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哗啦啦地下,一夜不曾止歇。第二日便仿佛汇成一道长河,使得衍州城内外的灾情愈加雪上加霜。木头被侵蚀得不见半分干处,草草堆砌而成的床榻被雨水浸泡,软了床脚,坐上去便稀里哗啦散成一堆。

    楚歌在将帐外的积水都扫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腿上有点痒。掀开衣服一看,皮肤上密密麻麻一片小红疹。疹子不大,但摸上去分外不适,拿水冲一冲方才好些。

    她没怎么在意,以为是夏夜闷热捂出了痱子,晚上便卷了裤脚来睡。只是半梦半醒间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呼吸粗重,醒了几回。略略摸一摸额头才觉似乎有点发热,但她却认为是自己这几日过于疲累的缘故。

    此事她没放在心上,也就没和任何人说。只有晚上睡觉时段知燕偶尔看见问到她,她才说可能是捂出来的疹子。段知燕也不懂,听楚歌说只是痒而已,自然而然也没多想。楚歌更是不在意,每日依旧做她的事情,偶有头昏脑涨之际,她就停下来歇歇。直到衍州城外第三起死亡病例的出现。

    在现在的衍州城死人并不是什么奇事。一是地动后的废墟尚未清理干净,还有不少人处于失踪状态,几乎每天都能发现新的尸身,二便是城内外大夫、药堂太少,很多人因为伤口来不及清理、包扎而死。但在这死亡乌云的笼罩下,一种新型的危机已经悄然靠近,在三个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伤口也不曾吃过其他东西的病人溘然长逝后,城内最德高望重的大夫发觉了这些尸体上的共同点,并且对其做出了定论:

    瘟疫。

    楚歌在得知此事时为时已晚。还是郑思君在某个黄昏没有等到她归来,带着段知燕到河边一看,才发现她晕倒在田间地头。两个孩子吓得不行,腿都软了,慌忙叫段知燕回去叫人。楚歌虽然在衍州居住不久,但为人处世颇为真挚,不少人听她经历,看她孤苦,都愿意帮上一把。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楚歌抬回他们暂且居住的帐篷,叫几个婶子掀开她的衣服一瞧,才发现四肢早就密密麻麻长满了红疹。几人大吃一惊,段知燕眼泪汪汪地在一旁挤着要看,却被一个大娘一把捂住鼻子赶了出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呆住了,眼看着几个将楚歌送回来的村民突然又如临大敌般往门外退,她也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去找郑思君,说,姐姐出事了,赶紧叫路大哥来吧!

    其实也不是段知燕想要去求助路云中,只是此时此刻,除了路云中能出手相助,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来到这间小屋帮一帮他们。段知燕刚回衍州不久,不常出门,好在郑思君倒是常在路宜那边听说一星半点的传言,结合者邻里们的反应,他也略略明白过来,忙叫段知燕用帕子把鼻子和嘴巴捂上,自己去找路宜。

    他不适合抛头露面,这是半年来头一次自己走这么远的路,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幸好地动刚结束,又逢一场大雨,人流熙攘,没多少人在意他。郑思君自人群中掠过,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人目光,于一众将士中找到了路宜。这小子灰头土脸,正帮着一户人家搬东西,见他来先是吓了一大跳,听后便脸色一白。

    他虽然年纪小,但却颇有一种敢于承担责任的美德,凡事都冲在第一线,也自然知道现在衍州城内外正肆虐的瘟疫。这几日也见多了逃过地动却并没有逃过瘟疫的可怜人,往营地跑的时候三步一个踉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倒是找到了路云中。

    只是不是他一个人。路云中前面还站着个梁鸿谨,很明显两人在谈论什么事。路宜下意识停了步子要回避,但想到现在楚歌的境况又一咬牙,冲上前去,扑到路云中旁边。

    他叫道,大哥!这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梁鸿谨一皱眉,看见是他才略略松了口气,板起脸来正要训斥,路宜却紧着说道,将军恕罪!属下来找路副将是有要事!

    梁鸿谨说,你能有什么要事?没看见你大哥现在正忙着吗?路宜说,将军,不是我的要事,而是楚歌姑娘。路云中本来也想赶他走,闻言手一顿,连忙问他,她怎么了?路宜将事情原委完完整整地告诉他。最后说道,这事儿太突然了,知燕妹妹吓得直哭。哥,你还是去看看吧,毕竟这几日知燕妹妹一直同姐姐睡在一起,小心她也得病了!

    先提到楚歌的时候,梁鸿谨的脸色还有些不耐,再说到段知燕,他便立即转变了态度,不仅不再对此有所不满,甚至还催促路云中快去。两人都知道因为段家惹不起,段知燕那头不能再出岔子,也没多说,急匆匆往楚歌的小院子赶。路上问了几句,可怜路宜也是只听郑思君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招得两人更是心乱如麻。

    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先扑上来的是个小人儿。段知燕早在屋里听到了脚步声,一刻也不肯等,路云中捞着她叫她一抬头,就见着这小姑娘脸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他心里当即一沉,把段知燕往旁边一放就要往里走。却听到段知燕在旁边哭着说道,路大哥,你总算来了!楚歌姐姐一直发高热,怎么也醒不过来,可是思君不让我靠近,你把我带进去吧!

    这么一说,路云中便确定了这一定是疫病,登时心凉了一截。进去一瞧,便见楚歌躺在榻上,双眼紧闭,面颊通红。郑思君坐在旁边,听到声音就立即站起来,红通通的眼睛在对上他的瞬间才略有平静。

    他嗫嚅着说,路大哥……路云中几步过去,毫不忌讳地摸摸楚歌的脸,又探探她的额头,转头就叫路宜去叫大夫。不必他提醒,路宜自然会去,只是不多久就又跑着回来,一边撑着膝盖喘气,一边跟路云中说,现在城内药堂人手紧缺,城里的人都救不过来,更遑论城外,唯一的坐诊大夫现在还被困在难民营呢。

    郑思君一听急了,说,药呢?有碗药也行啊!路宜说,那边排队的人多,根本就排不上号。郑思君哽了一下,说道,疫病发展竟然如此之快?路宜说,对。昨天王大娘去世后,大家才开始害怕起来。现在人人自危,看到身上有疹子就要赶紧去喝药。正是人多的时候。

    说着话,他便眼巴巴地看着路云中,希望哥哥能有办法。好在路云中心性缜密,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将布巾浸了凉水盖在她头上,闻言只是沉思。路宜说道,哥,实在不行,也只有梁将军能帮忙了。总这么等着不是事儿,这才三两天,好几个人就已经因为没有及时看大夫而不行了,我怕……

    他说得委婉,也是因为不敢直说,说了自己心里都害怕。而对于楚歌来说,这也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只等着大夫空出时间来给她看病,自然是不现实。

    只是路云中心里门清,沉声道,你说的是。只是梁将军府中虽然有大夫,却可能并不会为楚歌姑娘所用。路宜说,哥,你是他的副将,你有难他又怎么能不相助呢?路云中冷笑一声说,我是他的副将又如何?自始至终不过是他留下来一枚棋子,没什么用处。如今还留着我,只不过是因为还有用,又如何会因此而对我施恩?

    但话虽这么说,可有最后的机会,他还是要去争取一下。当即吩咐路宜和郑思君看好楚歌,自己要往门外走。甫一掀帘,就看到被他阻挡在门外的段知燕,小姑娘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神色中除了焦虑的脆弱,还有一种意外的坚决。

    段知燕小声说,路大哥,你要去找梁将军吗?路云中知道她在门外必然不可能不偷听,也不相瞒,只点点头。段知燕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示意路云中弯下身来,靠近他的耳边,悄悄说,路大哥,如果梁将军不愿意救姐姐,那我有个办法。她撸起袖子来,在胳膊上画了一片,说,你先去梁将军那边求他的大夫,我去邻家找个姐姐借盒胭脂,然后在胳膊上点些红疹子,你就跟梁将军说是我病了就可以了。

    她顿了一下,脸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紧张的微红,极为愧疚而不安地望着他,说,我知道骗人不对,可是路大哥,我更想救我姐姐。你说楚歌姐姐病了他不会管,但他不会不管我的。就算是被梁将军发现了,你也可以说是我的主意。

    剩下的话,她没说,只是两人都知道,就算是被揭穿,梁鸿谨也不可能说什么。或者说,他不敢说什么。段知燕虽然身在衍州,但她到底还是段家的女儿,若是她当真出了事,段盛尧无论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家族,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仅仅是请人治病而已,若他当真知道自己被耍了,也只能夸段知燕一句“仁义”,甚至还要说她“有勇有谋”。

    路云中蹲下身来,扶着她的肩膀,从未如此细致认真地观察过她。两双眼睛静静相对,他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半晌后,他拍拍段知燕的肩膀,让路宜陪着她去找胭脂。走前嘱咐两人捂好口鼻切莫染病,段知燕重重地点头应了。

    而楚歌对于此事,自然是全然不知。她昏昏沉沉,一病不醒。不知道段知燕曾为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也不知道路云中来过,整个人像是漂浮在海中,似是前行,又好像下一刻就会坠入深渊。

    这场疫病来得太过突然,且势头凶猛,不出几日便已叫衍州城人心惶惶,人人谈疹色变,哪怕当真是夜间太热被捂出来一点痱子,都能招来一阵惊恐尖叫。衍州城内外骤遭大难,本就人手不足,再加天降大雨,更是损毁了不少在地动中幸存下来的房屋建筑,不仅大灾大疫,某些不足以致命但却难缠的小病也悄悄地在城内外游走开来。

    而疲劳生死,身外发生的一切变故,楚歌自然是不知晓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似乎在一段黑暗后就陷入了一段诡妙的幻梦中。依稀只觉头痛脑热,眉心像是有好几个小孩子手挽着手跳舞,踩踏着她的肌肤,柔软的绒毛剐蹭着眼角,闹得她心口乱烧,烧得她头皮发麻。

    映照在外表,便是那苍白的脸色和潮红的面颊,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喂进去多少水也显得如此干裂,眉头紧皱,似乎始终处在痛苦中。她在清醒时总是乖巧到有些逆来顺受,在昏迷中却是软硬不吃。路云中轻轻掰着她的下巴,尝试将药灌进她的嘴里,却总是以失败而告终。那棕褐色的药水刚接触嘴唇,她便一阵呛咳,将能吐的都吐了出来。

    段知燕出的点子果然有效,梁鸿谨的大夫被他骗了来,但得病的终究不是段知燕,纸包不住火,当即便暴露。大夫本来想走,但在路云中的恳求下、外加自己也是于心不忍,还是留了下来。只是他在把脉前多加准备,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也能看出此次疫病如何严重。

    路云中一颗心吊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直至大夫出门摘了面罩,说问题不大,他才终于松一口气。

    大夫说,幸好这姑娘平素身体不错,虽然晚发现了几天,但是身体撑住了。但还需要煎几服药多加观察。平常身边更是要有人照顾着,免得突生变故。

    既然是路云中找来的人,他下意识也就觉得楚歌与路云中应当有什么关系,拍着他的肩膀说,若是当真上心,这几日就多守着点。朝廷的赈灾应该马上就会下来,到时候人手充足,想必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分身乏术。

    他人走了,药留了下来,就相当于希望留了下来。路云中一刻没等,在院子里支起了炉子。药烟袅袅而上,扑入眉头熏得人头疼,他因着心烦意乱,竟也感受不到。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如梦初醒,拖着凳子往外挪了挪,心头却沉沉闷闷地舒展不开,一方面为楚歌,另一方面,也为了大夫走前的那句话。

    赈灾。赈灾。可这灾当真能赈下来吗?

    梁鸿谨下达的命令他可还记得。若非这场大疫,也许现在他便已经随大军开拔、正在前往威州的路上。梁鸿谨毅力非凡,举全营之力来劝他也劝不动。自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此令不是他下的,而是东都那边的死令。更何况不是简单的更改驻地,而是与暴动有关,若不能及时赶到,恐怕不多日这已经门户大开的东都便岌岌可危。

    而若非这场疫病,命令也不会被迟滞。不管地动可以,不管瘟疫也行,可当两者撞到了一起,再一意孤行,恐怕便会在衍州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徐更。如此,东都也没了办法,只能叫朝花岗暂且停留在衍州,先将灾情控制住了再说。路云中也才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

    而在多年后他再回望时,会发现永昭二十六年的夏天一共下了改变他人生的三场大雨。第一场大雨浇湿了城门上下,无论怎样的身份、地位,都在这场夜雨中被彻底浇透,浇出了楚歌一身的疹子,将这悲伤的灵魂再度拖到鬼门关,于盛放的鲜花前在生死中挣扎。

    第二场大雨从衍州浇到威州,如火如荼的农民暴动一时将息,好好安静了一些时日。瘟疫自东而西、从南到北,一刻不曾停止脚步,对这风雨飘摇王朝的命运甚至不曾有过半分垂怜。

    虽然徐更因天时地利而无法再继续发难,但打出的大旗却已经偷偷传遍了大朔的每个角落。威州城外蠢蠢欲动,在被雨水浸泡的土壤中发现一截断掉的树根,也许都会被传为上天讯息的表征。新的力量在大雨中孕育,而永昭帝惶惑的疑心也在大雨中愈演愈烈,终于,在发觉了天下格局终将不为他所控后,东都再度下了一道急令,催促尚未完成赈灾的衍州朝花岗军,速速前往威州,取下徐更首级。

    这急令伴随第三场暴雨而来,也为衍州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楚歌的病还没有彻底痊愈,刚从那满身的病气中悠悠醒来、紧接着就要面对离别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淌过衍州初退的大雨,踏过苦苦等待朝廷赈灾未果而在数个雨夜中凄惨死去的无名尸身,跨越数重星月,抵达了她的小院。

    是段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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