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燕的生辰宴办得热闹。段盛尧邀请了所能邀请到的所有朋友,都来参加段小小姐的四岁生辰宴。还有些同龄的小少年小姑娘亦在其列。席上热热闹闹,锣鼓喧天。段知燕打扮得格外可爱美丽,喜欢得三夫人把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往脸上贴。

    段知燕小小年纪,便知晓自己在府中非常重要,从早晨就板着脸一笑也不笑。楚歌问她说,小小姐怎得不高兴?段知燕认认真真地说,段家小姐要贤惠端庄、笑不露齿,最好不笑,这样才有小姐威严。今日我便不笑了。

    楚歌和三夫人倒是笑起来。揽枝站在一边,替三夫人打着扇,笑着说道,小小姐好大的胸怀,幼时便想当家事。三夫人打趣说,此前小小姐还说三姨娘放纵笑时才美,今日小小姐却又要不露齿了。段知燕说,府里是府里,对外是对外。姨娘是自家人,当然不必拘礼,宴席上可都是外人,哪能像对姨娘这样轻松?在姨娘面前,我是姨娘喜欢的燕燕,但在外面,我就是段府的门面。当然要做好这个小姐,不要被外人嘲笑。

    楚歌与三夫人原在笑,这回倒是都一惊,面面对视一眼。三夫人说,小小姐可真了不得。四岁就能说出这种话,想必以后能成大事呢。段知燕说,父亲不让我读书,我自己悄悄在母亲房里读。放心吧姨娘,以后我嫁人管家,必然让你过上好日子。

    三夫人眼中立即一片水光莹然。这话充分地说明了,小孩子只是年纪小,不是瞎也不是傻。父亲对姨娘如何,她一分一毫都看在眼里,不挑明,心里却懂得。不止穷人家的孩子当家早,有钱人家的女儿也早早就开了蒙。三夫人的笑容敛住了,却抱着她不放。她说,小小姐,姨娘等着你。

    楚歌小声提点道,三夫人,小小姐的生辰,不能哭呀。三夫人说,我知道,知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掉下来,揽枝连忙上前,替她揩掉,缓和气氛道,三夫人见小姐长大一岁就感动得落泪,不知等小小姐嫁人时又当哭成怎样,恐怕得是一个泪人。三夫人笑着说,那时候的泪,是喜泪。有归宿才落泪。段知燕说,到时候,我要嫁个顶好的人。

    这话倒在楚歌心里起了几分波澜。她忍不住想到十几年后段知燕嫁人的样子。想起她的红盖头和嫁衣里的秀丽的脸。这场景虽然遥远,但却已在心头铭刻。那时,楚歌心里略略明白了些许父母的心思。她看着段知燕从摇篮里的小孩子长成了这样的一个聪明的小小的人,便也将看着她变成一个风华绝代的姑娘,她将见证她的成长。让一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嫁为他人妇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可她也知道这是必然的,哪家的姑娘不嫁人呢?段知燕早晚要离开段府,离开她们。楚歌为那未来的生活而提前感受到了伤怀,只是再度很快地恢复了过来。她心想,现在小小姐才四岁,想那么远干什么?怎么说都还有十年呢,这十年让她开开心心生活便是。

    只是在那时,楚歌心里还有个更加模糊的场景正在摇摇曳曳。她想起她还在流浪的时候,在某条大街上看到新嫁娘敲着锣鼓坐着轿子途径府前,那副场景好鲜艳气派,看得她直了眼。红绸撒了一地,门前头挂着大红灯笼,喜庆得如同过年。新娘子被人背下花轿,楚歌看不清她的脸,但却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这副场景深深地刻在了楚歌心中,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多年的美好幻想。对花轿,对成亲,对夫君。后来曲大夫人出嫁时,楚歌作为她的陪嫁丫鬟跟在身侧,头一回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成亲气氛。曲大夫人是个美人,穿上红嫁衣时就更美,整个人在满头珠翠下顾盼生辉。只她笑容不多,面色沉沉,哭得也不用心。在路上她掀了盖头,悄悄对楚歌说,段老爷也许是个不错的人吧?面上却还悻悻。十七岁的姑娘嫁给三十六岁的老爷,也不知谁会觉得这是一门好亲。可那时楚歌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也不知道。她只能说,老爷夫人选的亲,自然是对小姐好的。

    曲凝竹是为了家族嫁过来的。她做段盛尧的第三任续弦,因为段大人看中她年轻漂亮。府里还有两位姨娘,可惜年纪既大,人老珠黄。没人比曲大小姐更青春、更亮丽。彼时朝中内外动荡,战火四起,北有蛮人虎视眈眈,南有水贼扰乱商路,曲家的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曲家表叔又在朝中被人弹劾,地位一落千丈,家族风雨飘摇,彼时段盛尧伸出援手,愿意帮助他们一把,但唯一的要求就是,把曲大小姐嫁给他做续弦。

    曲家没怎么犹豫,应了这门亲。曲大小姐也没心上人,糊里糊涂地嫁了,成亲前连段盛尧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而也自然,如她母亲所说,年纪大的会疼人,何况是正妻,嫁去未必不是什么坏事;曲凝竹过得完全不能称之为是不好。段盛尧很疼她,在新婚时给了她极大的宠爱,让她几乎完全浸泡在夫妻的甜蜜中生根发芽。

    此前关于段盛尧的万般猜度也尽数被击破,戒心与恐惧也在婚后蜜里调油的生活里消失殆尽。段盛尧爱着她,而很快,曲凝竹也爱上了他。

    于是在那时,近在咫尺的老爷与夫人的故事便又成就了楚歌心中的另一层遐想。她看着大小姐得到幸福,心里高兴的同时,也有些怅然。曲凝竹始终对她很好,那日扶着她的手在桥上看景时,对她说,楚歌,你跟我这么久,日后我一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楚歌连忙说,奴婢愿意陪大夫人一生一世,不嫁人也没关系。曲大夫人笑得分外开心,温柔地说,什么话,女子哪里有不嫁人的呢?也该看起来了。她摸摸肚子,颇带一些盼望地说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跟盛尧说,为他帮你看几门亲,一定要好。

    楚歌说,谢谢夫人。心头于是又充满那种美丽而旖旎的成亲时的场景。她不可抑制地想到自己穿着红嫁衣、盖着红盖头,坐在那描龙画凤的花轿里,一走一个颠,险些颠落了头顶的发钗,但心头却沉着蜜。她不爱那种风雨飘摇的日子,满脑子都是那些新嫁娘清晨懒起,坐在窗边绣花的模样。楚歌想,若有一日我也能有这样的日子吗?吃不完的食物与用不尽的胭脂,还有一间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给衣服打上补丁。现在想想,她自己都要失笑,彼时的心思何其幼稚。这不是她该考虑的事,如果会有,也是要仰仗老爷和大夫人的。

    可到底,这些想法再怎样不切实际,还是能够让她只要一想起来这副场景,就会心生澎湃。她会想道,已经紧了这么些年,放纵一些也没关系。可以放开去想想,大胆地去做一个梦。我也会有那么美丽的时候吗?我也会有被人背着下轿、抱着入洞房的那一天吗?其实那个人是谁不重要,只要他在就好了。楚歌心里充满了这样缥缈而又多情的美好思绪。她抓着被衾,望向天花板,在那一众漆黑得不能再漆黑的房屋中眼神熠熠地想着,这个人一定很爱我。只要他爱我,什么都行。长得丑也行。

    很快到了黄昏,段知燕要到房里去做生辰宴的最后准备。楚歌将她带离三夫人房中,出门时看到天边一轮沉沉的橙红色的夕阳。那夕阳如同一条河流,冲走了她的心绪,刷净了所有不应当有的荒谬幻想。

    她的眼神不在意地垂下去。段知燕在旁边走得稳重,完全没有方才一点蹦蹦跳跳的样子。楚歌说,一会儿奴婢便陪不了小小姐了,小小姐要看顾好自己。段知燕说,放心吧,本小姐有数。她那张稚嫩的小脸上颇有些大人的神色。楚歌忍俊不禁。段知燕说,楚歌姐姐,我不能笑,你可以笑的。你要高兴地笑,因为今天是我的高兴日子。楚歌笑着说,好啊,奴婢听您的。她的唇角勾了一勾,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楚歌陪着段知燕往回走,在路上碰见几个陌生人。这几人神色匆匆,穿过花园便要往后院去,楚歌看他们的方向,只怕马上就要撞到大夫人房中,便上前问道,阁下是何人?要去何方?

    那几人里有男有女,见着一个陌生姑娘突然上前,也有些踌躇。最后还是个女子搭了话,说,劳烦姑娘。请问贵府小小姐的生辰宴在何处?

    楚歌想,原来是应邀参宴的。可看这几位穿着打扮,不像王公贵族,更不像老爷的朋友,不知是什么来历。那女子意识到她的犹豫,连忙说,姑娘,你别紧张。我们是德庆班的,今夜来小小姐生辰宴上唱戏。是大少爷让我们来的。

    宴席与戏班出现在一起,总让楚歌紧张。不过她也明白,没什么事是会因为她不愿意而被停止的,故而每次这种苗头一出现,就会被她无情地掐灭。

    楚歌为他们指了方向。回去带着段知燕离开时,段知燕说,他们要去我的生辰宴哎。楚歌说,都是来为小小姐贺生辰的。段知燕笑逐颜开,说,那我今晚可要好好听听。楚歌也笑着说,是呀。等小小姐长大了,自己想听什么戏都可以叫人来府里。只心里还有点默默的奇异,大夫人或老爷叫来戏班都正常,大少爷之名就有些微妙。仿佛什么秘密被捅破,什么诺言被驱散。但楚歌从不让自己想太多,她深吸一口气,就将接下来的思绪牢牢压在心底。不要再想起来了,她想着。不要多想,好好过日子。段府就是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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