,“我很好,你不要多想。”

    明灿说:“我没多想。”她默默地抽出手,习惯性地头发往耳后别了下,而后扬起了眉,“明天就出院了……要不你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吧。”

    似乎是怕他不答应,她顿了顿,继续说:“这样我就不会冷了。”

    布帘拉上。

    隔绝出一方狭小天地。

    不过一米宽的病床上挤着两道身影,他们对面相拥着,微微蜷缩,尽量给对方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交汇的呼吸放的轻缓,似乎是生怕打扰了这借来的安稳。

    时隔多日。

    难得的一夜好眠。

    次日中午。

    准备出院回家。

    行李已经提前收拾好,只等岑树办理好住院手续便可以走了,没多会,有人走近,明灿以为是岑树回来了,刚要喊一声,抬头,发现是郑嘉禾,“郑医生。”

    郑嘉禾点头,“他去办手续了么?”

    明灿应声,“嗯。”

    郑嘉禾扶了下眼镜,稍作打量,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听见脚步声从耳边传来,他转过头,看见岑树进来。

    明灿的目光瞬间落在他的脸上,笑说:“办完啦。”

    岑树嗯一声,走近,把银行卡还给了她,接着顺手拿过放在她边上的包背上,微顿,转头看向郑嘉禾,“郑医生还有什么事情吗?”

    郑嘉禾和声说:“回去了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在微信上问我。”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公事公办的语气,“我的微信,你们谁加一下?”

    “我。”

    几乎异口同声。

    话落的瞬间对视一眼。

    郑嘉禾见了笑着轻咳一声,“一个人就好,我比较忙,消息太多了可能回复不过来。”

    “我加您。”岑树抢先一步把手机拿了出来,迅速扫码,低头,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两下,抬起头,“申请了,您通过一下。”

    郑嘉禾闻言低头,从通讯录的红点点进去,最上方多出来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简洁的黑白线条,名称也很简洁,几个字母,结合他发过来的理由应该是他的姓氏首拼。

    “名字不错。”

    岑树一愣,便听见女人熟悉的声音,“我也这样觉得。”他转头,瞥见她嘴角扬起的笑,也跟勾了勾唇,“谢谢。”

    他对郑嘉禾说。

    眼神却不是落在他的身上。

    郑嘉木瞧见,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把手机收进大褂口袋,拍了下他的肩膀,“一切保重,有事及时联系我。”

    邻床的的大婶在几天前出了院,换了个年轻的男人住进来,只住了两天便出院了,如今已经是第三个,昨天才来的,甚至都没怎么见过,明灿出于礼貌还是打了个招呼,才同来时一样与岑树一起出了门。

    工作日的住院大厅里的人并不比周末的时候要少,来往的人带着口罩,偶尔有人咳嗽几声,周围的人立马让出了至少两米远,可见大伙对于病毒的恐惧。

    明灿能理解,毕竟谁也不想因为陌生人至自己于风险之中,她不想给人带来打扰,于是只能尽量的压住那时不时冒出来要咳嗽的念头,直至她终于走出医院大门,到相对空旷的街道上。

    “咳咳咳……”

    岑树显然习惯,先是熟练地拍着她的背,等到相对平复以后,又从包的侧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瓶水,拧开,递过去。

    明灿接过。

    喝了一小口递还给他。

    岑树把盖子拧上,装回包里,将她因咳嗽散落下来的碎发拨回耳后,动作之间指尖落下几根发丝,他跟没见到一样,垂手,温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打个车吧。”

    原路返回。

    抵达个旧站是四点。

    九月的天气较之前凉爽了许多,从车站出来,明灿抬头看着这万里无云的天,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久违的感觉来,分明只是离开了十天,却有种仿佛她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的错觉。

    明灿深吸一口气,“我还是喜欢这里多一点。”

    岑树点头,“嗯。”

    明灿忽然转头,认真地凝视了两秒,手臂扬起,指腹落在他因连日的睡眠不足而些许发青的眼尾上,来回轻柔抚摸几下,“阿树,我们回家了。”

    “嗯。”

    岑树眨眼,“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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