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过。

    列车抵达昆明站。

    随着人流出来,没走远,就在附近找了个快捷酒店,由于这个时间点相对较晚,大床房满了,于是明灿开了个标间,本就不大的房间在放了两张床以后更显拥挤,她把花放在窗边,转过身,看向跟在后面进来的人。

    她同时看见暗红色的门和落地柜,全磨砂玻璃做的洗手间,这里处处透着一种腐朽陈旧的气息。

    他一定不喜欢这里。

    她想。

    岑树把包放在靠窗的床上,抬起头,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情绪起伏,“怎么了?”

    明灿张了张嘴。

    半晌,说:“我去洗澡了。”

    一层玻璃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里面水声阵阵,热腾腾的雾气弥漫开来,外面的人正坐在咫尺之隔的床边,一言不发,只安静地望着。

    直到门打开。

    里面的人走出来。

    明灿用毛巾擦着刚洗过的头发,边走边说:“不早了,你快去洗澡吧。”

    岑树洗的很快,用了可能还不到五分钟,而出来的时候,明灿已经在床上躺着睡着了,她睡在靠门这边的床上,侧着身子对着窗户的方向,头发湿着,连被子都没盖。

    岑树犹豫了会还是把电吹风拿了过来,为避免很吵,他只调到最低档,一点一点缓慢地帮她把头发吹干了,还好,她睡的很熟,期间只偶尔动了几下,又换个姿势继续睡了。

    躺下来。

    被子盖好。

    他最后才关上了灯。

    “晚安。”

    明灿第二天醒的很早,而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岑树在她之前已经起来了,此时正在窗边站着浇花,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肩头,也照在花盆的边缘,映衬之下仿佛裂缝里冲破而来的希望。

    明灿一瞬愣神。

    起身下床。

    走过去从身后轻抱住了他的腰,脑袋靠在他肩头上,"怎么醒这么早?”

    岑树没回答,只把玻璃杯放在窗台上,略转过头,抬手轻捋了一下她额前的乱发,“我买了早饭,要不要吃一点?”

    明灿刚醒不太饿。

    想了想。

    还是说了好。

    明灿洗漱完在床边坐下,没穿袜子,光脚在暗色的地毯上来回晃荡,手里拿着一个大包子,“你在哪里买的?”

    岑树在她边上站着,“车站外面。”

    明灿咬一口,含糊说:“人多吗?”

    岑树回:“还好。”

    没过多会,明灿吃完早饭,接过岑树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手,然后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欲言又止。

    岑树似是知道她要表达什么,率先开口,“现在出门吗?”

    明灿默了会,点头。

    岑树又问:“今天想穿什么?”

    明灿说:“随便。”

    岑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暖橙色的长裙,递给她,等她换完坐下来准备穿鞋的时候,他忽然半跪下来,接替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明灿愣了楞,望着他头顶相邻的两个旋涡,不自主伸手覆盖上去,青黑的,有些扎手,她来回摩挲几下,垂眸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岑树闻声抬头,染墨般的眸子里清亮见底,连一丝杂质也无。

    明灿被他看的又是一楞,“后悔……”

    片刻。

    她松开手,“起晚了。”

    说着便叹了口气,“这个点了医院的人肯定很多,我估计要排好久的队了。”

    岑树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嗯一声,继续帮她把另外一只鞋也穿上,才站起来,朝她伸出手,“我们走吧。”

    明大附院一大早上已经人满为患,从进第一道门开始,便历经了层层的查验,健康码、行程码、核酸证明……等到终于能进去门诊大楼,已经是九点多了。

    岑树拿着证件去排队挂号。

    明灿在角落坐着等。

    消毒水的气味取代了余留的包子香味,她安静坐着,看着这偌大空间里仓皇匆忙的人们,和他们口罩遮挡不住的焦急眼神,未免些许恍惚,那段她许久不曾记起的岁月,穿过春秋冬夏,跨越一千公里,再次在她眼前一一重现。

    “号挂好了。”

    检查花了大半天。

    接下来的时间在陆续等结果。

    明灿不想在酒店里待着,早上醒了以后便拉着岑树出门,四处闲逛,有时候走累了便在路边歇一歇,或者在翠湖边上,坐一下午,等到太阳下山了再回去。

    再次踏进医院。

    是三天后。

    明灿检查的结果已经全部出来,这天上午,她约了专家复诊,到约定时间,见到了那位听说很年轻的郑医生,刚三十出头,是目前呼吸科最年轻的主治。

    “郑医生好。”

    郑嘉禾点头,进来坐下,认真看着她的片子和各项检查指征,同时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得知她以前是在北京华亚治疗,说:“我以前在华亚实习过,和里面一些老师认识……你当时主治是谁?”

    明灿回说:“姓赵,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郑嘉禾说:“赵菻?”

    明灿眼神一亮,“嗯,郑医生认识?”

    “是我的博导。”郑嘉禾着笔顿了下,抬头,眼神稍显严肃,“依目前病情的发展来看,初步判断有转移迹象,具体分期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个人建议你有条件的话可以考虑去北京看一下。”

    他扶了下眼镜,继续,“当然,现阶段昆明的治疗水平也不差,只是对比来说北京会更好一些。”

    明灿嗯一下。

    没说其他的话。

    郑嘉禾便明白了她的想法,没再劝,只说:“那行,我给你开住院单,你这边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吧……”他说着一顿,扫了眼她边上站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的人,“这位是?”

    明灿习惯性牵过岑树的手,“我对象。”

    郑嘉禾挑眉,“你是北方人?”

    明灿点头,“郑医生也是?”

    郑嘉禾的眼神若有所思,很快解释说:“以前在北京上了很多年学,听人说的比较多,一时好奇。”说完,他眼神询问,“我方便和他单独沟通几句吗?”

    “好。”

    回答的人是岑树,他先是轻轻握了下牵着他的那只手,又朝郑嘉禾点了下头,才轻声开口,“外面坐着等我一下。”

    明灿看一眼他。

    又看了一眼郑嘉禾。

    “嗯。”

    她松手。

    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依稀在很多天以前,她们也是这样,只是那时,她在门里,他在门外,而这次,他们调换了位置。

    季节更迭。

    时空逆转。

    话题却是永恒的相似。

    郑嘉禾挥手示意岑树坐下来,检查单来回翻了几遍,才终于开口,“她的情况你之前知道吗?”

    岑树语气很淡,“知道。”

    郑嘉禾稍点下头,表情紧接着郑重起来,“刚才当着病人的面有些地方我没有明说,具体还是需要告知家属一声,如果你有提前了解过的话应该知道,小细胞肺腺癌的恶性程度高,一旦确定远处复发,患者广泛期生存时间有限。”

    岑树不说话。

    郑嘉禾似乎初觉得这句话有些残忍,顿了顿,又补充说:“现在的治疗方式比以前有所改进,也有一些干预的好的例子,生存时间可观,你还是要对我们有信心。”

    岑树嗯一声。

    过了会。

    他抬起头看着郑嘉禾。

    “郑医生,你结婚了吗?”

    郑嘉禾没预料到他会问自己如此私人的问题,听完楞了下,才回:“还没。”

    无人开口。

    空气一瞬凝固。

    郑嘉禾看着凳子上坐着的少年,尽管可见悲伤,但对比来说与他以前见过的病人家属还是有明显的区别,他从始至终有些过于平静了,起初只以为是两人的关系泛泛,在得知是情侣以后又猜测是感情一般。

    而从他问出方才那个问题之后。

    越发觉得奇怪。

    莫非……

    他重新打量起不远处的人。

    岑树正好在此时站起来,依旧平静地朝郑嘉禾说了声谢谢,转身,才走出两步忽然停下,“郑医生。”

    郑嘉禾回神,“嗯?”

    岑树转过来,语气平淡中带着几分请求,“可以……先不要告诉她吗?”

    明灿就在外面坐着等,闲来没事拿出手机刷了会新闻,刚合上,看见岑树出来,她站起来把手机装进口袋,迅速往前迎上去,“阿树。”

    岑树以为她会刚才郑嘉禾和他说了什么,但她没有都没问,只是非常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现在十点,我们坐个车回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再收拾一下,正好可以赶上退房。”

    她很乐观。

    比他以为的还要乐观许多。

    岑树忽然意识到,或许她原本就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让他难过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互相欺瞒罢了,试图欺瞒过对方,以此来让快乐延续,哪怕是短暂的快乐也好。

    “灿灿。”

    明灿偏眼,“嗯?”

    岑树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停下,“我今天好像忘记浇花了。”

    回酒店的路上,明灿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的座位,沿路遇见好几个送花的骑手,她想了会才终于反应过来,今天是七夕,原本她都计划好了七夕的活动,只是不巧,错过了。

    或许生命的无常便在于此。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阿树。”

    明灿看着车窗外面,“七夕了。”

    她转过来。

    对着岑树的眼睛。

    “七夕快乐。”

    岑树重复一遍,“七夕快乐。”

    当天下午。

    正式办理了住院。

    如今疫情期间,各科室的资源和人手都相对紧张,尤其是呼吸科,手续办理完,还是刚好有人主动要求出院才腾出了一个床位,在走廊最尽头的房间,紧靠着窗户。

    出院的听说是个七十多岁的大爷,下面县市的,之前一直在县市医院治疗,后面才来的昆明,治疗了一段时间效果不理想,加上费用也高,家里人吵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回家了。

    明灿是在住进来才从邻床的大婶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彼时岑树正在楼下超市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她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窗台边上的花盆出神。

    才浇的水尚未完全渗进土里。

    阳光照下来。

    隐约泛起点点的银光。

    “姑娘,你也是这个病啊?”

    大婶突然的一声,将明灿早已游离的神思拉了回来,她转过身,看向和她说话的陌生女人,苍白,枯槁,一眼可以望见的瘦削,难得的是她的眼里还很有生气。

    这个病……

    在生病的人的世界里,甚至连病的名字都是躲避不急的存在,不敢提起,也不希望在别人口中听见。

    明灿轻点下头。

    大婶眼神明显惋惜,小声嘀咕着,“看着年纪不大啊,有三十么?”

    明灿听见说:“刚好。”

    大婶稍稍沉默,想到什么又换上笑眯眯的表情,“刚下去的那个小伙是你弟么?还在上学吧,看着和我儿子差不多大。”

    明灿摇头,又点头,“开学大四。”

    大婶和她边上的人对视一眼,又看过来,“小伙长的挺俊的……”

    话没说完。

    门外有人进来。

    岑树拎着两个大袋子,如一阵风,从相隔不远的两个床位前经过,明灿站起来 ,她已经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一身宽大的蓝白条纹长袖长裤,衬得她比平时看着瘦小许多。

    “回来啦。”

    她语调轻快。

    似乎心情还挺不错。

    岑树停下,点头,弯腰从袋子里摸索着什么。

    不一会。

    他抬起头,把一个石榴塞到了她的手里,温声说:“顺便买的,不知道甜不甜。”

    明灿笑,“我剥开试试。”

    岑树嗯一声,又说:“好剥吗?要不要我帮你。”

    明灿摇头,她又在床边坐下来,低着头 ,专心致志地剥着她手上的石榴,表皮橙中带红,剥开来,是一粒又一粒的饱满,光从颜色上看着便令人十分的愉悦。

    病房里有个小电视机。

    刚打开来。

    明灿听见声音抬头瞥了一眼,是她不感兴趣的家长里短类型,又低下去,继续认真地剥着石榴,距她不远的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大捧郁金香开的正好,在这个季节,已是非常的难得和珍贵。

    岑树自小就很少看电视,也不好奇,只是蹲下来整理刚买来的各种用品,拿出来,分类摆放好。

    期间有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查看了一下大婶的情况,换了新的药,嘱咐几句,又很快出去了。

    初秋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将空气里的消毒味吹的淡了些,隐约闻见丝丝花香,车轮在地上撵出声响,和着电视的声音,落在人的耳朵里竟然莫名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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