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成娴推掉路引溪的邀约,独自走在无人的小巷,路灯昏暗,带着年老失修的破旧感。

    巷子尽头有一栋烂尾楼,高24层。

    附近的住户基本等于无,她的死去不会惊扰任何人。

    楼体外面布满褐色的苔藓,脏乱不堪,还有大量裸露的钢筋,像是吞噬生命的巨兽,冰冷无趣,蛰伏盘踞在那里。

    烂尾楼只是一个半成品,没有安装电梯,只能沿着盘旋而上的阶梯一步步往上走。

    成娴打开个人终端上的照明系统,踏进了螺旋上升的深渊。

    她是这个意识世界的主导者,只要她清醒过来,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

    自我认知里明白这是一个假的世界,但情感上还是不能接受,她要变成这个世界的罪人,杀人的刽子手。

    成娴的呼吸声、脚步声顺着扬起的灰尘四散,整栋大楼蔓延着人类对黑暗最原始的恐惧。

    不知道是第几层楼,她气喘吁吁坐在台阶上休息,抬眼看着空荡荡的头顶,如漩涡般吸住她的目光。

    她心底升起一种渴望,幻想这里存在无穷无尽的阶梯,不用去触碰死亡。

    一阵风穿过裸露的窗。

    呼……呼……

    风低声呜咽,卷起的凉意渗人,她的手臂泛起细小的疙瘩。

    她的视线也移向窗边,远处的大楼闪烁着零星灯光,猝然跃入黑色瞳孔。

    成娴猛的偏移视线,突如其来的第六感提醒她,窗边站着一个人,尽管她看不见他。

    她想起了那个浑浑噩噩的深夜,也有一道视线在虚空中凝视着她。

    鬼先生不是鬼,而是周朔屿。

    一个阴魂不散的疯子科学家。

    “出来吧,周医生。”

    成娴单手托腮,盯着那个角落,有点好奇这个技术是如何实现的,难不成真的和量子态有关系。

    周朔屿渐渐显了身形,闪烁几下就稳定了下来,高大挺拔的身体垂下一道阴影。

    “抱歉。”

    周朔屿的嗓音沙哑且低沉。

    “你好像总是在说抱歉,这只是你的职责,不用有心理负担。”

    成娴说完就沉默了一阵,突然意识到她不是那个满身尖刺的女孩了,也会安慰起无关紧要的人。

    成长的代价往往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

    周朔屿踏上阶梯,坐在她的身旁,侧眸瞥了一眼她的神情,“不,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

    “随你。”

    一时之间两人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坐着,平视窗外的远方。

    月亮、星星隐匿在灰蒙的云层中,视野所及之处像一块黑色幕布,上面的远山模糊,点缀几抹微光,

    很是平常的风景,但他们看了很久。

    安静了许久,成娴站起来,下巴微仰,“周医生,一起吗?”

    周朔屿没有犹豫,回了她一个笑,“好。”

    24层的楼梯其实也没有多长,他们靠在围栏上,风吹起衣摆,猎猎作响。

    他们站立的地方是这片天空里唯一的光亮。

    成娴飘扬的头发像蘸饱墨水的毛笔,在浅黄色旧画卷上留下的尾迹,收笔时拖拽起那轻盈自由的线条。

    她把散落的碎发別至耳后,“以前,我想过自己死去的瞬间,至少也是弥漫着春天潮湿的悲伤,远没有现在平静。”

    周朔屿仰头望着天空,试图找出一颗在闪烁的星星,“那我和你相反,我以前觉得我的死亡是孤独、无人知晓的。”

    成娴偏头,直视着他灰色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月光,可惜今晚没有月光。”

    “遗传我母亲的。”

    “那她一定是一位大美人。”

    周朔屿唇角上扬,“是的,不过她追星星去了。”

    成娴眼底闪过一丝好奇,“追星星?”

    “她和我父亲在瑶光飞船上执行任务。”

    成娴看了眼天空,“对不起。”

    “没什么,我以前也怨过,不过我现在能理解他们,探索人类未来的出路,他们很伟大。”

    “可是,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瑶光飞船已经在宇宙里航行了十四年。

    “没有绝对的公平,我很庆幸他们能登上瑶光,这是属于他们的梦想。”

    成娴闻言,惊讶望着他,脑海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周朔屿,你知道缸中之脑这个网站吗?”

    周朔屿轻不可闻叹了声气,“我是瑶光。”

    主动提起瑶光时他就想到了成娴会有猜到的可能。

    预料之中的回答,可成娴更希望他可以否认。

    成娴本想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可心底腾起的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难怪你总是对我抱歉,原来抱的是这个歉啊,一步步设计引我上船。”

    周朔屿自知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用,耷拉着脑袋站在成娴面前,

    “我想让这个世界继续下去,你自便。”

    “别走。”周朔屿拉住了成娴的手臂,“成娴,我求你别走。”

    “这个实验跟你母亲有关?”

    周朔屿沉默了一会才轻轻点头,“我希望再见她一面,可是依照现在的宇宙通讯技术,我只能收到她单方面的信息,实时通讯难如登天。”

    “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成娴选择妥协,为了未知宇宙里航行的人类在彻底告别时再回望一次地球。

    “成娴,我……。”

    成娴打断他的话,“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让我再吹一会儿风。”

    周朔屿一步三回头,缓慢挪步到了另一边的围栏。

    成娴关闭了照明系统,身影融入黑暗,整个人散发破败的气息。

    他也抬手熄灭了光,天台重归夜色的庇护。

    风渐弱,夜渐深。

    周朔屿一直看着成娴那边,突然一个精瘦的身影朝成娴扑去,语气急促凄烈,“成娴,你不能死。”

    他的脚比大脑快,迅速冲了过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放开她。”

    此时,成娴还未回过神。

    “我不想醒来,我不想面对那个一无是处的我,成娴,我求求你了。”那个人说着松开手,扑通跪在地上,改为抱着成娴的小腿。

    成娴想伸手去推开她,对上她那双忍泪含悲的眼眸,那份酸楚在空气里流动,全往心房冲去,塞了彻底。

    成娴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周朔屿边说边靠过去,语气柔和,“她不会死的,你先放开她。”

    “你别过来。”方水淇恶狠狠威胁,并在夜色掩饰下悄悄松了一只手。

    成娴瞅准这个时机,一把将人推开。

    眨眼间,方水淇不知从哪掏出了把匕首,慌不择路刺向了空中,没有想象中的破空声,那种刺到肉的顿感顺着刀柄渗入她的神经,传到四肢百骸。

    方水淇看着鲜红的血液浸入成娴黑色的裤子里,滴在厚厚的灰尘上。

    明明天那么黑,她却看得那么真切。

    那滩红色像是从她眼里冒出一样,遮天蔽日覆盖住她的视线,舌尖上也是一股铁锈味,方水淇身体抖成了筛糠,胸腔鼓起,她不禁干呕。

    成娴蹲下来捡走了掉在地上的匕首,任凭小腿上的雪流淌,她跟感觉不到痛一样,拿着匕首跟周朔屿笑盈盈炫耀。

    周朔屿皱着眉毛接过匕首,“我给你包扎一下。”

    成娴后退三步,执拗道:“不用。”

    “对不起,成娴,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方水淇被吓到身子瘫软,只能歪倒上身在地上,掩面痛哭。

    成娴觉得那个姿势像是在参拜神佛,求其庇佑。

    可惜她不是,她是不幸的杀人犯。

    成娴不敢受她的“跪拜”,挪步走到周朔屿身旁,“你想在这里一直活着?为什么,这个世界再真实也不过是假的。”

    方水淇仰起身子,脸上滚烫的泪珠混着尘土糊成一团,狼狈不堪,“至少在这里我像一个人一样活着,是自由的。”

    成娴朝周朔屿投去一个凉飕飕的眼神,“你们实验的bug还真不少。”

    “是人为。”说完怕成娴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不是bug。”

    成娴翻了个白眼给他。

    周朔屿眼神阴沉盯着方水淇,“你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就要拉着别人给你陪葬吗?”

    “我没有!”方水淇拔高了音调,几乎是吼着出来的,“成娴,你真的要当抹去别人幸福的刽子手吗?”

    成娴最隐秘的想法就这样被她堂而皇之公之于众。

    冷着脸抬腿向方水淇走去,周朔屿伸手欲要拦住她,被成娴暗含警告的眼神给制止了。

    成娴缓慢蹲在方水淇面前,她的腿开始难受起来了,刺骨钻心的痛沿着神经末梢传递。

    她凑到方水淇的耳边,声音轻如蒲公英,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听到。

    “哪有刽子手先杀自己的啊。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不过你想从那个人身边逃离,醒来之后可以去找他,懂吗?”

    成娴因失血过多变得无比苍白的脸色,在这黑夜犹如夺命的白无常。

    方水淇惊恐地后退,“你不是成娴,你不是成娴……”边说边摇头,跌跌撞撞跑进楼梯间,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她半张脸,人不人鬼不鬼。

    “你跟她说了什么?”

    “一些建议,你以后会知道的。”

    周朔屿明白这是跟自己有关了,但愿是件好事。

    “哎,你干嘛。”

    成娴满脸不接看着突然蹲下来剪她裤腿的周朔屿。

    周朔屿用方水淇留下的刀割断裤腿,露出暗红色的伤口,“我觉得失血而亡这个死法不适合你。”

    他用剪下来的半截裤腿给她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成娴斜着身子望向远处,视线没有焦点,飘忽不定,不敢往下看一眼,惨白的脸皱成一团。

    末了,才用余光瞥了眼周朔屿,嘀咕了一句。

    “我想活着。”

    周朔屿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好了,醒来不一定要经过死亡,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醒来。”

    少了一节裤腿看上去怪怪的,成娴索性弯腰把另一边也挽起来。

    听到周朔屿的话,她踮着一只脚,弯着腰双手去够裤腿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是从滑稽戏的舞台跑出来一样,身姿怪异。

    成娴的行为和语气割裂开来,手上慢条斯理将裤腿挽起,嘴上恶狠狠威胁:“你再说一遍!”

    周朔屿觉得现在的成娴就如暴风雨前的平静,脚自觉后退一步,“只要你想醒来的欲望足够强大,那你就可以醒来,一切取决于你的意识。”

    成娴不顾腿上的伤,三步并做两步走,一把揪住了周朔屿的衣领,“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周朔屿忐忑不安的心骤然间被怒火中烧的成娴安抚下来了,这才是她应该有的反应。

    因为过于担心成娴会选择之前的方式醒来——自我走向死亡。

    反而忘记了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忘记了。”

    周朔屿垂着眼眸,模样可怜。

    成娴松开了他白色的衣领上面沾满斑驳的血迹和尘土,“扶我下去,痛死了。”

    周朔屿脱口而出,“我背你。”

    说完便后悔了,这句话过于暧昧了,他们的关系还隔着死亡的鸿沟,远没有到如此亲密的份上。

    成娴没有搭话,只是眯着眼睛看他,无形中有一股渗人的威压在渐渐地裹紧他的身体。

    在成娴的死亡凝视下,周朔屿放弃了这个大胆的想法,默默过去扶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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