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最难熬,当吕青柏咽下不知是第四还是第五块豆糕时,终于没忍住打了声哈欠。

    在野外露宿过那么多回,就数今夜最风平浪静,连个误闯御妖阵的小精怪都没有,甚是枯燥。

    除了他们,方圆百里也不见人烟,想来天亮前不会出什么岔子,显得他这个守夜人都可有可无……

    但他绝不能就此松懈,若是半夜真睡过去了岂不颜面尽失?丢的还是他们北岳的脸。

    吕青柏赶忙默念清心咒给自己提神醒脑,可惜效用甚微,又决定起身练练功。

    正要提起剑,才发觉右手还捏着几块没进肚子里的糕点。

    他心说还是留着点儿吧,否则陶大小姐又逮着机会来找他拌嘴了。

    于是吕青柏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将手里的糕点重新用油纸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收回包袱里去。

    青布碎花的小包袱被系得整整齐齐,看不出半点被动过的痕迹。

    他满意地抹了把嘴,而旁边裹着毯子的陶婉婉仍在小声地打呼噜。

    他憋着笑往后退,在转身的那一刻恰有一股寒风从耳际袭过,他蓦地停住脚步。

    刮风并不稀奇,但这呼啸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线极细的铃音。

    铃铛……

    没记错的话,于光古的腰间就挂了一只。

    吕青柏纳闷地转头,但左右都没有人影,只对上深林漆黑的眼睛。

    整座瘴木林的灵气恐怕都聚集到了宝珠身上,在脚下这片土地之外,感受不到丝毫生息。

    黑色的死寂接连天际,望久了仿佛会被吞噬而去。

    在不知不觉间,雾瘴更重了,而他的困意也更浓了。

    他甩甩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柴堆旁走去。

    火光频频跳动,他借着这一点光亮抬起眼皮,竟瞧见易子朔安坐在那,手上正拨弄着树枝。

    “……师兄?”吕青柏现下只觉得脑袋分外沉重,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他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守后半夜?”

    易子朔背对着他,不声不响地侧过脸,轮廓都被晕染得昏黄朦胧。

    他脸色淡然,只是微微颔首。

    其实吕青柏还有好些疑问,比如师兄究竟是何时坐过去的,又为何换了一身傀儡门的衣袍……

    但一切都容不得他细想,困意又一次席卷而来,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合上了双目。

    ——“铃音一声,安魂入梦。对不住了,小道友。”

    于光古从树后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藏在黑袍之下的身形如同鬼魅,他看着栽倒在地的吕青柏,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还是师兄沉得住气,”管焱紧随其后,升起密音结界,“白天见你一言不发,差点儿以为你真被人给说动了……”

    而“易子朔”沉默注视着面前发生的变故,眼底没有半分动容。

    于光古绕过那具逼真的傀儡偶人,提着铜铃移步至陶婉婉身旁。

    “北岳向来死守律令,不知变通,跟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他眼里透出不屑,“说到底宝珠开灵智一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今又弱得一手就能掐死,与寻常果实又有何异?”

    “再者,我们几人不会是最后一批南下云雾山的,宝珠留在这儿也未必能活下来。”

    所以……与其利人,不如利己。

    言语之间,于光古已在陶婉婉身上施完了忘忧咒,引得管焱一阵恭维:“高啊,这一石二鸟之计实在是高!”

    压在心里好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管焱环顾一圈熟睡的众人,放心地去摘宝珠。

    不仅仅是林外的两头镇门兽,任何妖异都会被宝珠香甜的气息所吸引。

    当他顺利捧回那颗珍贵的灵果时,偶人一改先前的平静,一对眼珠子直盯着他转,甚至张口发出“嘶嘶”的细声。

    于光古瞧见这副馋极了的模样后,低声斥道:“到底是畜生,本性难改!”

    他转头睨向管焱:“蛇妖性劣,更何况是刚破壳不久的雏蛇,这次的偶灵资质平平,不知要费上多少精力才能完全驯化。”

    眼看又要旧事重提,管焱心里烦闷不已,走了几步路后,鞋尖乍然踢到一个硬物。

    凌乱的草丛中,属于北岳仙门的困妖笼展露出银丝一角。

    打算偷摸给老大通风报信的小石头被惊得一激灵,赶忙闷头装死。

    但管焱还是拎起银笼细细端详:“这石头妖……该有几百年的道行吧?”

    于光古闻声望去,脸色缓和下来,忽然心生一念。

    ……

    绛月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过了。

    前半夜总算将体内的瘴气驱散了大半,所损耗的心神急需用一觉给补回来。

    夜晚的瘴木林是极好的栖息之地,让人只想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沉眠不醒。

    但仍有一丝理智在拉扯着她。

    以往不论是谁守夜,都会顾及到在场的羸弱凡人,专留一处篝火驱寒。

    在半梦半醒间,她却感受不到周围的光亮浮动。

    绛月始终放不下心来,强忍住困倦,稍微掀起眼皮。

    林中静悄悄的,中央的柴堆竟已熄灭,只泛着丝丝余烟。

    而本该守夜的少年正狼狈地趴在地上,肩膀还时不时耸动,倒像是在打鼾。

    左右修士的死活与绛月无关,在短暂的诧异过后,她当即去查看陶婉婉的状况。

    往常都夜夜酣睡的陶婉婉此刻却眉心紧皱,口中呓语连连,似被梦魇住了。

    即便动用法术,她也毫无醒来的迹象。

    绛月一咬牙提起裙摆,转而来到易子朔面前,指尖施术,按向他的眉心。

    易子朔感到有一股寒凉之气瞬间侵入灵识,迫使他睁开双眼。

    任谁也不愿被如此粗暴地唤醒,他心有不快,但在看清眼前人后渐渐压下了心绪。

    “借醒神香一用。”她话语飞快,颤动的指尖与微乱的发髻暴露出了急切,甚至慌张,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易子朔扫看四周,自然也没错过倒地不起的师弟、空空荡荡的树梢……眼下再发觉不到异常就是愚钝至极了。

    他毫不犹豫地祭出霁月,散出沁人心脾的清气。

    吕青兰第一个醒来,见到弟弟睡眼惺忪的倒霉相时,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她匆匆将人拽起身,在听完来龙去脉之后,更是怒其不争:“糊涂!连你师兄的相貌都能认错……”

    但她旋即又反应过来:对方是傀儡门,所用的幻术非比寻常,恐怕是操纵了偶人。

    吕青兰握紧了秋水:“他们为了走生门也是下足了血本,当真不把我们北岳放在眼里。”

    易子朔凝视着林间浑浊的雾瘴,思虑更深远——

    不惜在深夜出林,仅仅是为了掳走宝珠吗?

    而陶婉婉尚未转醒,即便有醒神香也无济于事,如此反常定然与傀儡门脱不开关系。

    绛月一直守在她身旁,一言未发,贝齿咬得下唇殷红一片,好似裂开了血痕。

    “别着急,”易子朔低声安抚着她,同时在陶婉婉的手腕上注入一丝灵力,仔细探查了经脉,“她没有受内伤,只是暂时陷入了昏迷,原因不明,我对傀儡门了解不多,但听闻他们专攻咒术,且不至于对凡人下死手……”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绛月,她好似抓到了头绪,忽然伸手翻开陶婉婉的上眼皮。

    只见双目上各有一条细小的黑线,形态一般无二。

    修士的法咒种类繁多,有这般诡异特征的易子朔还是头一回见。

    但绛月的脸色已然变冷,她无声地从被下了忘忧咒的小丫头身边退开。

    吕青兰方才注意到她莫名的举动后,刚想凑近细看,就被飞闪而过的红影晃了眼。

    “你去哪?!”她心道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还要添乱,于是立马去拦,轻软微凉的红绸从手心滑过,竟是连一角衣袂都未抓住,眼看着绛月一头扎进了幽深暗林之中。

    易子朔猜到她是要去找傀儡门算账。

    此妖行事乖张,又惯会我行我素,他怎敢放任不管?

    情急之下,他留一句“照顾好陶小姐。”便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吕青兰向来听从师兄的安排,即便心里万般不愿,也只得守在原地,目送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消失在迷瘴之中。

    “阿姐?”吕青柏揉着迷迷糊糊的脑袋走来,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你盯着自己的右手做甚?”

    “无事。”她收拢掌心,再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心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

    “平日里竟看不出……”她不禁轻声喃喃,“原来月姑娘的身手如此敏捷吗?”

    ……

    寅时,昼夜交替之际。

    深谷里的雾色渐淡,一眼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灰寂。绿叶寥寥,随风飘零,丝毫不见春日之景。

    绛月在林间飞快穿行,身轻如燕,翩翩裙裾好似一簇暗火微动。

    易子朔很快与她并肩,侧目问道:“那法咒究竟有何玄机?”

    绛月也无意隐瞒:“忘忧咒,一种伤及神魂的咒术。”

    他顿时理解了绛月的焦灼。

    此类咒术用在修士身上都要斟酌三分,更何况是寻常凡人?

    “我怀疑他们二人初时就隐瞒了身份,”绛月微微眯起眼,眸光幽冷,“你可知傀儡门下曾有一个支系叛离了宗门?”

    她瞧一眼易子朔平淡的反应,就清楚他一无所知。

    想来也是,常在山中清修的谪仙人哪会关心这些腌臜事?

    眼下附近的雾瘴浑浊复杂,宝珠残留的气息渐弱,她索性停下来辨认方向,同时与他大致一讲——

    “傀儡门修行的重中之重便在于偶人,操纵偶人的法术繁杂多样,各个支系难免要一争高下。为了让偶人栩栩如生,一举一动神似真人,某个分支私自修炼了一种邪术,能将妖异的魂魄困于傀儡之中,供其差遣。”

    “他们暗中钻研此法多年,残害妖灵无数,为正道所不容,”绛月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当年东窗事发,傀儡门一面极力压下这桩丑事,一面在宗门内下了追杀令,誓要清理门户,可惜啊,还是有漏网之鱼。”

    罔顾道义、蔑视生灵……如此看来,于光古他们的做派很难不让人联系起叛逃在外的那一支。

    “一路上陶小姐与那两人少有交集,更别说结下仇怨,”易子朔推测道,“莫非是在万蛇窟……”

    绛月点了点头:“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他们或许被陶婉婉撞破了秘法,唯恐身份暴露,才会施下忘忧咒。”

    难怪陶婉婉一路上都魂不守舍。

    由于咒术尚未完全发作,所以即便暂时忘却了前因,仍然会对偶人存有莫名的惧怕。

    她也是关心则乱,原先还以为是旧疾发作……毕竟修士们并不知情,陶婉婉体内的神魂本就不稳,须每个月服用汤药稳固心神。

    倘若这次无法解咒,后果将不堪设想,连昏迷不醒都算是轻的……

    天光一束束落下,林间雾瘴弥漫,游荡在山谷中的风为她捎来消息。

    宝珠的灵气已远,恐怕将要离开瘴木林。

    绛月眺望远方,一双妖眸中戾气渐生。

    如今她所认识的长宁还未苏醒,岂能叫人随意践踏自己长久以来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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