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楼在昀都不算最好的酒楼,前三却绝对算得上。

    其实在几年前这里绝对是最有名头的,各色新奇美食令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可惜后来据说易了主,再也没有新菜品出来,不过单这沿袭以前的惜春楼也仍然稳住了地位。

    牧玥便是这惜春楼的忠实主顾之一,隔断时日就要吃上一吃,哪怕自己不亲自来,也要人买了送回府里。

    盛夏六月,昀都却比别处凉爽宜人许多,路边各色鲜花美不胜收,适逢快百花节,出来玩耍的年轻男女格外多。

    马车穿越拥挤人潮停在惜春楼前,惜春楼地处位置更为热闹,除了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寻常百姓也在此前穿行。

    车一停稳牧玥便从车内跳出,车夫本来以为这男宠会等在这里搀扶照顾郡主两人一起进去,结果就看他自顾自要往里面走,不由出声叫住了他:“哎。”

    牧玥眉一皱,有些不耐烦了,“干嘛?”

    他不客气车夫也不满,“郡主都还在里面呢,你怎么回事?!”

    牧玥大咧咧翻了个白眼,“他不去,他都没吭声你个蠢货不想活了拦我?”

    车夫气得脸都黑了,但是里面那位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敢怒不敢言,没想到这男宠一朝翻了身能颐指气使到这种地步。

    是啊,郡主都没发话,他操什么闲心呢,说不定也是郡主的安排,车夫当即也眼一闭,不再多管闲事。

    车内娄姜自然是注意到了外面两人的动静,他一路上都很沉默,现下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便是飞檐反宇的惜春楼。

    他目光晦涩几许,再到看到重新迈步要进去的牧玥。

    先前听到她要去惜春楼他内心便很复杂,他想着他不去就是了,毕竟她也没有真的叫他,但真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她现在不仅仅是她自己,她用的是他的身体!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的呼唤哽在了喉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微微伸出去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

    罢了……阻拦了这一次,难道他还能让她以后也再不来吗?

    都这么些年了,或许不会再有人认识他了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他有些逃避地想要放下窗帘,然而这时,已经跨上台阶即将跨进惜春楼的牧玥被里面出来的一行人挡了出来。

    惜春楼只要有钱任何身份地位的客人都接待,而出来的这行人瞧穿着一般,手里还拿着许多打包的食物,这种做派多是初来昀都的外乡人。

    这些人不知道让路把自己挡了出来已经让牧玥有些反感,偏偏一群男人中突然窜出个人来,那人披着斗篷个头娇小,趁着两方短暂碰撞的间隙趁人不备从几个大汉的挟持下挣了出来,且反应很快地第一时间便瞅准了躲到牧玥身后。

    牧玥感觉身后衣摆猛地下坠,她回头,就见身后的人原来是个女孩。

    女孩一双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摆,她晃动脑袋,兜帽露出一点遮掩的内容,牧玥瞧见她手被绑着,嘴巴上也绑着布条,因此也说不清什么,只呜呜咽咽地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她。

    几个大汉转瞬间就凶神恶煞地盯住了牧玥,半包围地将她围了起来。

    他们打量着牧玥的穿着,看起来不像好惹的人,而后才瓮声瓮气地跟牧玥道:“这位兄弟,我等是来游玩的,这小丫头是我们买下的,还不懂事害怕总想跑,劳烦还给我们。”

    女孩疯狂摇头缩在她的背后,牧玥看着这帮人眉一竖:“你说你买的就是你买的?我还说这是爷我买的,怎么,还要当街抢爷的人不成?”

    大概是第一次见这种的,一帮大汉有点懵,倒是其中一个比较冲,反应过来有那么点不管不顾的架势。

    “跟这小白脸废话什么!把人弄回来管他呢!”

    伴随着话音这人已经向着牧玥身后冲了过来,牧玥直接身子一偏,一脚踹向他的胸口,两边各向后退了些,牧玥被女孩顶住,大汉也被他的同伴扶住。

    牧玥暗暗不满这副身体的虚弱,对面的已经怒火中烧。

    比较理智的一人还是试图不惹麻烦:“这位兄弟为何对我兄弟出手?我兄弟对你并无恶意。”

    牧玥暗暗带着人偏向马车的方向,闻言不屑冷笑:“打你就打你,看你不顺眼就打了,爷高兴,怎样?”

    这句话无疑是将仇恨拉到了极致,一帮人瞧着她目露凶光,看他们要冲上来揍人,牧玥瞧得出他们还是有点底子的,她勉强打也还是能打得过,但她现在状态不佳还要顾及别的人,她紧急带着人后退到了马车边,对着已经到了身前的他们大喝:“大胆!竟敢冲撞郡主车驾!不想活了吗!”

    此时因为骚动周围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事又发生在惜春楼门前,小厮早早报告了管事。本来暗中观察的管事先是盯着那公子瞧,他总觉得这人很脸熟,一时却又对不上号,寻常的麻烦他们自不想管,毕竟没发生在自己楼里,但此时一听这人的话管事的认出了郡主车驾,当即带着人上来将几个大汉隔开。

    几个大汉一听对方身份尊贵立时就犹疑退却了,又有惜春楼的管事出来做和事佬,他们是不想动手给自己找麻烦了,但挨了打的那个还是不服气:“就算是郡主,也不能抢咱们人吧?!郡主也得给咱们个说法!”

    一听他要说法,管事的头就大了,你问谁要说法?这位可是只有她要说法的份,他当即给几人使眼色,一帮人踌躇犹豫,牧玥本来觉得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没想到身后帘幕一掀。

    管事的立刻就瞧见了车里的真是郡主本人,他有点怕对方发火怪罪,没想到只见她冷着脸,从手上摘下个镯子扔了过来。

    “人我要了,这些,够了吧。”

    管事的哪里用看镯子到底值多少钱,郡主用的怎么可能差,他当即把镯子塞给领头的大汉,这帮人见好就收,再不言语快步走人。

    他们一走,管事的微微松了口气忙到车窗前问询:“郡主今日又来啦,可要进去坐坐?小的这就为您准备包间。”

    娄姜看着管事眼神微闪,想也不想便拒绝:“不必了。”

    一旁的牧玥刚不满想说话,管事便体贴道:“郡主一定是被扫了兴,这件事也有我等疏忽的责任,为表歉意特为郡主送上您往常爱吃的菜品,稍后给您送到府上,还请郡主笑纳。”

    这回牧玥接话极快:“如此甚好,就这么办!”

    娄姜不语直接放下了帘子,管事的见状识趣不再打扰,他看向仍站在马车外的这位公子,实在是觉得对方面熟,却无法将昀都里那些贵人与之对上号,但对方跟着郡主,总归是要好好对待的人物,便朝着牧玥行了个礼,“那小的这便退下了。”

    牧玥并不在意其他人,现下已经说定了,她也就带着女孩上了马车回府去。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牧玥一边给女孩解开了手,一边不满地瞪娄姜:“为什么要给那些人钱!”

    其实两人出来都没带钱,牧玥本来就觉得那伙人可疑,就算她强要了人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或者说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偏偏娄姜多此一举。

    娄姜自始至终看在眼里,他本不想插手,是她自己把他牵扯进来,两人如今已经无法拆分开。他行动之前也是特意选了个早上侍女给他装扮的首饰中最普通的但她仍然嗔怪,他很不理解。

    “众目睽睽,我如此做快速平息事端有何不可?”

    “没那个必要!万一他们是坏人呢,那你不是助纣为虐?”

    “难道不是你先入为主看他们不像好人便带了偏见?且不说仔细问问这小姑娘,若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何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遍地巡卫的天子脚下?你不分青红皂白做事,在事态更严重前,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的名声。”

    “名声?”牧玥反问。

    娄姜觉得她态度奇怪:“你就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呵。”牧玥直接冷笑:“我那名声还用在意?”

    牧玥自知自己在昀都什么名声,既然如此,多一件也不痛不痒,又能怎么样呢?

    娄姜因为她的话皱眉,就见她看向了旁边已经自行摘下束缚的女孩。

    女孩被解开手后就自己弄开嘴里的布和斗篷,她惴惴缩在一边,不知道两人在吵什么,但这件事与她有关,他们说话她不敢插嘴,现在突然见救自己的公子看着自己,她忙扑通一下跪在了车里。

    “两、两位恩人,谢恩人救命之恩!”

    她想叩头,却被人一把揪住了胳膊。

    “你说,那伙人是不是坏人?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从实说来,敢说谎我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牧玥话是对着女孩问,眼睛却又看向娄姜。

    她还是要从女孩嘴里得到一个答案,看看到底他们谁对谁错。

    女孩不敢隐瞒,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是身份尊贵的郡主,身边的这位不清楚,却也不敢轻视对方的话,这位公子到现在给她的感觉是脾气不太好,她说起话来也不由小心翼翼偷瞄对方的神态。

    “他们确实买下了我……”一看公子的脸色黑了下来,她忙补充:“但他们绝对不是好人!我阿爹就是被他们撺掇输给了他们把我给卖了,他们觉得我长得还不错,说是要上京把我卖进花楼赚更多钱!”

    牧玥心情顿时由阴转晴,她一脸“你看吧,我没错”的得意表情觑着娄姜,嘴上义愤填膺着:“就不应该轻易放那帮坏蛋走,该扒皮抽筋狠狠修理他们一顿才是!”

    娄姜本没有多大反应,闻言微微皱眉看了眼牧玥,而后淡淡问女孩:“我且问你,是他们故意设局令你家人参赌要你做赌注?”

    一看郡主跟自己说话,对方气度身份让女孩不由产生了几分自惭形秽之感,她眼神不由避开了与对方的对视,有些难堪却不敢不说实话。

    “……也不全是。”

    原来那几个人是外地上京游玩,途中经过女孩家所在的地方停下住了几日,在这几日里这几人声称自己赌术精湛未逢敌手,很多人上门挑战铩羽而归,一来二去的,这件事就传到了女孩她爹那里。

    女孩家可以说清贫,她娘过世早,她爹在她娘死后不得不独自照看她和两个弟弟,早年那些游手好闲的功夫便只能搁置了。这些年里女孩很清楚她爹一直都在压抑自己,他还是没事喜欢跟人小赌,家里有的几乎全都是他弄来的那些关于那方面技艺的书,他对此多有研究,再加上以往玩的时候运气也好基本没怎么输过。

    他自己早就听闻这伙人的事辗转了几日夜不能寐,再有熟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的撺掇,打着找场子的旗号去寻了那几人。一开始还真让他赢了几次,于是愈演愈烈,后面女孩基本就见不着他了,而他终于形容憔悴地回来没多久,来要赌债的几人就上了门。她爹早已把能花的输了个精光,自然没钱赔,在几人商量剁他一只手后,他选择推出去女儿保住那只手,用他的话说,失了手他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所以让女孩就算报答他的养育之恩,父女情分到此为止。

    女孩说完不再出声,她眼眶红红还是难过,而娄姜也转向牧玥:“听到了吧,那伙人不是好人,却也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无论如何,做事留一线对你而言都不是坏事。”

    牧玥正对女孩那个渣爹咬牙切齿,乍一听娄姜又说这个瞪大了眼,“你什么意思?!那些人赌博又买卖人口!在你眼里这都不严重?!”

    娄姜看着她,这回牧玥很清楚,那是一个觉得她很可笑的眼神。

    牧玥顿时火冒三丈:“把话说清楚!”

    “好啊。”娄姜点了点头,但他的语气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正所谓愿赌服输,他们一方没有强制,一方出于自愿,双方都没有报官,这件事在他们之间已经了结了。赌博确实在律令上被禁止,但实际上呢,你应该很清楚,不论大赌小赌,不是依然在盛行么?尤其是在贵族之间。”

    他话里的意有所指让牧玥很不满,她想要反驳,却突然卡了壳。

    因为他说的没错,大赌小赌她身边都有,连牧霖都没事带着他们打马吊作为娱乐,玩的时候谁也没想起这是律令上所禁止的。

    她有些气短,却仍是不甘心的,“就算愿赌服输……那、那他们还买卖人口呢!他们怎么不可恶了!”

    娄姜看着她的眼神深了很多,那种觉得她天真可笑的讽刺眼神比任何时候都露骨明显。

    “在这样的时代,人本身就是商品,你养尊处优自是不知,多少活不下去的人靠出卖自己维生。除非是偷盗他人孩子、专掳少女拐卖的人牙子,像她这种被父亲出卖给他人的,那些人有随意处置的权利,她是幸运遇到了你,这天下间有多少同样境遇的人,你并不清楚。你若还不信,不妨想想自己府里那些下人,尤其那些签了卖身契的下人,所有伺候你的、被转赠你的,如果有可以选择的权利,有更好的生活,你觉得他们会愿意在这里服侍人么?”

    他虽然没直说,牧玥却很清楚他的意思,他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就是她。

    牧玥感到脸上身上火辣辣的,他的话像是淬了火的针,一针一针扎在了她脆弱的地方,虽不致命,心里却绝对不会好受。

    他话里隐隐带着怨气,牧玥猜测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话如果不是今天从他嘴里知道,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她圈子里的人也不会有这个意识,大家从小便习惯了,随意处置人可以说是极其理所当然的行为。

    她先前的气因此而瘪了下去,背脊都挺不直了,只感觉一阵阵的尴尬不自在,恨不得直接跳车。

    但她转念间又想,出身好也是她的错吗?她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被他这么数落?

    车厢里一时间变得安静而窒息,牧玥现在是看都不往娄姜那边看,她转过目光,落在了默默缩在一旁的女孩身上。

    她想转移话题:“喂,你现在没事了,可以回家了。”

    听闻她的话,女孩却并没有显出开心之态,牧玥见她突然朝着两人跪了起来,二话不说一个头就磕了下去。

    “你干嘛?”

    女孩抬头眼眶还是红的,“我……我不回去,我已经被两位买下,以后便是您们的人,我不笨,什么都可以学,也不怕苦不怕累,请两位留下我吧!”

    若在以前,牧玥根本就不用想很多,也就是一句话留不留的事,但是刚才被戳这一道,她下意识就先犹疑起来。

    她的第一反应竟成了,面前这是个人,她不能那么随意。

    “没事,那点钱你不用在意,就当是行侠仗义了,不用你报答什么的,你想回家就回吧。”

    她以为女孩是顾虑这个,没想到却见女孩摇头:“不,我不想回去,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从被卖掉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了,我无处可去……求您,让我留下吧!”

    大概是真的对那个家失望了,牧玥确实挺同情女孩的遭遇,闻言她再三确认:“你还可以再想想。”

    她不由瞥了眼娄姜,才接着道:“这里没有人逼你,你想清楚,是真的要跟着我做一个下人?”

    女孩毫不犹豫:“我愿意!请收下我吧。”

    “那好吧。”这么说着,牧玥给了娄姜一个眼神,看啊,这可是对方纯自愿,可别又往她身上怪。

    娄姜看着她眼神复杂,复又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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