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燕呜呜哭了半日,所有的行动都因此而被迫终结。楚歌摸摸她的后脑,背着她把她带回到自己原来的住处——这里因为房屋坍塌,已经不能住人,所以暂且住在帐篷里,白天晚上都热得浑身黏黏糊糊,难受得要人命。段知燕的眼泪和汗一起往下掉,哭得小脸一片花,伏在楚歌怀里不肯探出头来,哭得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

    楚歌最初拍拍她,拍她不成只好一直抱着她。她动不了了,郑思君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其余的事情便只有路宜代劳。好在这孩子天性勤劳,从来不说一句不好,帮忙领了粥和一些日用品来。衍州城内外救援尚未终止,重建也几乎还没开始,所有的东西都被丢到了那满地废墟中,只能每日等着城外粥棚搭起,待人施粥。偶尔城门口也会有些官府中人派发点米面之类。虽然分量少得可怜,但有总比没有好。几个人联手搭了个小灶台,平常若觉得排队慢,便偶尔也自己烧饭吃。楚歌原先不会做饭,但这半年内为了照顾段知燕和郑思君,她也练出了一手好手艺。外加路云中会,有人指点的情况下更是得心应手。一碗梗米粥在此刻也相当美味起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段知燕竟然会突然回来,而看情形,竟像是受了委屈。楚歌从来没想到过段家竟会让她受委屈。段知燕哭个不停,抱着她只说想,别的一概不说。晚上在这难耐的闷热里躺着的时候,她才窝在楚歌怀里,整个人湿透了,却仍不愿离开,强忍着那浑身不适的黏腻劲儿,搂着楚歌的脖子,小声说,姐姐,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的家就在这里,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哭了半日,哭肿了双眼,这档口声音也哑。楚歌看了只觉心疼,拍拍她的后背,也忍着不适,把她搂在怀里,轻声问道,怎么啦?父亲和大哥哪里做的不好吗?段知燕说,姐姐,我跟你说了,你可别笑话我。他们想给我定亲,想让我嫁人。

    楚歌还以为是小姑娘在家中受了什么委屈任性而归,闻言却是一僵身。段知燕趴在她的胸口说,我不要定亲,我不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还要永永远远和姐姐在一起呢。楚歌犹如雷击,手脚都冰凉了,但还是强忍着,温声安慰道,燕燕早晚都要嫁人呢。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格外不是滋味。段知燕抬起头来道,姐姐,我知道。但那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以前父亲说要大哥娶郑家的姐姐,大哥也不认识她。现在又要我嫁给梁家的小郎,可我也不认识他。我不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生活。

    她说着,眼眶一红,又抽噎起来,说,那天晚上下了大雨,外面轰隆隆打雷,我害怕。我想去找大哥,但是在路过书房的时候听到父亲和大哥在谈话。姐姐,我真不明白,父亲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我不是他的女儿吗?他怎么那么想快点把我嫁出去,他难道不想让我在他身边多陪一段时间吗?

    段知燕自小聪明,很多大人们也许会觉得她并不能理解的事,实际上人家心里门清,若真说起来,还能谈得头头是道。段盛尧一时大意,以为她不懂。可小孩子只是年纪小,不是傻。她听了一点,便明白了一切,浑身冰冰凉凉的,手脚简直僵硬得不能再动。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心口发麻,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落荒而逃”的滋味,她从那淋漓的雨声与高府大院中艰难地逃出,奔向路云中的客栈,夜幕漆黑而冰凉,头顶一道道闪电像长刀似的直追向她的后颈,她原是最怕闪电的人,在大雨中奔跑时却失去了所有的恐惧,望着眼前陌生、萧索的街道,脑袋里只有一句话:

    我要回到衍州。

    我要回到衍州,回到我姐姐身边去。

    待到回去以后呢?

    那就再也不回来了。

    此生此世,都再也不回来了。

    段知燕哭着哭着累了,就算再热再难受,也还是缩在楚歌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汗珠自额角落下,于颈骨处凝成一汪小小水洼,梦中眉头紧锁,轻声嘤咛,也能见得睡得并不安稳。楚歌从旁边抄过一把用梧桐叶做的扇子来,给她轻轻地扇着,望着破旧而沉闷的帐顶,只觉心头一阵闷郁,眉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路云中那边已经一日不歇。他是梁鸿谨手下副将,担负着不少责任,跑前跑后忙左忙右,从夕阳西下一直忙到晨光初放。赵安文毕竟是梁鸿谨的嫡系,梁鸿谨安排下来的任务,他自然要多分担,路云中与他跑了半夜,却在天将亮时不见了他的影子。

    路云中为梁鸿谨所托,四处找他没找见,却正好碰上来打水的吴栾。路云中知道他最讨厌赵安文,由是只与他相对一眼,点点头便算是打招呼,就欲擦肩而过。吴栾却拦住他,说,等一等,我问你,之前梁将军说的要去镇压叛军是真的吗?路云中忙了一夜,有半夜是为这件事,有点头疼,只道,的确有。但衍州地动如此,还是赈灾为先。

    吴栾点点头,脸色这才稍稍好些。他说,你步履匆匆的,紧着去吃饭?路云中道,吃什么饭?我在找赵副将。吴栾说道,哦,你说那家伙。我不久前正巧看着他往营外西北方向去了。路云中一愣。吴栾说,手里还拎包东西,没看清是什么。但看着不像是要去干什么好事儿。这厮长得倒是不错,可就是笑起来太猥琐,老子真巴不得把他那脸皮撕下来喂狗,实在恶心。

    吴栾当真讨厌赵安文,说到这儿,便往地上啐一口,一句话不愿意再多讲。路云中与他道别后,匆匆便往西北方向赶。但尽管他心里在那一瞬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可甫到楚歌院外时,还是微微一皱眉。但见一熟悉身影立于废墟旁,正是赵安文。他背对着他,故而没看见,手里提着那包裹也已打开,楚歌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在说什么,面上笑容却僵硬,明显不知所措。

    路云中后退两步,躲在树后,不出一声。眼瞧着赵安文从那包裹中取出两枚首饰,又拖出两件裙子,便作势要把包裹往楚歌怀里塞。楚歌两只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儿地摇头。离得较远他听不太真切,只依稀听得赵安文说什么换洗衣服、换钱之类的话,楚歌声音小,实在是没随着风传过来,但他却也能大抵能猜到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还是下定决心,从树后走出,紧赶两步离得更近些。楚歌本便紧张,到处乱看,眼波流动一回,便立即发现了正往这边走的他,赶紧截住了赵安文的话头,喊道,路副将,你怎么也来了?

    她刻意提高了声音,甚至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路云中于是走得愈快。赵安文也惊愕转头,只是看向他的神色在一瞬间显得有些不自然。他勉强提提唇角,冲路云中笑了一下,道,路副将,好巧。你也来找楚歌姑娘?路云中点点头,道,我与姑娘此前便约好,今日送她到城中买些东西。赵安文笑了笑说,你忙了一夜,也没来得及休息休息,且回营先睡一觉吧。楚歌姑娘要买什么?我可以送她去。

    赵安文不缺钱,从来不缺。在他眼中,很多事情都可以直接用钱来解决。路云中瞥了一眼他手里那包裹,没接这句话,只说,方才我还在营中找你,没找到才想着先来解决楚歌姑娘的事。梁将军想请你去一趟,可却百寻而不得你,现在估计正急着。赵安文这才真正一愣,说道,能是什么事?找你找我不都一样?路云中道,将军特意告诉了我,我不敢擅作主张。

    话说到这儿,赵安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告辞,只神色里颇有些不甘心。他向来温文尔雅,偶尔这般,也让人感到稀奇。路云中冷眼送他走,再回身时,便要送楚歌进屋。楚歌紧张地对他说,路副将,他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来了?路云中解释说,梁将军当真找他有事。听闻吴栾说他出营朝西北方向去了,我便想是不是在你这。楚歌说,可他来找我干什么?我与他本便一面之缘,按理来说不该有什么瓜葛才是。他突然过来,吓我一跳。

    路云中原本思前想后下不定决心,这下终于觉得不妥,主动说,楚歌姑娘,若我同你讲,你不要觉得冒犯。赵副将许是有其余心思。楚歌愣愣地说,其余心思?什么心思?路云中沉默一阵,说道,便是想同你结好。

    他到底没敢说太多,但也让楚歌面色煞白,明白了言外之意。她以手揪着袖口,一副手足无措模样,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不过一介民女,身边又带着孩子,他为何会这么打算?路云中道,姑娘别这么说,此事与你本人出身、现状如何无关。但当然,姑娘要怎么选,自当看姑娘自己。只是在下须得警点姑娘一句,这赵副将或许并非良人。

    他在进屋时便将赵安文的事迹简要一提。楚歌在段府当差数年,早见惯了大户人家的外强中干、□□绮靡,自然也不觉得是怪事,只是有些瞠目,说,军中竟然也能如此?路云中道,军眷随行军中,不易被抛弃,也许这就是底气。他犹豫一下,还是说道,若是姑娘不信我,大可差人到城里打听打听,当真如此。楚歌连忙说,就算是我不信,我也不会嫁给他。若我入了他府中,思君和燕燕又怎么办?路云中道,段小姐原定要住在东都时,赵副将便有了将你同思君一起收入府中的打算。可我也没想到段小姐已经回来了,他竟还想要这样做。

    两人说话间,郑思君和段知燕便在一旁悄悄听着。他俩不做声,可却将两人谈话都听了个确切。郑思君轻轻掩上门,问段知燕说,你怎么想?段知燕小脸涨得通红,说,不行,我不愿意。以前我在家里时,就常听到有人背地里说我二姨娘和三姨娘,说她们不过是个妾,摆什么威风。我不要让楚歌姐姐给赵副将做妾。郑思君点点头道,的确如此。那个芸恩刚被郡王赐给我父亲时,我父亲也说过,后院不宜人多,否则易生是非。这样伤得妾室的心,也伤得母亲的心。

    段知燕不知道什么是“芸恩”,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同样义愤填膺。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得出结论就是不能叫赵安文得偿所愿。而不知为何,段知燕说着说着,就想到了自己。她本来不想和别人多说,但情绪到了,也就鼓着嘴同郑思君说了在东都的事。郑思君一听也是目瞪口呆,说,段大人怎么这样。你才这般年纪,怎么就要说到婚娶了?任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若是无娃娃亲,也少有这么早便谈起来的。段知燕说,何止呢,他还想让我嫁给梁家小郎。郑思君说,你大哥娶了郑家的女儿,郑家又本与梁家有嫌隙,无论娶还是嫁,注定会搞得双方都不好看。段知燕说,嗯,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回来衍州。不说这个了,思君哥哥,你的伤口之前裂了,现在还疼吗?

    郑思君的伤口疼不疼,命运并不关心,因为人间事注定不会这般便止歇。一场大雨从东都下到了衍州,几乎是段知燕回来的第三日,衍州城暴雨倾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一场大雨更催生无数疫病于角落悄然增长。唯一还算是安慰的是衍州城附近没什么大江大河,没有决堤风险,而就在第一例病患于城外突然出现时,朝花岗内严阵以待,竟得到了梁鸿谨要求整装待发、前往镇压义军的命令。

    此令一出,满营哗然。朝花岗军自然是郑文柏一手从衍州城内外招起来的,家人、朋友都在此处,赫然遭灾,情况尚且危急,谁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衍州。而一听是要去镇压义军,就更不愿意了,说地动摧毁东西数城,谁家暴动还能因此天灾而毫发无伤?晚几日再去也不迟。梁鸿谨虽也觉不妥当,可这是东都下来的急令,不得不遵守。但群情激奋,不少军士都来向他请命、先镇了衍州一灾再说,他又不能就此命令队伍开拔。一时进退两难,只得招来赵安文商议。

    赵安文本因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儿”而略有抱怨,如此也正了色,说道,东都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梁鸿谨一叹道,你也知道,此不比人祸,乃是天灾。天下皆传是“天谴”,东都那边早就坐不住了。况且地动一来,死了那些人,给朝野上下都吓得不轻。钦天监那边上报将有异状、起于西南,祸乱朝纲、国将不国。那徐更暴动,正在威州,地处东都西南方,朝堂又怎能安心?当即皇上便拟定罪己诏,同时要我们速速平定反贼暴动。众将士不愿离开,也是情理之中,可圣旨以下,早便无回转余地。

    赵安文说,那将军的意思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梁鸿谨道,我倒是不太想去,可圣意难违。赵安文微微一笑,说,的确如此。劝不了皇上,但却能劝的了将士。梁鸿谨道,可现在将士也驱不动了。赵安文说,依属下之见,眼前现在倒是有个祸水东引的办法。将军当日留他二人军职性命,不便是以备不时之需?

    经这一提点,再不必多说,梁鸿谨便恍然大悟。面上忧愁当即有如风吹云散,望着赵安文也露出点笑颜色来,连连夸赞还是他聪明。而当日午后,路云中便被下了一道密令,要求他与吴栾一起安抚众军士,共往威州镇压农民暴动。

    路云中接到密令后,第一时间找来吴栾商议。吴栾听一耳朵便掀了桌子,愤怒地嚷嚷道,之前嫌老子事儿多不听话,撸了老子的职,如今却又叫我来当这个冤大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路云中说,你先别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此令绝不算什么好事,但却也是无奈之举。吴栾说,这时候你还在替那个梁鸿谨说话?当真是认贼作父了!路云中说,你爱这么说就这么说吧。但是现在除了你我二人能出面劝解众将士,也再没了其他办法。这是东都下来的命令,无人不可不遵守,若是不前往威州,整个朝花岗也许都要遭到大难。

    吴栾怒气冲冲地说,大朔上下现在本就缺兵,我就是不去,他还能杀了我不成?路云中脸色一正,说道,取不了朝花岗,可杀了你我倒是容易。咱们死后,郑将军的那个旧时麾下还能被提为这等位置?此时抗命,正是给梁鸿谨递刀。他能将你我打回旧乡、或是直接一刀杀了,也正好能因此握住整个朝花岗,从此后此处便必然是他梁氏天下了。

    吴栾非但没冷静下来,当即一拍桌子,大声说,既然如此,不若反了得了!他能掐咱们命脉,咱们照样掐他命脉,正好替郑将军报仇!路云中连忙站起,连往外看了数眼,低声道,说什么呢?吴栾说,我说反了!劝个屁,明日我就去拉大旗。这本来就是郑将军的朝花岗,不是他梁鸿谨的!

    路云中与他平日常有嫌隙,但这回确实说不出来什么话。两人定定地望着,突然陷入一阵沉默,直到吴栾又一屁股坐下,用手捂住了脸,一声长叹。

    他颇为疲倦地说,路副将,咱们相识也有三四年,平时同吃同住,要说我有多恨你,倒也称不上。我看不惯你的行事,也不喜欢你这个人,但我不想把你害入死地。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一个蠢货在咱们顶头发号施令,特别是这个蠢货还把郑将军给害死了,我不能接受。我一家三代都是农人,没什么文化,就知道种地。可就算是这样,我爹还是被徭役和重税压垮,年纪轻轻就离世,只剩我和我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但后来,我娘好端端走在山路上,却也被蛮人所杀,家中叔伯都自顾不暇,我无所去处,幸好郑将军给了我一个能像点样当人的地方。你是顺俞城人,从屠城中逃出,你自然也知道朝廷是怎样处理的。顺俞城到今日依旧是一条岌岌可危的防线,人烟稀少,草木不生。你也是被他们残害过的人,你也知晓个中道理。现在郑将军也被害死了,他是真的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的人,可是呢?你的心没人瞧得见,你的胆魄只能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点笑话看。要杀人的时候想到你,要镇压的时候想到你。路副将,咱们是从了军,入了军就要干杀人的活计没错,可杀的不应当是自己同样受苦受难的兄弟。威州徐更因何而发难?想想你也知道。你我的苦痛,也许他都经受过,承担过。若要我的刀面对同样受过苦的人,我们又与那些天杀的蛮人有什么区别?

    吴栾越说越觉得有些伤怀,草草地走了。唯留路云中坐于案前,久久不言。帐外晚霞渐沉、日已西斜。朝花岗中前所未有的安静,这些喧嚣都移交到那些丧夫丧妻丧了子女的人身边。路云中一声不响地坐着,直至夜幕深沉。待到他终于起身打算出门走走时,却听见天际一声闷雷骤然炸响,大地都好似随之一颤,紧接着眉心一凉,好像什么东西滴落眉间——

    一场大雨就要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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