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燕的四岁生辰宴选在一个美丽的夜晚。天也给她便利,几日未停的小雨在当天暂且歇了一歇。树叶在微风里哗啦哗啦直响,洒下一地细细水珠。阳光落在头上围成一只光圈,段府的五少爷段敬邦便总爱用这光去夸赞林家的四小姐。林四小姐与他相当岁数,都在十岁左右。青梅竹马之谊最为深刻可贵。在他的小妹妹生辰当日,段敬邦偷偷撇开了婢女,呼朋唤友出去玩。林四小姐出不了门,但也不是能闲住的性子,跨坐在墙头上看他们在下面玩。段敬邦在一堆起哄声里笑眯眯地冲她张开手臂,说,池姐儿,你大胆跳下来,有我接着呢。

    林池说,你们别害我,我姨娘就在堂里。一会儿我就要回房了,不能让她发现。段敬邦说,你怕这个干什么?我可是段家的五少爷,跟我出去玩儿,你姨娘还要怪罪你?林池说,哎呀,你真不要脸。五少爷怎么啦?不能出门就是不能出门,父亲声称下次再看到我偷偷跑出去,就要让我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你们去玩吧,我走了。

    林池说着,脑袋便往下一沉,就要爬下去。身边有人说,池姐儿小心些,这墙可矮不了。正说着话,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巨响。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转身去看,才见背后有一辆板车上运着一摞摞旧物,而那响声正来源于东西将车压塌。林池被这声响惊吓得不轻,脚下一滑,发出一声尖叫。她原本在墙头跨坐,想要翻回院中,落在外面的一只脚却一下踩空,倏地掉了下来。

    林池呀的尖叫出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几个孩子愣在原地,一时发傻。好一阵子,段敬邦才反应过来,跳起身冲过去,喊道,池姐儿,你没事吧?

    身后也有一个男孩儿的声音石破天惊地响起,喊着,爹,爹!

    一时前后夹击,尖啸漫天。林池从高处摔下,但所幸下面垫了厚厚一层落叶,什么大碍,只是痛。她呜呜哭个不停,身后男孩却也不停地哭。他尖着嗓子喊道,我爹被压在下面啦,谁来救救我爹呀?哥,哥你在哪啊,快来救救爹,爹要不行了!

    墙也不算很高,林池摔在落叶堆里,没什么伤,却痛得不行。林池抱住膝盖,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流,一叠声喊着父亲母亲。段敬邦连忙叫伙伴去林家喊人出来,不多时几个下人连同一个妇人冲出,林池瘪瘪嘴,冲着那人就哭喊道,姨娘。

    那妇人慌了神,只知道喊女儿的名字,冲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又叫下人将她送回林府。林池尚在呜呜哭,哭得段敬邦心神不宁,只问林二夫人道,二夫人,她没事吧?林二夫人忙说,看五少爷说的,能有什么事。墙头本来就不高,掉下来顶多伤个表皮,养几日就好了,五少爷不必费心。

    身后那男孩却还在哭。板车已经七零八落,与堆满着的货物一起,在下面压着一个人。依稀只能瞧见有一只枯黑深褶的手。段敬邦被林池哭得心慌,又被这男孩哭得心烦,心想要不是你这板车不结实,池姐儿又怎么会被吓得掉下来。当即怒从心头起,两步冲到那男孩面前,怒斥他说,你哭什么?如果不是你爹拉车拉不稳,怎么会吓着池姐儿?还哭,还有脸哭?你和你这老爹一起死了得了,你哭死他压死,也算为池姐儿报了仇!

    段敬邦尚是年少时分,声音稚嫩尖利,刀似的叮铃铃响个不停。男孩被他吓住了,跪在地上好半天不回声,眼球泡在眼泪里滴溜溜地转。低头看到板车下已经不动的父亲的手,男孩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哭求着说,少爷,少爷,拜托您救救我爹吧,这货物太重,若是再压下去,不多久我爹就要没命了。

    段敬邦说,你爹有没有命,跟本少爷有什么关系?我倒还盼着你爹就死在这里,给池姐儿道歉。男孩说,我给少爷小姐道歉,我给少爷小姐磕头了,请救救我爹吧!说着跪着就要磕头。段敬邦说,我要你磕头干什么?池姐儿摔痛了,不是你磕个头就能补回来的。男孩愣在原地,说那要怎么样?段敬邦说,我此前不说了么?要你老爹这命赔。他指一指那板车,说道,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本少爷叫人把你这老爹拽出来。要是半个时辰后他还能活,本少爷算他厉害,就放你们走。要是他不能活,那就是天命使然,你也怪不上我。

    说罢就要走。男孩面如土色,发了好一会儿抖,才爬过去拉他爹的手,嘴里发出震天的呼喊与哭声。林二夫人本就看得心烦,关心女儿伤势,先一步回了府,对侍从壮才说,这里你先看顾着,我去去就来。壮才连忙应声。

    他走到男孩面前。这男孩哭得实在惨烈,他说,别哭了,像是家里死了人。男孩抬起一双泪眼,对他说,我爹就要死了,不许人哭了?壮才喝道,晦不晦气?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男孩说,我搬不动。壮才说,我不管,一炷香内你们必须走。把这里清理干净,别脏了我们家门口。哪里来的腌臜乡下人,这么低贱的东西,也敢脏我们二夫人和段少爷的眼?

    男孩说,段少爷?他的目光移向段敬邦,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没来由地,段敬邦被这男孩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他大声说,本少爷段敬邦,段家五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男孩说,好,我记住你了。你日后必然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段敬邦从小没这么被人骂过,当即怔在原地。身边有人高喝道,你什么身份,段家少爷也是你能染指的?那男孩大声说,我身份低微,出身低贱,是骂不起你们家少爷。可他诅咒我爹死,我咒他死,这也算扯平了。

    说着,就跪在板车旁,盯着那只手出神。段敬邦被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晕,喉咙里也像要滚出什么东西,堵得胸口闷闷。

    男孩的话吓坏了他,也惹怒了他。这少年恶毒言语中的诅咒让他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段敬邦大叫道,给我打他,给我打死他!那男孩还说道,你若敢打我,你们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壮才说,给我闭嘴!一巴掌扫在那男孩脸上,打得男孩翻倒在地。几个小伙伴一拥而上,对着男孩拳打脚踢,口中骂道,敢咒五少爷,我看你是不要命了!段敬邦气得站不稳脚,要跌坐在地,哆哆嗦嗦地过去狠踹男孩一脚,说,我死之前你先下地狱,穿得这样寒酸,脏了少爷我的眼。别让少爷我再见到你,恶心!

    这时楚歌正在府里帮忙准备晚上段知燕的生辰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想往里冲,第一个就撞着楚歌。楚歌连忙扶住她,问她何事如此慌张,婢女带着哭腔喊道,快去看看吧,五少爷打死人了!

    楚歌连忙出门。等她到的时候,段敬邦和几个小伙伴正打得酣畅。里头围着不知什么人,身后横了一大堆杂物。林家的护卫壮才也在里面。楚歌赶紧上前,在旁边绕了一圈无处下手,只得大声说,五少爷!

    段敬邦听出了她的声音,探出头来。楚歌说,五少爷,怎么回事?快回来!段敬邦说,楚歌,你别管我。今天我必须亲手打死他!说完又狠狠朝下踹了一脚。

    楚歌不知怎样才好,只得叫人赶紧去府内求助。不多时段敬山带人匆匆赶来,叫人拉开几人,说道,发生了什么?段敬邦没有想到大哥会亲自出来,有些惶然。但又想到男孩话语,心里多了两分底气,说,大哥,他诅咒我早死!

    段敬山微微皱眉,说,怎么一回事?段敬邦将事情简单告诉了他。段敬山没什么反应,只将目光看向地上那男孩。楚歌也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段敬山,垂手候在一侧,不欲与他多语,目光只盯着那男孩看。地上的人面朝下趴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口鼻流血,身上也多青紫。所幸还有呼吸和声响。段敬山说,他爹在这板车下面?段敬邦说是。段敬山略一颔首,说,把他抬出来。

    段敬邦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傻了。他说,大哥,他咒我死,怎么你还要救他爹?段敬山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人命,救出来再说也不迟。几人奉命上去抬车,楚歌这才发现那板车下还留着一只手,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段敬山发觉了她的惊异,语气也登时放得柔软,说,不要怕。这种程度的板车,一时半会儿还砸不死人。

    楚歌不说话,只垂头轻轻嗯了一声。段敬邦却在一旁听到这话,不乐意了,说,既然砸不死人,为什么不多砸些阵子?他可是吓着了池姐儿。段敬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学堂是怎么教你的?段敬邦说,我不要浮屠,我只要他跟池姐儿道歉。池姐儿哭得那么惨,不能让他好过。段敬山说,救人与道歉的事儿分两边,不要混为一谈。等把人拉出来再谈就是了。

    身后有个人冷冷地说,段大少爷还是心善,要我,不但得要了这父子二人的命,还要他们全家都跪在我妹妹面前为她赔罪才好。楚歌听了这声响,回身瞧见一个青年正背手立在身后。她低眉行礼道,见过林二少爷。

    段敬山无奈道,林涣,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既没说不追究责任,又没说此事就此翻篇,只是先救人出来罢了,这么做可有什么不妥当?林涣冷笑着说,自然不妥当。照我看,一个泡在粪水里的穷鬼,最大的用处就是带着满身臭味在街上晃荡,死了也算解脱,来生托个好人家,咱们这还算做善事。

    段敬山没说话。此时众人已将沉沉旧物搬走,从里面托出个老人来。老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脏兮兮的手连同脏兮兮的衣服纠缠在一起,被人踢了一脚才勉强动了动,吐出一口血来。

    那男孩跪在地上,爬向他,口中念着,爹,爹,睁开眼,睁开眼看看宜儿。林涣说道,放心吧,没死。不过你爹害的我小妹妹掉下墙,你说怎么办?男孩说,此前我已经道过歉了。林涣说,只道歉不够。若人人道个歉就能得到原谅,那还要大牢干什么?男孩睁着被揍肿的眼睛大声说,你要关我进牢?林涣说,我不关你进牢,进去了还嫌你把牢房里给染臭了。我只要你和你爹给我妹妹磕百个响头,再在府外跪两个时辰,行不行?

    楚歌一听这话,心头一怔。林涣性情阴郁,为人狠辣,这是她曾经了解过的。但却没想到竟然到这种地步。一时身遭人也鸦雀无声,不敢插嘴。只有段敬邦仍不解气,对林涣说,林二哥,这样还是便宜了他们。若真把池姐儿摔出什么好歹来,要了他们两个的命都不为过。

    段敬邦更是话里话外非得要这父子二人的命不可。楚歌心里想着,做事别做绝,今天可是好日子。她悄悄走到段敬邦身边,想要劝他两句,却又忽的听到一阵脚步声从一侧急切传来,一个少年从拐角处冲出,猛地扑倒在男孩和老人身边,口中道,爹,你怎么了?

    男孩当即就又哭了起来,喊道,哥,你总算来了。少年说,这是怎么了?爹怎么晕倒了?你的脸怎么回事?男孩手一指段敬邦方向,说他们打的。爹的车到了这儿突然塌了,吓得他们家小姐掉下墙。这几人说要替他们家小姐报仇,不仅要爹压死,还要把我打死。那少年拉了他一把,把他扯到身后。他站起身来,一双眼睛阴沉着从面前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段敬邦脸上,说道,就是你打的我爹和我弟弟?段敬邦喊道,对!他们该打。却被段敬山一手扯开了。

    段敬邦委屈地看他。段敬山假装看不见,只说,你是什么人,跟他们什么关系?少年冷冷地说,你没长耳朵吗?这是我爹,这是我弟弟,你欺负的是我的家人。那位小姐在哪?我要见她。

    林涣冷笑一声,说,就你还想见我小妹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既是他哥哥,那现在你爹不中用了,你就是家里的掌权人。少年说,我是,你有什么话直说就好。林涣说,你若心疼你爹你弟弟,那就由你代替他们在我府前磕一百个响头、跪两个时辰,能不能做到?

    少年的目光立即变得狠厉。林涣说,若是不能做到,你便也不配称作他们家人。连这一点牺牲都不愿意,你算什么兄长?

    那男孩在旁边问,没有别的法子了?林涣说,没了,除非赔我们家万两白银。可是,你们有么?

    这下男孩沉默了。少年怒气冲天,说,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那几人踢了老伯一脚,直踢得他身体痉挛,吐出一口血来。少年叫道,你们冲我来,不要动我爹。林涣说,你爹你弟弟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你磕或是不磕,可是能够救人一命的。

    说话时两人对视,少年的拳头紧紧握着。楚歌低眼瞧瞧那老伯,鼻子里向外出气,胸腔直往里缩,心里一阵不安。她心想,再拖下去,这老伯怕是没多少活路了。想出言提醒,或劝劝林涣不要这么步步紧逼,却实在没有这个勇气。那少年咬住牙,恶狠狠地盯了林涣一阵,目光似利箭淬毒,似乎马上就能将这人碎尸万段。他的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说道,我磕。

    男孩喊道,大哥!少年说,你不用管,带着爹去医馆,我兜里还有一些钱,请他们一定保住爹一条命。语罢又看向段敬邦,说,少爷,如此一来,此事可翻一段落了么?段敬邦为他那弟弟说的话尚耿耿于怀,梗着脖子说道,不行,林二哥出了气,我还没有。既然你没钱,本少爷也不多刁难你,让我想想怎样才好。

    楚歌登时吓了一跳。她以为林涣已经开口提了要求,少年也应了,只需照做就完事,虽然辛苦些,但好歹不至于丢命,却没想到段敬邦的气还没出完。这五少爷天性骄纵,无法无天,她也是知晓的。只怕接下来说出的话要捅更大篓子。楚歌偷眼瞧瞧那少年,又看看那男孩与老人,实在于心不忍。她躬了身,站立于段敬邦身后,低声说,五少爷,今日是小小姐的生辰,不能出岔子。要影响小小姐气运的。

    段敬邦一下犹豫了。他虽然嚣张跋扈,称王称霸,全城都无一人敢忤逆他,争着段府少爷名气,满怀无上荣光,却单单很看重家人。他也疼爱这个小妹妹,一听到会影响她日后气运,便登时断了念头。段知燕是段府最小的小姐,全城最尊贵的姑娘,她的生辰是大日子,绝对不能见血。再一看那男孩口鼻俱破,满脸血污,一时嫌恶,挥挥手说,算了!看在今日是我妹妹生辰的份上,本少爷饶你一命。就再多磕一百个头吧。

    又补充说,给我一一数好了,一个也不能差。不然,我拿你们试问。

    楚歌说,我替五少爷数着。段敬山方才一直没做声,这会儿才开口,说道,楚歌,你跟我回去,一会儿叫阿青出来看着就好。小小姐的宴席还需要你打理。段敬邦也说,就是,我们段家的人,就算是丫鬟也比这些穷鬼好,你在这两人面前多站一阵,就是丢我们家的脸。

    楚歌无法,连拖带拽的被两人带走了。她本心想若是她看着,还能给这少年一点便利,不至于吃这样的无理之苦,却也只能放弃。离开前她回头看了眼三人,那男孩扶着老人一瘸一拐地离去,背影分外悲凉。而那少年跪在林府门前,手扶着地,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侧脸隐藏在阳光的阴影下,看不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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