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朦胧的灰雾中透出三个人影轮廓。

    绛月心系陶婉婉的状况,当即迎了过去,结果那位大小姐不但没领情,还像受惊的雏鸟般躲在了吕青兰身后。

    再对上她陌生的眼神,绛月眉头微蹙,还未发话,易子朔就先一步问出了心中所想:“她还记得多少?”

    吕青兰一听便知,师兄已经查明了陶婉婉的症结所在。

    她对师兄的法术修为深信不疑,所以并不意外。

    那么……绛月呢?

    当时她匆匆而去,是否也看懂了眼珠上那两道寓意不祥的咒印?

    吕青兰又望一眼神色如常的师兄,暂且将疑虑压在心底,再一五一十地作答:“刚醒来就神志恍惚,且喊不出我们的名姓,稍加提醒后勉强能回想一二,再问别的却记不清了。”

    在她回话间,陶婉婉边啃着手指边走神,还时不时发出两声憨笑,让那张本就稚气未脱的脸蛋上又添了几分傻气。

    所谓“神志恍惚”还算委婉了,可见她不仅仅是失忆,只怕连心智也损伤了不少……

    虽已知晓是法咒在作祟,但以防万一,易子朔又替她仔仔细细地诊了脉。

    陶婉婉倒是挺配合,不躲不闪,目光也直愣愣的,显然早已被男人的面庞所吸引。

    这副认真模样使得吕青兰忍不住抿唇笑了笑,心道还是师兄生得俊美无俦,一见难忘。

    她顺势帮陶婉婉勾起回忆,奈何对方除了将双眼瞪得更圆以外,没有丝毫反应。

    “姐,你说的那些没用!”吕青柏深知小伙伴的秉性,什么“北岳魁首”,什么“正道之光”,以她目前的小脑袋瓜兴许都理解不了。

    他冲人扬了扬眉,只问一句:“还记得我师兄的烤鱼不?”

    吕青兰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他别添乱。

    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烤鱼”二字就像破除了某种神奇的封印,陶婉婉眼里终于显现光彩,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易大哥啊!”

    吕青兰:“……”

    陶大小姐似乎迷上了这场认人游戏,又将视线转向另外一个。

    女子墨发红裳,身姿如柳,由于先前的奔波,挽在手臂上的轻纱披帛有些凌乱,其中一端软软地垂落在地,而她无意整理,只是静静地任人打量。

    “你……”陶婉婉不由得凑近了些许,两指摩挲着下巴分外认真,使得几人皆闭上了嘴,以免扰乱到她。

    半晌之后,她盯着绛月的左半边脸,真诚夸赞道:“这纹身好有个性!”

    “……”

    “又在胡言乱语了,”吕青柏直摇头,“看来啊,还是要我出马!”

    于是乎他故技重施,在陶婉婉耳边连喊了几遍“枣泥酥”,又把一路上尝过的各式糕点报上一轮……最后连他自己都馋得肚子咕咕叫了,却还是不见其效。

    绛月从头至尾一言未发,手慢慢触上薄软的轻纱,一下一下地抚平皱印。

    这便是最糟糕的一种结果。

    长宁身中咒术,一梦忘忧,记得所有人,唯独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绛月冷笑着把这笔账算在了那俩逃之夭夭的道士头上。

    当初在瘴木林就试探过他们此行目的,现如今心底的答案已无比清晰。

    除了神仙芝,还会有什么宝物值得他们半路铤而走险?

    绛月望着前方,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就算入了生门又何妨?他们终究是逃不掉的……

    陶婉婉清醒的状态好似昙花一现,不出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吕青兰搀扶她去休息,又叮嘱青柏好生守着,最后带着满腹疑问走到师兄身旁。

    比起心中隐约对绛月的怀疑,吕青兰现下更在意陶婉婉究竟遭遇了何种邪门的法咒。

    陶婉婉虽是闺中小姐,但体质在常人中不算羸弱,否则他们也不敢考虑带其同行,更何况她随身携有师兄亲手书写的护身符,岂会被伤得这般严重?

    应是涉及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禁术邪法,神魂之术玄之又玄,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不得而知。

    片刻后,吕青兰便从师兄口中得知了“忘忧咒”,在担心之余,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这位大小姐曾经也因病失忆过,听闻当时陶老爷急得四处求医,后来请他们去府上做客还提过好几回,但由于时隔太久,查不出有何蹊跷。

    忘忧咒多半是引发了旧疾,才会令陶婉婉变成这副模样。

    而眼下的猜测需要待她彻底醒来后才能被一一印证。

    易子朔未曾医治过这样的“病人”,只得先在识海中搜寻静心醒神的法术。等到回过神来,才发觉绛月也寸步不离地守在昏睡的陶婉婉身侧。

    她的模样很安静,只是偶尔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去试探鼻息。先前不管不顾冲出去找人算账的劲头早已烟消云散,像是一抹黯淡下去的火光。

    当易子朔终于走近时,耷拉在肩上的发丝颤了颤,她仰面而望,专注又认真。

    年轻的修士知道对方身上藏有许多秘密,但此时此刻,那双神秘莫测的黑瞳却极易让人读懂。

    他微微叹息,心中默念法决,须臾间有一股异香倾泻而出。

    “退后。”接下来他所施的法术可不会被妖类喜欢。

    绛月闻声照做,但目光并不挪动分毫。

    因为就在下一瞬,易子朔周身的异香剧增,缀着银丝的雪衣飘舞,碧莹点点的叶尖从袖口探出。

    她少见地没对着霁月两眼放光,而是默默观察了一下吕氏姐弟,两人面无异色,纷纷屏气凝神,生怕打搅到他们师兄。

    绛月收回目光,心下了然:唯有她闻到的香气刺鼻非常。

    她只得忍着不适,又默默远离几步。

    条条灵叶在半空中弥漫浮动,似柳条,似丝带,散着莹光笼罩在陶婉婉面前。易子朔张开五指,细长的叶尖随之翘起,一缕缕清气被轻缓地渡进七窍。

    陶婉婉到底是肉体凡胎,即便在她身上施加的是治愈之法,也要慎之又慎。

    易子朔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足足耗费一个时辰,才让忘忧咒印淡了些许。

    但好景不长,很快他就发觉无论如何施术,那两道黑线都不再变化,顽固地依附在陶婉婉的眼珠上。

    霁月的清气渡了多久,绛月就盯了多久。

    忘忧咒是那一叛逃支系的秘传,外人几乎无法破解。

    但易子朔不同,或者说他的霁月灵草非同一般。

    本命灵宝与其主人的功法相辅相成,霁月的特性更是被发挥到极致,对付神魂咒术的确有所效用。

    只是……还缺点什么。

    陶婉婉依然对自己身上的状况毫无自觉,但也想起不少,一觉醒来就熟练地和吕青柏凑在一起分干粮。

    另外两位修士可没有这么乐观,绛月听见师兄妹商量着若是情况没有好转,只得设法将陶小姐送上崖口。

    她抿了抿唇,心下烦躁。

    这趟的确有些冒险,既要保护陶婉婉,又要防备修士,一路上都令她束手束脚。

    是应该听从修士的安排,顺势带着陶婉婉一走了之。

    绛月却不自觉地侧目——

    一块岩石上,白衣盘膝而坐,静静调息,异香萦绕在他周围久久不散。

    她闭了闭眼。

    到底是不甘心啊。

    ……

    崖底的夜幕如约而至,盘踞在高处的灵叶颇为吝啬,仅仅为人筛下一点细碎的月光。

    此地异常寂静,能称得上走兽的只有守门石狮,除此之外,更不会有鸟啼蝉鸣。

    眼下一行人进退两难:既不能贸然进入生死门,也不愿再回到身后的瘴木林。

    好在石身辟邪对他们的去留没多大兴趣,于是今夜的露宿地自然而然定在了镇门兽的眼皮子底下。

    若换做以往,陶婉婉定然第一个不乐意。

    而当她又吃完一顿干粮后,便昂起脑袋,望着巨兽的尖牙利齿傻笑……

    绛月冷眼瞧了片刻,也不知她这一“傻”究竟是福是祸,就在镇门兽鼻孔喷气之前,果断把人拉走。

    神魂之咒一日不解,对人的影响一日加深,所以易子朔仍未放弃寻找医治的办法。

    凡有妖兽镇守的地方,往往灵植遍地。而生死门前杂草丛生,似乎与瘴木林没什么分别。

    但在夜深人静之时,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比白日更容易入耳,他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水声,决定独自去碰碰运气。

    耳边鼾声渐起,属于少年人的声音尤为响亮,又一道女声后来居上,此起彼伏。

    在捕捉到吕青兰浅浅的鼻息声后,绛月才睁开双眼。

    她没有一丝睡意,甚至察觉到了易子朔的离去。

    随手为自己捏了个幻象后,绛月悄无声息地跟上那缕清冷的气息。

    那是一处清澈纯净的山涧溪流。水声潺潺,灵气充沛,显然也是个被镇门兽藏起来的世外桃源。

    前往瘴木林必须通过石缝,走到此处则是要穿过一小片密林,并不似雾瘴那样让她晕头转向。

    绛月顺着沿途的痕迹,终于发现修士专注的背影。

    不愧是正道之光,折腾了一天法术,大半夜还有余力跑到妖兽的地盘来找治病救人的草药。只可惜,他看上去一无所获。

    她往前一步,溪边的野草簌簌响动,二人便四目相对。

    绛月很快表明来意,她轻轻一拂袖,微风随之而起,捎去一抹苍翠的绿影。

    一株药草停留在了易子朔面前,虽然散发着山野灵气,但模样甚是寻常,唯有翻遍古籍药典的医修才能识得。

    “固魂草?”易子朔忆起它的名称,面色微怔。

    但他没有伸手接下,望着几步之距的红衣女子,眸光冷然。

    目前陶婉婉的意识混沌,神魂摇摇欲坠,固魂草对于她无疑是一味灵丹妙药。

    就好比瞌睡了立马有人来送枕头,这药来得未免也太过凑巧,很难不惹人怀疑。

    “又不是只有你懂医术,”绛月面色不改,眨了眨眼,“我一介无名小妖,天天走在人堆里很是心慌,身上多备些灵药很奇怪么?”

    言语之间,她自己倒成了柔弱无辜的小羊羔。

    易子朔险些忘了绛月混迹人间的身份是“采药女”,以前在陶府就时常瞧见她摆弄药草。

    但他的戒心半分不减:“哪来的?”

    若是吕青柏在这儿,一听到师兄的语气,就该知道自己藏起来的吃食快遭殃了。

    只可惜,绛月最喜欢踩在这位冷面修士的底线上不断试探:“若我说是在路上捡的,你会信吗?”

    她话音刚落,属于修士的威压骤然变强,危险刺鼻的冷气扑面而来。

    固魂草的气息并不出自这一片灵秀之地,更别提它是同类药材中最珍稀难寻的一种。

    “绛月,”易子朔很少会叫她的名字,“我今日没有多余的耐心。”

    绛月看了看四周,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玩笑。

    霁月围绕在她身侧,叶尖近在咫尺,闪着利器的寒光,条条碧影好似织成了一张密实的大网,随时准备活捉不听话的猎物。

    绛月心底很清楚,无论她愿或是不愿,接下来必须得说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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