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鸾玉这一觉又睡到了傍晚,吃了晚膳、喝了药,看起来有了些血色。

    段云奕站在旁边倒豆子似地,向她交代昨天遇刺的事后处理。

    “过些日子,罢了,就今日,你从府中账簿拨出些许银两,前往覃仲家探望后事。”她说到这些,只觉得胸口沉闷,呼吸都发紧,“另外几人的情况如何?”

    “彭骁受了点伤,已经能蹦能跳了,梦年还未醒来,姚伍叔的情况也不好,不过有许庆叔在照顾着。”段云奕挠了挠头,突然问一句,“殿下,我是负责照顾你的,昨晚是不是照顾得还行?”

    萧鸾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想砍柴还是扎马步?”

    “不了不了,我都不想。”他尴尬地站直身体,又不死心地再问,“昨晚您不是睡得很好吗?”

    昨晚睡得好是因为烧热昏沉,今早差点被他憋死在他的怀里,他倒好意思问。

    段云奕虽然比万梦年矮了一截,但是他身子壮实,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住,还说什么吃年糕。

    萧鸾玉越想越气,看他怎么都不顺眼。

    若是她知道他昨晚用脚踩过的棉布给她擦汗,估计现在就把他踹出去了。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凶悍,段云奕吞了吞口水,确定自己确实没有伺候好殿下。

    “太子殿下,苏公子求见。”

    “进来。”

    苏鸣渊进来,又看到这个让他恼火的家伙,神色不虞地瞪了他一眼。

    段云奕简直摸不着头脑,他招谁惹谁了,怎么辛苦了一晚上,结果殿下也不满意他,这位苏公子也是很不客气。

    段云奕撇了撇嘴,没等萧鸾玉的命令,自顾自地离开了。

    “我记得他,当初你来军营招纳近侍,拒绝了我,反倒收了这个蠢货。”苏鸣渊显然对他的评价非常糟糕。

    “如果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贬低我的近侍……”她这句话故意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很明显。

    苏鸣渊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认命地叹了叹气,“我是来向您通报昨天的事,以及审讯刺客的结果。”

    “直说。”

    “没有捞到刺客头领的尸体,活捉的两人守口如瓶,被射杀的尸体也搜不到与身份有关的物件。”

    “刺客头领……”萧鸾玉用手指撑着下巴,细细回想,“他叫廖寒青,或许不是熙州人,只是收了报酬,来取走我的命。”

    “有这个可能。”苏鸣渊把之前遇到的奇怪砍柴老伯说给她听,她将二者联系起来,果真是易容术。

    “令尊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父亲……还没有说有何打算,但是文大人已经命人继续追查。”

    他对上她平静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她看透了,无处遁形。

    “父亲截留剿匪急件的事,我也知道。”他缓缓握紧拳头,想到当时在营帐中与父亲对峙的画面,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苏鸣渊……”她只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让他的心跳慢了一拍。

    她算计来算计去,费尽心思才换来这点地位,而截留信件一事,成功让她确信,将她捧上太子之位的苏亭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是白眼狼都是夸奖了,她压根还没成长起来,他就急着剥削她该有的权力。

    偏生西营军是她最大的倚靠,就算是文耀也不能为了她的一己之言,向苏亭山拍案翻脸。

    这两人一文一武,仅仅把她架在太子之位的高台上,时不时给她一点甜头,照拂她的情绪,继续默契地把持权力。

    她对苏亭山不满,文耀就派人过来示好、劝和;她对文耀感到不满,苏亭山就写封信件劝诫她该怎么做。

    没人相信刚满十一的太子可以处理好政事军事,也不打算让她接触、学习,她只需要读一读几页公文信件,再出去参加诗会,留下聪慧知礼的美名,方便苏亭山继续以此为名招兵买马,抬高文耀忠君爱国的文人气节。

    正如她先前和万梦年所说的,这就是新的囚笼罢了。

    萧鸾玉的目光如月,轻飘飘地划过他的面容,瞬间把他所有的说辞堵在嘴里。

    “西营军备战如何?”

    她不再追问剿匪信件的事,让他暗暗松了口气。

    “整军扩充至两千三百人,另有新兵营、骑射营五百余人。粮草稍逊,可守战一月有余。”

    “那你认为,经此刺杀一事,全州军事有何缺陷?”

    “一是边防松懈,二是兵备不足。”苏鸣渊想了想,“只是全州丝绸商贸频繁,商税比重不低,若是收紧边关,恐怕文大人会感到忧烦。”

    “兵备不足,难道西营军不能战?”

    “……我父亲的意思,是确定刺客身份之后,再决定是否开战。”

    “你父亲的意思……”萧鸾玉轻声重复了一遍,抬手撑在下颚,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劳烦你出去吩咐一声,让仆从备马,我要做客西营军校场。”

    “可是你刚刚烧退……”

    “我说的‘劳烦’,是客气的命令。”

    苏鸣渊的呼吸一顿,“好,我去转达。”

    他心中对父亲的决定同样感到疑惑,刺客守口如瓶、难以挖出更多的信息,而廖寒青等人从景城潜入,明摆着和熙州脱不了干系。

    新皇萧锋晟已经和彭广奉开战许久,僵持不下,他们苏家和宋昭仁同是扶持皇子、宣扬正统的势力,注定要有你死我活的结局。

    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苏鸣渊驾马骑行在马车旁,微风吹动车帘,露出她素净典雅的眉眼。

    她亦有所觉,侧目瞥视他的面容,凤眸如钩,无喜无怒。

    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她到底是喜,还是怒。

    马车停在校场外,萧鸾玉无视他试图搀扶的手,踩着脚凳走下来,径自前往主营帐。

    苏亭山得到消息,亦是给足了面子,站在帐外等候。

    她仍然无视,走入帐中,在诸多谋士、将领的目光中,登上台阶,毫不犹豫地坐到主位上。

    苏鸣渊紧跟着进来,看着她的做派愣了一下,立即单膝跪地,向她行礼。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后知后觉地跟着行礼,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门口的苏亭山。

    “殿下……突然到此,所为何事?”

    “我无事无话,能不能来?”她不退反进,摆出强硬的姿态。

    这都是苏亭山逼她的。

    她先是设计晕倒、引得文耀表态,间接敲打苏亭山,谁知他不以为然,仍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后是她被刺客掳去,他审问不出什么线索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用这件事搪塞她。

    若不是她顾忌他在西营军中的威信,她早就作主撤了他这狗屁的将军,哪还跟他玩这些弯弯绕绕的算计。

    苏亭山也没想到她今天如此强势,稍微斟酌词句的功夫,萧鸾玉突然点了另一个人的名。

    “副将刘永。”

    “末将在。”

    “这西营校场,我能不能来?”

    “……能来。”

    “知事任管。”她又点了另一个人。

    “微臣在。”

    “你们是谁的将士、谁的兵?”

    “这……”此人犹豫了一会,苏亭山暗道不妙,正准备开口圆场,萧鸾玉怒而站起,用力拍响桌案。

    “好一个西营军,就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糊弄我。”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西营军自然是以苏亭山为首,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实。

    任管想说实话,又怕惹怒太子,但是不说实话,又怕旁边的苏亭山听了会不舒坦。

    他这般左右为难、欲语还休的模样正中萧鸾玉的圈套,她要的就是众将士的犹豫之态,这说明他们还是知道她是太子,是一国储君,足以号令全军。

    听到她的斥责,任管想也不想,立即跪下、高声请罪,又把苏亭山的话堵在嘴边。

    “我听闻西营军曾经剿匪有功,想必知道土匪营寨是如何上下包庇、沆瀣一气的。”萧鸾玉面沉如霜,挺直腰板站在高处,才能勉强与这些壮年男子平视,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感到惶恐。

    “营寨百余人,以首领为大,下分数个当家把手,负责出谋划策、指挥分赃。他们占据一个山头、搜刮一处村庄,再到另一个山头,继续扎寨劫掠,甚至还会和当地的县令、乡长狼狈为奸!”

    她的语气越说越愤怒,俊秀青涩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威严犀利。

    “你看看你们西营军!你们和这些土匪有什么区别!”

    她之所以敢说,是因为他们真的和土匪没有区别。

    “国家动乱,京城不可攻破,你们就转而南下,来到全州扎寨安顿。我登山祭天、立誓兴国,你们就以我的名义招兵采粮,到头来,连糊弄我的表面功夫都不敢说出口,你们为何犹豫,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她没有点出西营军以苏亭山为首领、勾结文耀架空太子,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在场的人稍微有些脑子,就能够听懂她对他们的最后一点容忍。

    她是太子,她本就该获得更多的权力,苏亭山和文耀以为她年纪尚小,即使他们不舍得放权,百姓也不会多嘴,她更加拿他们没办法。

    她何尝不想采取温和的方法,给苏亭山留□□面,但是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此行最坏的结果,就是苏亭山大逆不道、贼胆包天,直接下令将她抬回去、软禁幽篁园,再找借口堵住文耀的嘴,让她这个太子成为活生生的傀儡。

    说白了,她贸然前来校场,是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尽管她了然于心,她也要来骂一骂这些自以为是的武夫。

    “太子殿下,末将知道遇刺一事让您心生烦恼,但是全州桑种为主,积粮不多,一旦开战起来,商贸凋敝、粮价上涨,恐怕撑不了多久。”

    苏亭山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比较平和理性,凸显出萧鸾玉的暴怒无常。

    谁知她瞧了一眼旁边的苏鸣渊,嗤笑道,“你也知道全州桑种为主、积粮不多,可是你不和文太守交流此事,他如何知道你西营军开战所需的粮草,他如何组织百姓改桑为稻?难道别人打到家门口,你还要守着三分地的水田,等着稻谷收了两年六茬,你才敢开门迎战吗?”

    苏亭山被她怼得无言,她看向另一位将士,“副将杜昊,回答我,你们可曾向文太守提起改桑种稻之事,可有报备西营军一日粮草的消耗数量?”

    杜昊没想到她也记得自己的名字,连忙回答,“殿下,据末将所知,未曾提起改桑种稻,但是西营军早已将粮草的日均数额报备给文太守。”

    “报的是日常训练的数目,还是前线作战?”

    “……日常训练。”

    萧鸾玉笑得愈加明显,营帐中安静肃穆,唯有她清朗顿挫的笑声传出。

    西营军从京城南下到全州的路途上,众位将士虽然与她同住同行两月之久,但是她平日除了看书练字,就是去找苏家父子商量决策,鲜少出现在他们面前,几乎没有几句交流。

    如今,她突然驾临营地,将他们比作土匪痛批一顿,还把苏亭山怼得无话可说,着实让人感到震惊。

    苏亭山意识到她想要在军中树立威信,压制自己的话语权,所以他必须尽快打压她的气势。

    “殿下,即使是改桑种稻也需要长久的人力、财力周转,如今刺客尚未审出结果,仍是不知是哪一方的势力企图伤害您的性命,所以我们大可以一边顺藤摸瓜,一边加紧备战。”

    “苏将军以为哪一方的势力最有嫌疑?”

    “末将愚见,每一方势力都有嫌疑。”

    “那么苏将军以为,向哪一方势力宣战最为合适?”

    她每一句都是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每一句都在引导他顺着自己的真实意图。

    苏鸣渊听着两人的对话,仍旧静默不语。

    他回想起认识萧鸾玉将近半年,她从最开始谨慎试探,到现在步步紧逼,当真是判若两人。

    别人或许会疑惑她为何成长得如此之快,但是他知道,她的性格就是天生的强势,不曾显露獠牙只是因为时机未到罢了。

    “殿下为何非要急于宣战?”苏亭山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先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早知积粮不足,更要加紧备战、改桑种稻。

    “你就回答我,战,还是不战?”

    她终于摆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若是放在一刻钟前,苏亭山必然要说不战,然而,现在他竟是感到犹豫。

    他的犹豫不是因为认同萧鸾玉的想法,因为两人对于遇刺一事和当今局势有着不同的见解,他也不会小气到为了恶心她而故意避战。

    他犹豫的是她这番气势汹汹的指责和追问,显然是为了树立太子的威势,准备插手西营军的兵权。

    如果他占不到理,依旧表示反对,他自己的威信也会动摇;如果他表示认可,顺从她的决定宣战出兵,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苏亭山的沉默亦是在萧鸾玉的意料之中,她故技重施地点了刘永的名字,问他主张战还是不战。

    刘永不敢作答,她又点了另一人。

    直到她点了第三人,那人显然是被她的说辞折服,稍作思考就说,“末将以为,此时出战,并非坏事。”

    苏亭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殿下,你不能如此……”

    “我没问你!”萧鸾玉再度拍桌,把众人吓得心头一颤。

    太子竟然连苏将军都敢呵斥……

    他们低头垂眼,大气不敢喘。

    “你们一个个自称七尺男儿、敢打敢杀,现在只需回答问题、出谋划策,少琢磨弯弯绕绕的算计、少摆出扭扭捏捏的姿态!”

    “要是谁敢不服,就把这些天招的新兵、吃的军粮都给我还回来!我堂堂太子,手底下就该有服从指挥的军队,你们若是不想当,有的是别人想当!”

    此话一出,苏亭山想反驳都不知道如何反驳了。

    “敌人潜行千里,只为砍下我的项上人头,耍的是阴招、放的是暗箭;我们奋然宣战,用的是阳谋、打的是明枪!这也顾虑、那也犹豫,如何打出西营军的威风!如何回应百姓对你们匡扶正统的期盼!”

    萧鸾玉当真是把自己憋在心里的一口怒火都说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路不会顺遂,可是无意义的退缩只会让她日后更加艰难,所以她不会畏惧犹豫,只会比所有人更加果断坚决。

    “我再问你们,战,还是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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