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年级的期末联考把理科升学班和文科升学班的学生全部分开打乱了来安排考场,而我坐着的这张桌子是真田弦一郎的,因为我看到抽屉里的那本世界史教科书封面上方方正正地写着他的名字,等待开考前我翻开看了两眼,里面的笔记和他的人一样,板正又无趣。

    距离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还有十八分钟时,我写完了考卷的最后一条题目。这次的理科卷实在不算容易,邻座的男生一边写一边叹气,瞧见他翻页的进度,我想着他大概率是写不完了。

    拉上笔袋的拉链把卷子推到角落,我一连打了两个呵欠,刚一趴下就看到了坐在我斜后方的仁王,怎么能不说人比人会气死人呢,有的人奋笔疾书到最后一秒,有的人已经在梦中遨游了半场考试。

    教室里的冷气没什么太大作用,依然闷热得很,我猜一会儿可能会下雨,不过仁王睡得挺香,风吹着他头顶那撮毛晃来晃去的,有些滑稽。

    铃声一响,我听见周围几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师刚把卷子收走他们便开始试探性地询问后几题的答案,前座的人转过身来,我只好随口报了几个数字应付,便起身敲了敲仁王的桌子示意赶紧溜。

    前排的优等生片仓朋和已经在分摊火力了,这种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

    「倒数第二题是……」仁王大概是听到了我刚刚胡诌的数字,揉着眼睛晃悠悠走在我后面然后说着。

    「住嘴,」我立刻开口打断他,「我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反正还是比想象中简单……」他竖起手臂伸展了一下身体。

    「住、嘴。」我再次打断他,「你还想活着走出这个走廊吗?」

    他点了点头,用手比了OK的手势,抿着嘴看了我一眼然后抬头盯着窗外就没有再移开视线。

    刚好一声惊雷,我蓦地转过头去,大片的乌云层层叠叠盖在教学楼顶,但远处却还看得见蓝天,这个时节的海边总有这样的阵雨,风吹着雨点飘进来,我顺手带上了走廊的窗户,雨水便啪嗒啪嗒打得玻璃在晃动。

    「我好像没有带伞。」沉默地欣赏着这台风来临前的预告片,仁王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还以为他看得这么认真是难得有什么感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搭档有。」

    「那你呢?」他反问我。

    「我自己当然有啊,」我笑出声,「我的意思是柳生甚至有备用伞。」

    他应了一声,耸了耸肩。

    「不过这种阵雨下不到放学就会停的啦。」我又补充道。

    正如所料,没过多久真的停了雨,最后一门考试带给大家的阴霾被倏然敞亮的天空还有即将到来的暑假扫得一干二净,平时再怎么沉闷的教室在这会儿也嗅得到一丝轻松活跃的气息,好像没有一个人在意成绩会在三天后公布,也没有人在意班导刚发下来的进路调查表。

    邻座的女生一股脑地把抽屉里的练习册都塞进了超大号的手提袋里,这是这个学期我第一次见到她放松的模样,而我坐在桌前盯着那张空白的表格,明明脑子里很清楚自己要填什么,不过还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笔,仿佛耳旁有个人在说话,「哇哦——原来我现在就可以决定以后要做什么了啊。」

    我真的可以决定吗?

    或者说,我真的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到什么吗?

    我似乎总是需要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存在感、更高的立足点,可假设我所需要的成就感实际上只是一种虚荣心作祟,我站在山顶的意义是我真正想要的吗?

    当时那个年纪的我始终困在这种虚无里,有趣的是后来即便是过去了很多年,哪怕生活的琐屑填满了我的每一块空白,我也时不时会重温这种不安。

    柳生说我这些想法透着一种努力的东亚小孩独孤求败的傲慢,我也只好回敬他说出生在罗马的人没立场嘲讽我。

    没错,我依旧很仇富。

    三天后直到结业典礼前半个小时才公布了联考的成绩,而且那张专属于各学年前五十名的红榜就贴在往礼堂去的路上,第一名那里写着我的名字,尽管如此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立海大这样老派又严格的管理方式透着一些非人道主义的残忍。

    「啧。」瞥见旁边的文科第一位是真田,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可真是我的好对手。

    我当下就决定典礼结束就去打听看看他除了文科卷之外的分数是多少,反正不管怎么说,输给他就是不行。

    可是那一整天我都没见到真田,上午在礼堂布置会场时他不在,就连下午的学生会部长例会上他们部也只来了一个人。

    趁着还没轮到外联部发言,我侧过身子压低声音问一旁的柳生:「真田呢?」

    「他和幸村去东京抽签了,」他在笔记本上装模作样地记着什么,然后看了眼手表,「现在应该差不多出结果了。」

    「是幸村去抽还是真田去抽,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挺手黑。」我正嘀咕着的时候柳生表情垮了一秒钟接着立马恢复正常,我便追问了一句,「是『大吉』?」

    他把手机推给我看并说道:「是『大凶』。」

    我低头见到真田发在他们网球部聊天组里的消息,原来关东大赛第一场就要对冰帝。

    隔壁青学的手气不错,首轮轮空,我想如果现在手冢还在部里,这个烂签保不齐就是他的了。

    不对,这也不一定,他可能会抽中更烂的,比如说我们。

    傍晚时路过站台,那里又贴上了花火大会的海报,伴着那雨后空气中格外湿热的触感都在提醒着所有人,神奈川的夏天又来了。

    只是这一次我们谁都没再提起去镰仓看花火的事情。

    性格使然,我一向不认为花火大会具有大多数日本人心目中的那种特别意象,因而也从不会认为这份邀请会意味着更深的含义。

    我其实还以为柳生是顾及上一年被学姐甩了的仁王的面子所以对此闭口不谈,可后来我才知道仁王已经和切原、丸井他们约好一起去了,柳生完全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也就没有告诉我。

    而且那时我刚结束了柔道部的合宿训练从山梨县回到藤沢,整个人一心扑在夏季大会上,根本没有机会多想。

    紧接着关东大赛这场被迫提前了的巅峰对决就开始了,这不是我用的词,是校刊里写的。

    大赛组委会大约没料到「立海大vs冰帝」竟能有这般号召力,看台上两校的应援队伍坐得满满当当,场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观众,于是在第一场双打比赛开始前,这边就突然收到了通知,将网球公园东区用于决赛的球场紧急开放了。

    「想什么呢,这是那家伙安排的。」片仓南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迹部景吾,然后一句话点醒我。

    我缓缓摇了摇头,克制住不要当着南公主的面去翻她这位天之骄子竹马的白眼,只是我一抬眼便和真田对上了视线,他那眼神看起来好像我是个什么稀奇的东西,我承认我是很少来看比赛,但也不至于这么稀奇。

    直到我听见身旁的南南开口说:「好久不见,手冢君。」

    原来他那个眼神是送给他的。

    等等,转过身去我疑惑地上手捏了一把那人的脸,他换了一副半框近视眼镜,然后像往常一样拍着我的手背无奈地叫我的名字来制止我的动作:「早苗……」

    「抱歉,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人。」我拿开手后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不对,我为什么要抱歉,你竟然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是巧合,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他解释道,「我是准备比赛结束之后去藤沢的。」

    「那这个理由尚可接受。」我不自主地摸了摸左手上的手镯,就是他圣诞时送给我的那个。

    在上海的比赛是前两日结束的,巴斯说什么都想到东京来和手冢的家里人见一面,仍然固执的师父很是不满,要不是拦得够快,老爷子很有可能把巴斯直接轰出家门,连带着自己的孙子一起。

    「哦,所以你是准备来藤沢避难的。」我笑手冢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我是去藤沢见你的。」手冢的话说得轻描淡写。

    这肯定是他故意这么说的,可是我却一时间噎住了,虽然这更可能是和周围那些多余的目光有关系。

    单纯用语言是不足够描述手冢国光这个人在这群网球笨蛋心里的位置的,直到当我站在他旁边,意识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这里看的时候——

    哇,我们小光是大明星啊。

    才怪。

    南南都已经受不住溜回了冰帝应援队伍的坐席,我是没得选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着,把注意力放回到双打比赛上,现在轮到了柳生发球。

    实际上无论是赛场内或外的一切变化动静,最为敏感的向来都是选手,柳生留意到应援声和嘈杂声里突然出现了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在他的右手一侧,忍不住走了神看过去,是算不上熟悉又并不陌生的选手,手冢比两年前见到的时候看起来要壮实许多,而旁边站着的我正嬉笑着去碰他翘起的发尾。

    「立海大,请发球。」

    裁判的声音把柳生拉了回来。

    他不紧不慢地躬身以示抱歉,接着从口袋里摸出网球做好发球的准备动作,在球离开手指的那一瞬间,柳生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丝绒盒子里项链闪着光、冬日里的电车窗外海面黢黑、一本驰星周的《漂流街》封面折了角还有戴在左手上的银手镯无意间磕上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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