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画,一起用过晚膳,又同冷清泉说笑了一刻,天将到戌正的时候,明帝方才乘着玉辇前往顾琼的映天宫。映天宫院门处挂了四盏大灯笼,院子里面更是灯火辉煌,将地上的积水映照得如同白日。明帝吩咐随驾的露儿:“你们回去,翌日一早带着朝服凤冠来接朕。”

    露儿领旨去了,明帝自行迈步往顾琼所住的楼前走,眼睛掠过那一片在夜色中幽沉安静的浅水湖,耳旁听着凤尾竹沙沙的响声,只觉此地果然风景秀美。

    顾琼在楼上居住,她径直踩楼梯上楼。楼下有两个侍儿正在忙着给楼上端送热水,瞧见天子,慌忙行礼:“奴才们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明帝一摆手,问这两个侍儿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两个小侍儿恭谨回复:“给主子送洗沐的热水,主子现在只能在床榻上擦洗一下,不能够去兰汤房洗沐。”

    明帝点头,吩咐道:“过会儿再送,朕先上去瞧瞧你们主子。”

    “是”,两个侍儿听了,便各自将水盆放下,继续忙碌别的。

    顾琼在楼上的美人榻上坐着,忽地瞧见院门前有人进来,及至走得近了,竟是明帝。他心里头又惊又喜,开始琢磨,明帝此时前来,是因为听了薛恺悦的话,来对他温柔安慰,还是薛恺悦把他想将肚子里的公主送于薛恺悦抚养的事讲给了明帝,明帝此来是来阻止他这么做的?

    是哪一种呢?他心里头砰砰砰地跳,只觉得不管是哪种,明帝终究是很温柔的,他没有嫁错妻主。

    随着明帝出现在楼梯处,他的心就猛地一沉,明帝的眉眼中蕴着少有的凌厉,一张玉颜严肃至极,唇角颊边没一丝笑意,还隐隐地透着冷酷。

    走路的架势是脚步生风,没有半丝欢快,倒有赶赴沙场的杀气与霸气。

    他是她的敌人吗?

    难不成她既不是来安慰他的,也不是来阻止他的,竟是来与他谈将这肚子里的公主与了别人的?

    姚天啊,他的公主,他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公主,真地要给别人抚养了么?

    恐慌蔓延在心头,他开始后悔为何要给薛恺悦提那么一嘴,可这后悔也就持续了一瞬,明帝很快地走到他面前,他不得不直面明帝了。

    他眼睁睁地瞧着明帝到得他跟前将全身的冷厉气场全都收了起来,眉眼也放了柔意,笑吟吟地看着道:“琼儿,朕来瞧瞧你,你觉得怎么样?”

    顾琼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都是湿的,他仰脸看着明帝,心里头是从未有过的畏惧与失望。

    明帝见他不回话,也不以为意,凤眸往四周一扫,顾琼的侍儿鸢儿便给天子搬了把椅子过来。

    明帝坐下之后,细细端详顾琼的模样,心里也吃了一惊。顾琼比上次陈语易生日时又瘦了好些,此时眼睛明汪汪地蓄了一池眼泪,小脸愁眉不展,委屈写满脸颊,就差没有放声大哭了。

    她瞧着又是无奈又是不忍,说出口的话便罩了一丝温情的薄烟,“琼儿比前又虚弱了不少,这些天肚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饮食怎么样?一日能用原来的一半吗?”

    顾琼哪里还有心情回答这些琐碎的问题,指了指一旁伺候的侍儿鸢儿。

    鸢儿瞧见主子的示意,便事无巨细地把顾琼的情形尽皆奏与明帝,明帝细细地听着。

    “主子已经不怎么呕吐了,就是饮食不健,早膳能用原来的三成,午膳能用原来的六成,晚膳有时能够用原来的一半,有时只能用三成。”

    “主子白天黑夜都需要卧床,不过晋儿说主子的情况不算严重,出恭的时候可以下床坐在恭桶上。洗沐还不能去兰汤房,连浴桶也用不得,只能躺在美人榻上让奴才们用湿帕子擦一擦。”

    “主子这些天没有吵着肚子不舒服了,但晋儿说不可以大意,主子仍旧有随时小产的危险,不能生气不能劳累。”

    “主子夜里起夜频繁,奴才们拿银壶伺候主子,主子腿肚子会抽筋,奴才们就给主子捋顺,主子日日躺着,腰背双腿,每日都会酸痛,需要奴才们揉按搓捏,奴才们白天一起伺候主子,夜里则轮流守夜,不管是几等侍儿,都是一人一夜。”

    明帝很仔细地听了,又扫了一眼四周站着的侍儿问道:“哪个是晋儿?”

    鸢儿回复:“晋儿在楼下给主子熬安胎药呢。”

    “让他上来回话。”

    “是。”

    晋儿很快就上来了,他自明帝到来,便一直留心,明帝便是不喊他,他也要找个时间奏禀一下顾琼的情况的。晋儿这几年跟着尚然兮做事,脾气早就不是在宫里的那种谨小慎微的侍儿性子了,更别说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他是伺候沈知柔的,那会子他亲眼瞧见明帝是如何娇宠疼惜有了身孕的沈主子的,岂料这阵子他回宫照料顾琼,见顾琼所得的温柔体恤,竟不及当年沈主子的十分之一,心里便很替顾琼不平。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原来十分得宠的沈主子,眼下也沦为了不得宠的那一个,听鸢儿几个说沈主子停药之后,圣上至今都没有翻沈主子的牌子。

    呵,果然自古无情帝王家,凉薄之人才能做天子。

    心中有了这样的火气在,晋儿此时上来说话也不客气,径直指责明帝连日不见人影,做不到一个妻主该做的,“怡君主子这一胎千辛万苦,别人家里都是百般捧着,妻主日夜相陪,生恐委屈了一点半点,圣上呢?圣上这么多天,连人影都不见,主子爱吃什么,能吃什么,圣上也是全然不管,一切都让奴才们自行安排。主子心情不佳,这肚子里的公主,又如何能健康长大?圣上当真是奴才见过的最狠心的妻主,可怜怡君主子,有才有貌有本事脾气好对人大方,竟遇到圣上这样的妻主!”

    明帝心中不快,虽然这晋儿说的大部分是事实,但是当着顾琼和别的侍儿,她被一个小侍儿这般指责,她这面子往哪搁?更何况她知道这个晋儿是尚然兮的心腹,心里头便把晋儿的无礼算在了尚然兮的账上,心道这个尚然兮果然不能轻易赦放,身边的跟班都能如此牙尖嘴利,那尚然兮日常的言行也就可知是如何的桀骜不驯了。

    “你只说怡君这一胎要不要紧?”

    明帝眸沉似水,声音也是带了点寒意的,一下子就把晋儿的怒火给压了下去。

    晋儿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怡君主子还年轻,以往身体也没有大疾病,若是保养得好,这一胎应该能平安诞下,就是得受好多苦,到生产之前,都不能下地走动的。”

    虽然很生气明帝薄待顾琼,但是晋儿记着他此番进宫是为了保证顾琼平安生产,好替尚然兮和其他体仁堂的兄弟们脱罪的,他此刻并不敢把顾琼的情形讲得严重,顶多算实话实说。

    明帝听见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每日里都需卧床休息,便知顾琼情况确实不算严重,她略微松了口气,不再理这晋儿,对鸢儿道:“你们几个伺候你主子很得力,朕赏你们每人二两银子,你多得二两,待公主平安出生,每人再赏二两银子!”

    她知道顾琼私下里必然赏给这几个侍儿不少银子,侍儿们并不缺银钱,但她的赏赐便是一种态度,让侍儿们不至于在她把公主交于薛恺悦抚养之后,轻视顾琼。

    她只是不满顾怡君先斩后奏,但心里仍旧顾念顾琼的身体,她不希望顾琼出什么意外。

    “奴才谢圣上赏赐!圣上万岁万万岁!”鸢儿听见天子放赏,高兴得嘴角上扬,同着几个小侍儿一道感谢天子,晋儿撅着嘴站在一边,唯独不肯谢恩。

    明帝也不予理会,她冲鸢儿几个吩咐道:“你们几个都先下去,朕同你们主子说说话,不叫你们不要上来。”

    顾琼见这情形,心里冰凉彻骨。

    生意场上有句话叫赔本赚吆喝,他想天子现在就是在赔本赚吆喝。

    为了将他的公主送人,故意做出在意他的姿态来。

    鸢儿带着侍儿们下楼之后,顾琼便幽幽地问明帝道:“陛下这么晚过来看视臣侍,可是皇贵君哥哥同陛下说了什么?”

    明帝也敛了笑意,正色同顾琼言道:“不错,悦儿今日去见朕了!”

    没等顾琼进一步询问,她便反客为主地道:“琼儿此胎怀得辛苦,生养之后必得好生休息。依朕看,把公主交于悦儿抚养很合适。”

    顾琼心里头瞬间空当当的,像是被人拿着重锤重重地击了一下,嗡嗡作响痛到麻木。但他是个很坚韧的男儿,到此凄惨地步,反倒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强自要求自己保持头脑的清晰,声音打着颤,向着明帝点了点头,“如此,臣侍恭领圣恩。”

    一行珠泪顺着腮边滑落,滑过精美的梨涡,蜿蜒到雪白的脖颈。

    明帝心里很不是滋味。往前探了探身体,扶着人的肩膀,温声宽慰人:“终究还是在宫里住着,悦儿又是个极好相处的。把美儿交于他,再稳妥不过。不要哭了啊,你现在不能生气的。乖,朕今晚留下陪你。”

    顾琼再也忍不住,若是明帝吩咐完了就疾言厉色地离开,他还能够发作一顿,消一消心头的怒火,可偏偏明帝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他心里生她的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她偎过去,想要倚在她怀里痛哭一场。

    他强自克制自己才没有偎在明帝怀里,可是泪水不受他控制,自做主张地落了下来。明帝瞧见了,从袖子里掏出块罗帕来,一点点地把他的眼泪收藏起来。

    顾琼又哭了一会儿,努力平复情绪,向明帝确认道:“陛下,那臣侍还是美儿的父君吗?”

    虽说把女儿交于薛恺悦抚养,原是他的提议,明帝不过是借风行船,这个结果予他也并非全然不可接受,可若是他连生父的名号都不能保有,那他,那他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由着明帝这般为所欲为。

    明帝感知到人的恐慌与叛逆,伸胳膊将人搂得更紧了一点,既是给人安慰,也是无声中限制人的行动。她的下巴抵着他光滑的额头,在微凉的额头上落了一个热情的吻。

    “当然是,琼儿永远都是美儿的父君,玉牒不会改,只是朕会把美儿归悦儿抚养一事在朝堂上宣布。”她再一次用温柔的声音说出冷酷的话语,把对彼此的约束与权利讲得很清楚。

    顾琼听了便知他这阵子琢磨的是对的,明帝是真真切切地忌惮顾家。这么一宣布,顾家人就要掂量掂量这个养在别人膝下的公主还值不值得支持?做生意的人,谁不对本钱与收益看得极重?谁会做这种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极有可能赔本的买卖?

    顾琼抽抽噎噎,接着问明帝:“那臣侍能偶尔去皇贵君哥哥殿里看看美儿吗?”

    “可以,襁褓之中也不必多看,每五日看一回吧,等长大了按辰儿的例每三日来琼儿这边用一顿膳。”明帝恐薛恺悦过于善良没有规矩,把抚养公主一事形同虚设,索性一切丑话都由她来讲。

    顾琼心头悲凉到麻木,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明帝却不肯再让步了。相比于襁褓中的婴儿,她更介意长大了的皇女同父君及父君的家族走得过于亲近,以至于从这亲近中得到过多的助力。

    倘若过不得几年就把这孩子还给顾琼养了,那她就前功尽弃了,又何必做这么一回恶人呢?

    “陛下,臣侍,臣侍心里好苦。”顾琼哭得停不下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明帝鼻子酸酸的,之前多年的情分浮上心头,看之前柔情蜜意的枕边人哭成这样,她心里头也不好受,可是想想有可能变得棘手的未来,仍旧狠下了心肠。

    她抬手轻抚人的后背给人顺气,又柔声讲道理:“如果朕只是一个富家女,这事也就罢了,可是琼儿你嫁的是天子啊。”

    “臣侍委屈,臣侍下辈子再不要嫁给陛下。”顾琼哭倒在她怀里,泪水洇湿了明帝的凤袍。

    “朕知道的,委屈了琼儿朕心里头也不好受,能给的优待朕都会给的。朕万年之后天心楼的产业,琼儿同美儿占五成,嗣皇帝同别的公主皇子共占五成。”

    她既不能让这尚未出生的五公主自幼就富可敌国,以至于有了不可控的野心,也不想在财富的分割上委屈了顾琼,她驾崩之后,这产业的一半归顾琼及五公主,她也算是对得起顾琼了。

    届时嗣皇帝继承天下,总揽山河,五公主得到父亲打拼的天心楼财产,几辈子花用不尽,无需再勤勤恳恳上朝当差便可钟鸣鼎食事事豪奢,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日子了。

    顾琼心头酸楚,他想他家陛下真会拿捏人,打一顿狠的再给一颗甜枣,让他恨她也不是爱她也不是。

    事已至此,他索性再为自己和家人多要一点好处吧。

    他琢磨了一下,想到自家老父亲,询问明帝道:“那臣侍能给父亲请个封赏吗?”

    顾家虽是东南巨贾,但在顾蕾进入户部为官之前,顾家是没有人在朝堂做官的,顾琼的母亲更是个不成器的,四五十岁的人了,只知道花天酒地,既不曾入仕,便也没法子给他父亲挣个诰封。

    明帝早前向顾家借银子襄助军需的时候,倒是作为赏赐给了顾家一个诰命夫郞的名额,但他祖父健在,这诰命夫郞自然要先尽着他祖父的。他父亲尚是白身,虽说家产巨富,人人都不敢小瞧了去,但没有个诰命护身,在一些酒席宴会上,终究是不够自在。

    明帝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可以,朕翌日就吩咐礼部去办,琼儿还有什么事,一并讲了。”

    顾琼再次思量了一下,轻声道:“乐乐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他是大哥,他的亲事不定下来,后面的弟弟们也不好定亲不是?”

    明帝点头,和颜悦色地道:“朕之前说等琼儿的三弟顾玚生养了,就把乐乐定给安琪家的小姐,眼下可以办了,朕让钦天监挑个良辰吉日,同安国公定下此事。”

    她虽然还没接到喜报,但早前安琪已经上过奏折禀明顾玚所怀的果然是个儿子,如此她便可以放心将长乐许给安琪的女儿了。

    然而顾琼却十分冷静地道:“臣侍想着,乐乐是陛下的长子,他嫁得好与不好,关乎皇家的颜面。”

    明帝眉心一跳,莫非顾琼打算更改媳妇人选?果然顾琼缓缓地道:“关国公家的小姐与乐乐年龄相仿,又是嫡出,尚乐乐最为合适,陛下以为呢?”

    明帝有些挠头,她想起来那回她替赵玉泽安抚后宫顾琼趁机向她索要晋位的事来,暗暗感叹,她家琼儿也当真是个不吃亏的,这样子如何能怪她防范他?

    她若是不防着他,就凭他这能力与心机,这天下的事早晚由不得她了。

    她既要用他也要防他,更要爱怜他心疼他,她这个妻主也不易做。

    罢了,关国公家就关国公家吧,将来长乐受了委屈,她再去警告关家小姐也就是了。退一步说,如果她不同意关国公家,那顾琼没准就会要求让秦瑛家的小姐做他的儿媳。秦瑛掌着京城近卫权,其女儿又是正君陈语和亲生的,这陈语和乃是左都御史陈语陌的弟弟,陈语陌手握御史台的力量,京城近卫和御史台联手支持五公主的话,事情似乎更加糟糕。

    罢了,关家富贵泼天,长乐嫁过去所受的委屈,顶天了也就是小姐娇纵些,三夫四侍冷落了他,这也不能算什么大事不是?哪个豪门世家的少正君没受过争风吃醋的苦呢?

    明帝微笑着同意了:“关家就关家,朕这个休沐日就亲自去同关国公讲,把亲事定下来”。

    顾琼听了,心情舒畅了起来,他想女儿虽然养在别人膝下了,但也不缺富贵,儿子更是定给了姚天第一豪门,他的里子面子也不算输得太厉害,“那臣侍代乐乐谢陛下。”

    明帝看人欢喜起来,便结束了这场谈话,她很怕再谈下去,顾怡君不定给她提什么难题呢,“好了,天色不早,朕让人传热水来,朕今日亲自照料琼儿洗沐。”

    顾琼软软应下,眉宇间都带了几分娇色,“好,那臣侍就有劳陛下了。”他的声音又柔曼起来,仿佛方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浪花,不值得他痛苦与冷脸。

    明帝暗暗欣赏起这个人来,她想她当初同意他开天心楼就是瞧上了他这股子韧劲儿,如今他这骨子里的坚韧依旧在,比之前更加能屈能伸,也更加游刃有余了。

    这样能干又坚韧的男儿肯在她划定的圈子里为自己谋求最多的好处,不掀桌不揭竿而起另立山头,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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