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体赛进行到下半程,正好是午后气温最恼人的时候,太阳光照得头顶发烫,我拉着手冢寻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他接过我手里的矿泉水,只是拧开了盖子,眼睛始终盯着场上的两个人,甚至浑然不知水瓶倾斜了就要洒出水来,我便伸手帮他扶正了瓶子。

    「谢谢。」他应了一声,注意力又被迹部的一个巧妙的回球吸引走,他蹙着眉头,非常认真。

    手冢一直很在意这群相处了很多年的老对手,即便有的专业记者说起学界比赛同职业赛的区别,都会用上「过家家」这样看似失礼的形容,可我觉得手冢心里应该从未这么想过。

    上一年青学在高校联赛里首次冲进四强的时候我问过他会不会觉得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能毫无顾忌、全无功利地像这样拼搏一次。

    「有人提醒我,别做堂吉诃德。」那时手冢给了我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答案。

    我后来才知道,和他说这句话的人是迹部景吾,是我们同龄人里第一个深知理想无用的家伙,不过早早就能握着现实以作刀剑,是不是拥有理想似乎也不重要。

    反正我很难想象他那种人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当然了假设他真的有,人活着总归是不能事事顺意的,就算他姓迹部。

    又拿下一局,双方交换场地,迹部这边一挥手,冰帝的应援队伍便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在最前头的男生挥舞着队旗,走到另一边时又是一抬手,全场安静下来。

    对面的真田压了压自己的帽檐,肩膀稍稍耸起又放下,想必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下意识看向立海大的应援席,领队的男生愣了几秒竟然没能接上对方的口号,我知道真田叹气的并非这件事,可我很在意,关东地区网球强豪不是只有冰帝这一所,我清楚团体赛考验选手也考验应援,失去了节奏就是我们的失误。

    血液里那点总是被我忽略不计的刻着「王者立海」四个字的DNA突然起了作用,我猫着腰绕过看台来到应援席后方,认出我的一年级后辈慌忙让了一个位置出来。

    「冈……冈田学姐。」男生看向我。

    「还坐着吗?」我开口道,「决胜局就要开始了。」

    总算是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我接过他手里的鼓棒,先是带起一个节奏,然后深吸一口气——

    「胜者是……」

    「立海!」

    「立海是……」

    「冠军!」

    站在应援席最高处俯视球场,真田停下了从口袋里摸网球的动作看向我,他点了两下头,脸上不再是往常那个别扭的表情,倒是笑得坦率,难得透出了一些同龄人真实的青春。

    估计之后仁王一定会笑话我这副宛如学生会会长现场巡查的做派,嘴上拒绝着「优等生」特权,又摆出了姿态给后辈上课。

    「拜托,地球没了我可就不会转了。」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这么回他。

    接着柳生一定会用非常绅士以至于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语调附和我。

    手冢在听到我的声音的瞬间也回过了头,那大约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我,那不是在柔道场上时的样子,也不是私下里同他相处时的模样。

    一直到毕业后很多年,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场球赛的结果,也记不清我当时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又再一次提起这年的夏天,说那一刻风吹过来,我举起鼓棒,恍惚间以为我正站在世界中心。

    在成年人的世界中锻炼出的厚脸皮依然没能扛得住这句评价的力量,我别过脸喝下一整杯烧酒,毫无防备地红了面颊。

    虽然比赛基本是忘光了,不过我还记得那天的落日。

    网球公园到台场步行需要二十四分钟,走到两年前手冢去德国前我们一起坐着的长凳是三十分钟,那里能看到环绕着东京湾的高楼大厦,也能望见尚未亮起灯的摩天轮。

    只是我依然不喜欢在这里看到的景色,我们匆匆穿过人群,乘电车到了新桥站又去赶最近一班往藤沢的JR。

    「应该是来不及了。」手冢指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今天的日落时间对我说。

    「不会的,」我很坚定,「在海边总能见到落日的最后一刻。」说着便拉过他的袖子,两个人快步走进了车门。

    对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总有着自己的执着,这一个小时我想太阳会愿意等等我。

    出了车站又是一路小跑,像是两个追赶太阳的人,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脑子里不受控似的一页一页翻过每一段关于落日的记忆,它在催促我,向我倾诉

    ——这种时候身边应该站着一个人。

    就像手冢先前隔着一整个半球在电话里同我说的那样。

    「你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把我拉回头。

    「没有。」我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当面说出我想的这些东西。

    快十二年的时间,生生为我和手冢创造出了我无法定义的联系,它很是亲近,亲过家人,亦好过友人,即便我一向直率,也对打破某种平衡毫无把握。

    最后一抹亮色渐隐在地平线时,我们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外婆在隔壁的房间看着老电影,电视声音调得有些大盖过了海风。

    「 As God is my wit going to lick me.... As God is my witness, I'll never be hungry again. 」费雯·丽说着很耳熟的台词。*

    这时候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唤了一声,手冢同我对视了一眼,我立马忍着笑意警告道:「不许笑我。」

    「是你自己在笑,」手冢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嘴角已经到这里了。」

    耍无赖似的挤出更勉强的笑容,我上前一步就要敲他的脑袋,妈妈很及时地拉开门提醒我们该吃晚饭了。

    「好的,」他立刻缩回手站好,「谢谢阿姨。」

    「真是乖宝宝小光。」趁着他先走出房门的机会我还是成功敲到了手冢的后脑勺。

    彩菜阿姨一直说和我在一起时的国光比较像个孩子,而同样的话到了我爸爸嘴里就会变成是我拉低了小光的智商。

    谁让别人家的孩子永远都比较好呢。

    晚饭后外婆一如往常拉着手冢陪她看电影,她甚至把下午已经看到结尾的电影重播了一次,这固定的娱乐节目总让我无奈,可手冢每次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仿佛他应该活在一部黑白电影里。

    怎么形容呢,这种设定是不是更适合南南家那位,听说忍足君家里收藏了不下百部爱情电影。

    坐在边上的我又一次打了瞌睡,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然后就向一边栽倒。

    老式冷气机呼呼吹着风,毛巾被盖住了腿,手冢轻轻托住我的头,拿过靠垫让我枕着。昏黄的落地灯照着侧脸,他低头看了我好久,直到察觉了外婆略有深意的视线才若无其事地避开。

    毕竟是浑身上下都笼罩着罗曼蒂克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看透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实在不是难事,外婆眼里露出些欣喜。

    「外婆,要保密。」手冢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道。

    而她微笑着没有言语,又看向了电视机。

    屏幕上的斯嘉丽双眼始终是亮晶晶的,哪怕是在最难的时候,她总昂着头,爱得极其任性。

    「小光,我们可以做斯嘉丽,但也不要做斯嘉丽。」外婆喜欢说一些仿佛写在十七岁怀春少女的日记里的话。

    「我知道。」手冢这么回道,却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什么。

    隔天清晨沿着海岸线跑了几公里,我一边拉伸一边问:「下午的飞机就走?」

    「得赶下一场巡回赛。」他的话巧妙地让人不会再接着问类似什么时候再回来的问题。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我拍了拍他的左臂,手术留下来的疤清晰可见,「和你说其他的也没什么用,不过会痛的话小光还是可以找我哭哈哈哈。」

    如亲人般操心,如友人般顺心,我想我在他心里是这样的角色。

    更为默契的是,这次我们都没有和两年前一样脱口而出那些可能不会实现的约定,再没有「等你回国」,更没有「下次再见」,想到自己曾愿他高飞,却觉得离别变得比以往更沉重了一些。

    可这也不过是十七岁夏天的插曲,之后我在夏季大会决赛负于山梨县传说中百年难遇的天才一年级,就这样匆忙迎来了季节的尾声,而和旁人没什么不同,我对待失败的当下也是茫然,以至于直到在回神奈川的新干线上,我盯着手里那枚亚军奖牌,失落的情绪才像得了允许一样爬上了眉头。

    line消息跳出来好几条,我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因为新版《东方快车谋杀案》电影的预告公开了,所以柳生正在聊天列表里无声地呐喊抗议。

    烦闷的心情多少是被冲淡了一点,我倚着车窗打字,同柳生聊了起来。

    :重看一遍78版《尼罗河上的惨案》洗洗眼睛吧。

    :你要一起吗?

    :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到站,也不是不行。

    :我去车站接你。

    :你家门我还是能找到的,柳生少爷。

    :那等你来。

    刚走到院门口,柳生便已经打开了门候着,我的情绪还有些波澜不定,开口便是一句自嘲的抱怨:「现在的怪物一年级真是太可怕了呀。」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是让人内心平衡。」柳生接过我的背包。

    「平衡什么?」我哼了一声。

    「原来冈田早苗也是个人类啊,」柳生轻抚我的头顶,「这种平衡。」

    「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呢。」熟门熟路穿过玄关走廊来到客厅,「还有来杯加冰果汁,麻烦少爷了。」

    「愿意为您效劳,」他学着我的语气接了话,「这是您要的果汁。」

    双手拿过放着饮料零食的托盘,我哭笑不得:「我错了,我们好好说话。」

    「那续杯自理、零食自取。」他笑了笑。

    投影的幕布降下来,客厅的灯便也暗了。

    *电影《乱世佳人》末尾时斯嘉丽的一段台词节选,费雯·丽是女主角斯嘉丽·奥哈拉的饰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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