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行良模棱两可地回答这个问题:“即便是所谓的‘敌我’似乎也有许多说法……嗯,端木兄为何如此一问?”接着却又自己问道,“虽说如此,不过毕竟也不是全部,对吗?就像你们二人,分明与张儒并无联系,本也不必负责,却还是去救了他的两个儿子。”

    桓喜摸了摸头发,说道:“难道谷兄不也是吗?若你没在,说不定我俩都沉尸溺水了。”

    “对此,倒是从来没见端木兄急过。”谷行良摆手,表示不必言谢,忽而好奇道,“端木兄莫非早知我水性好些,必会下水去救你们吗?但如果这样,为何自己不会水也硬生生往里面跳,跳得还如此处变不惊?”

    端木芷没有回答,目光一时也落在了窗外,稍作思忖,想了许久,方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当时什么也未想,便也跟着跳下去了。”

    虽然谷行良与他们也算是一同面过险境,但端木芷此番说辞,明显尚不想与他相聊太多,于是桓喜自然也不会去提惑心蛊之事。她考虑着端木芷身上的蛊,忍不住仔细猜想究竟是谁在他身上下蛊,反而对这番话没做反应,全然略了过去。

    谷行良看了看他们二人,笑道:“嗯,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快些将饭吃了,待会你们忙你们的,我也要处理商行的事情。不久后要回扬州,处理船运事宜,你们若何日想来此一游,一定至水坞商行找我。”

    这餐算是早食,三人边说边吃,断断续续,吃得慢些,待走出食肆,时间已不算早。再过不到半月便是芒种,天气已逐渐暖了,阳光明媚,昨夜的雨下至清晨便停了,今日万里无云,虽然太阳高悬,却也凉爽。

    地上湿淋淋的,为了免得多沾泥泞,还要洗涮,图个便利,桓喜带着端木芷又从屋顶走了,回到院子里便挨了蔡婆婆一人一个爆栗。

    张菀方也正在院子中等着他们。

    他还是昨日的装扮,看面色也像是一夜未睡,略有憔悴,已然等了许久。桓喜见状大惊:“你怎么了?”

    张菀方郑重道:“我当然是来道谢与道歉,飘了满城的布告我也已经看过了,想必你们查案时就已经知道大致情况,却还肯帮忙,实在感激不尽。”

    “那你又是道什么歉?”桓喜奇道。

    “就是二月初,在长安时。”张菀方挠了挠头发,颇不好意思,“我……还真没正式道过歉,今天刚好补上。近来有些富家子弟要往扬州去,我同他们一道,很快便要动身了。”

    “喔,这事啊!”桓喜挑挑眉,满不在乎地晃晃手指,“没关系,打完就早原谅你了。不过,你肯定带来了些好吃的吧?”

    张菀方带来了一只食盒,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是不同口味的糕点,软糯可口,的确是桓喜所喜欢的。

    坐在屋中,端木芷忽而问道:“二月初的事情,是指什么事?”

    “不是告诉过你了嘛,他这小子嘴大,一天天总爱咋呼,什么都叨叨一遍。”桓喜正盘腿坐在矮凳上,跟端木芷一起帮蔡婆婆削萝卜。她手上动作很快,盘中已堆叠不少,然而桓喜本人却略有心不在焉,手中没停,不久,盘子便满了,一旁的端木芷顺手将满了的盘子撤下,放上了一个新的空盘。

    新削了两根萝卜,桓喜手又往旁的一伸,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将萝卜都给一次性削完了。她回过神儿来,将刀放下,又望着庭院发呆。

    少顷,忽然道:“其实倒也没什么,无非是幼时的事。幼时启蒙,我与张菀方在这里一间私塾习的小学,人对‘异类’总有两种对待方式,或接纳或排斥,张菀方与我关系还好,但他们男孩混作一堆,总爱评判。我与他们虽然没有联系,可张菀方跟他们还是狐朋狗友,他们聊到旧事,张菀方便提起旧事,说我的牙齿与力气……虽然他也是喝了酒,言辞冒犯了些,不过我打他一顿其实过了。”

    “既然冒犯了你,揍一顿出气似乎也是没什么的。”端木芷道。

    桓喜摇了摇头,没忍住笑了:“张菀方并不坏,我说过吧?他不是想不明白,就是嘴总要更快一步。他那些狐朋狗友也是,一些话乍听伤人,事后想想也没什么,我只是受不了他们总误以为谁都想所谓‘正常普遍’,自以为是、指手画脚,实际我不在乎的,这是我的特点,我也很喜欢。他们怎么看自然是他们的事,但总是在我面前呜叽喳喳没完没了太不礼貌了……好吧,其实当时我不但揍了张菀方,是连着他们一伙人全都揍了一遍。”

    “就像我也并不真正在意惑心蛊一样,是吗?”端木芷道,“这种事总是不该有个标准线的,只是人人都喜欢用自己的标杆去称量他人……嗯……蔡婆婆……好像对我们削出的成果不太满意,看面色像是要发火了,对吗?”

    下午饭点前,桓温佘总算是回了宅院,被蔡婆婆揪着耳朵好一顿骂。骂归骂,既然赶上饭点,自然是先将饭吃完再继续说教。

    菜很丰盛,足有六七道,桓温佘眼角却抽了抽,忍了忍,还是不由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吃一整桌子莱菔?”

    虽然这么说,但四个人里吃得最欢快的便是他,看架势,这像是他今天的第一顿饭。饭后,桓喜自然又不免去问监安司的情况,桓温佘有心不让她再涉及更深,便挑拣些简单而不复杂的部分说了,例如找到了楚汝士与尉迟浸二人的藏身之处,并从中找到了几只软甲。

    桓喜道:“说起来,之前不是与你说过,步温平有一个牛头吊坠……很难形容,不过你也见过,他不是黠戛斯某个达干的儿子,就是渊源很深。他……”

    “你想问他怎么能进大理寺,甚至又是斜封官,对不对?”桓温佘摇摇头,“我不清楚。步温平并不是他的真名,不过他或许的确来自黠戛斯,皙面、绿眼毕竟独特。”

    桓喜喃喃:“来自黠戛斯的司直……真是奇怪。不过,他的鱼符与两柄刀还都在我这里呢,一天都快过去了,他怎么还不来取,他还在洛阳城里吗?”

    步温平自然还在洛阳城,不过严格来说不算城里,因为他正站在一处城墙转角,外侧。

    他的对面站着另一个人,这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就像一只落汤鸡。步温平正将一只短匕递去,此人接过,嗤笑一声,居然是谷行良的伙计尉迟浸!

    步温平冷冷道:“你们的东西,拿好。你的主子呢?”

    尉迟浸并不理会,只将这把楚汝士的短匕收到身上,随后方说:“我有没有说过,步温司直,你真的很不像一位大理寺官员?说真的,你简直像个江湖杀手,神出鬼没。”

    见他并不应声,尉迟浸耸耸肩,跳过了这个不会被步温平接茬的话题。他接着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司直,我清楚你跟他有所交易,不过恐怕你只能暂时跟我相处喽。”

    城墙脚下,步温平忽然向前两步,腿脚却像是利索得很。他将尉迟浸手中的舆图捉在掌中,冷言道:“你知道私藏舆图是什么罪名吗?”

    “无论是什么罪名,司直,记得到图上城中标注的地点来找我们。”尉迟浸未受他这句话影响,应付自如。

    步温平看也没看手里的东西,闻言也未再答,尉迟浸却在一个眨眼之间,发现步温平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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