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极城的百姓道,公主宽仁持重,爱民如子;朝臣们道,公主从谏如流,公正不偏颇;大祭司同凤君描述的则是,殚精竭虑,忧思甚重。

    正因忧思甚重,大冢宰一死,朝堂平衡骤然打破,长公主心下难安。

    而大祭司不但一次又一次在凤君之事上糊涂任性,还授意他人焚毁上善塔,劫走蜉蝣,想想就知道长公主有多震怒!

    更糟糕的是,她在追责大祭司之时,大多朝臣竟都为大祭司说话。一种失控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萦绕长公主心头,于是她盛怒之下起了杀心。

    青玉钺上斩昏君,下诛佞臣,长公主一旦请出来,便是这事再无转圜之地。若大祭司不引颈就戮,便只能兵戈相抗,坐实谋逆之罪,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换句话说,长公主没有给大祭司留任何退路。

    诛离自然也看出了门道,但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大祭司走上绝路。所以,他毅然站了出来。

    “我记恨大冢宰!更痛恨长生轮转术!”诛离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在长公主和众臣震惊的目光中,他清清郎朗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父母无所过错,只是血脉天赋微弱,便能被大冢宰随意抹杀。试问,普天之下,与我父母遭遇相似者不知凡几。他们何错之有?竟连卑微活着的权利都没有。那长生轮转术灭人性,□□常,罪恶涛涛,私以为不应存于世间。”

    有容国立国万余年,长生轮转术亦已存数千年。在有容国一众术士眼里,没有神之血脉的蜉蝣之民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不过是散养在外的牲畜,将他们炼成长生轮转丸方是这些蜉蝣最大的价值。那些血脉微弱、与蜉蝣民众相差无几者,术士们亦是同等相待。

    千百年来,术士们渴求长生不老,主观上不觉长生轮转术有何不妥。王族更是需要长生轮转丸掌控朝臣和封君以维护统治。因而,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将长生轮转术放在了合情合法的位置。

    诛离是第一个直言其罪恶之人。

    他这一番话,不是简单的离经叛道,而是在动摇国本。

    少年国主的脸上敛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

    诸大臣的脸色也微妙起来。若大冢宰还在,定是吹胡子瞪眼,大骂诛离“妄议祖规”,顺便再将责任推到大祭司头上,来一个“御下不严”。

    而长公主本就在盛怒之中,听到诛离的话,眼中杀意更浓:“所以,你伙同妖女焚塔杀人,放走蜉蝣?”

    “公主又错了。”诛离并不惧怕长公主散发的骇人气势,“女君不曾杀人,是大冢宰临死想给主上添堵撒了谎。这一切,是我和端木玙做的。”

    “诛离!”大祭司皱眉呵斥,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诛离回头看了眼大祭司,嘴角微扬,神色从容:“主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怎能为了苟活,而陷你于不忠不义之境地。您自小教导属下,行得正坐得端,可惜,属下还是让您失望了。”

    大祭司神色复杂。

    凤君注视着诛离。平日里,诛离的眼睛澄澈如冰泉,什么情绪一眼就看到了底。但现在,他微微笑着,万千情绪流转其间,让她看不透也看不懂。

    千机殿的红莲业火,跟丢了的蜉蝣,再联系诛离这些日子的反常,确实值得怀疑。但诛离说他是主谋,是那幕后之人,这话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大祭司知道,凤君也知道。

    诛离避开大祭司和凤君的目光,再次看向公主:“端木玙的母亲端木琅华乃昆仑山下周国之公主,系周国安插在有容国的细作。她得宠于大冢宰,诞下端木玙。几年前,端木公主身份暴露,大冢宰痛下杀手,为端木玙亲眼所见。自那起,端木玙便仇视大冢宰。”

    “此前,端木玙欲举证大冢宰私养蜉蝣,私炼长生轮转丸,为大祭司所拒。他心中愤愤不甘,决定自己报仇。因父母之死,我共情于他,便盗取千机殿红莲业火,拾掇他火烧上善塔,再趁机救走一批蜉蝣,想让长公主以‘看管不力’的罪名惩戒大冢宰。”

    “我虽恨大冢宰,却也没想要他的命。只是,我没想到端木玙放火之后,去了大冢宰处寻仇,意欲同归于尽。刺死大冢宰的玉桂银簪,不是女君之物,乃端木玙母亲端木琅华之物,是当年大冢宰所赠之定情信物。”

    “这一切的主谋是我!是我假借大祭司的手谕带走了蜉蝣,也是我给的通关文牒!”

    诛离揽下了所有罪责。

    斩天台上再一度安静了下来。

    大臣们面面相觑。

    长公主浅绿色的眼睛晦暗不明,看不出她对诛离的话信了几分。

    “我知道,火烧上善塔,私放蜉蝣,皆是死罪。”忽的,诛离将大祭司放在桌上的长剑握在了手里,指腹轻轻划过剑身,“我不想大祭司蒙受不白之冤,但也不想让自己死在那些刑罚之中。”

    长剑低吟,诛离挽起一朵剑花。

    围着斩天台的金甲卫士骤然紧张,手中兵器一致对着诛离,衣下朱砂法阵缓缓运转。

    长公主等人惊骇着后退,躲到了金甲卫士身后。

    大祭司目光一颤,意识到诛离将要做什么。

    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只见诛离目光坦坦荡荡,手腕一转,横剑自刎,。

    刹那间,血如泉涌,溅满斩天台。

    凤君感觉到脸上有一块湿漉漉的温暖,伸手摸了摸,黏黏腻腻,那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间,让她晃了晃神。

    叮——长剑坠地。

    大祭司扶住倒下的诛离,按住他的伤口,又气又急:“诛离!谁允你自作主张!”

    “主上。”诛离摸索着大祭司的衣角,拽紧了他紫袍,“答应我,到此为止。莫要责怪端木玙,也……也莫再……追查……”

    “你……”大祭司向来淡然的面容再也无法淡定。

    诛离眼中的光芒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全当是我做的……不要……查……”

    “求……您……了……”

    “求您……”

    诛离苦苦哀求着。

    “好。”大祭司沙哑着嗓子应道。

    鲜血染满衣襟,诛离苍白的脸和鲜艳的血色形成鲜明对比。

    待得到大祭司的许诺,他满足地笑了。

    是平日里那没心没肺的笑。

    凤君疾步行至诛离身前蹲下,指尖灵力流转,捏了一个疗愈术法。

    淡淡的金色光芒笼罩诛离,他眼中的光再次聚拢。

    诛离眸子一转,看向凤君,染血的手包裹住凤君指尖:“女君,不可救我。”

    他说的是“不可”,而不是“不要”。

    凤君愣了愣。

    诛离气息将断未断,微微地摇了摇头:“女君……别救我……”

    话音一落,凤君就察觉到自己输送的灵力被外力截断。

    是诛离。他以自己的意志斥退了凤君的灵力。

    凤君神色不愉。

    诛离拽紧凤君的手:“女君……请代我……我……代我一直……陪着……主……上……”

    凤君眉间凤凰花耷拉着,寡淡的眉眼冷凝:“诛离,本君只想骂你!”

    正如当初大祭司主动领五十鞭的罚,为的是让长公主不再追究凤君擅闯蕲年宫之事。诛离今日也是以死来终结长公主对大祭司的指控。他揽下了所有的罪名,然后一死了之,长公主便不能将罪安在大祭司头上,大祭司自也不必被逼得进退不得。

    诛离虚弱地笑了笑:“下辈子……女君……遇见我……再……骂……嗯…揍……也…也行……”

    诛离握着凤君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的温度也慢慢冷了下来。

    “好!你且等着,遇到你的下辈子,本君先削一顿!”凤君愤愤然道。

    然而,哪有什么下辈子。三千世界的生灵,无论神君凡人,命都只有一条。一旦消殒,元神便会落入归墟之渊,复归混沌。

    在大祭司沉痛的目光中,诛离的手无力滑落,眼睛里最后一道光随之消散。

    生命的最后,他并无遗憾,他是带着笑闭上的眼睛。

    斩天台的风,凉凉的不知何时,乌云遮蔽了日光,天空变得沉闷晦暗,还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长公主迎着风与雨,看着斩天台上的三人,神色复杂。

    她知道,她杀不了大祭司了。诛离在群臣面前认罪自裁,大祭司顶多是一个失察之罪。长公主庆幸之余,又觉得可惜。

    “摆驾回宫。”

    长公主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去。

    诛离供词里提到了端木玙,公主派人去抓人的时候,端木玙已经离开天极城。

    想到大冢宰临死的请求,公主也便就此作罢。至于大冢宰牵涉到的私养蜉蝣一事,长公主也是想着为逝者讳,不再提起。

    容佾看到这结果,颇有些意难平:“便宜大冢宰那只老狐狸了!”

    长公主睇了他一眼:“阿佾,毕竟三朝元老,你当尊重些。”

    容佾不在意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阿姐,长生轮转术该由谁接手?”

    “先放着吧。天极宫尚有留存的长生轮转丸,先将那些赐给朝臣封君,以安民心。”长公主想到上善塔被焚,长生轮转阵被毁,心头再次笼罩阴云,“大祭司是万万不能让他接手的,过些日子,本宫挑一个资质不错的教习他长生轮转术。”

    “寡人倒觉得,诛离说的不错。不若借机禁了长生轮转术吧。”容佾提议道。

    长公主脚下一顿,看着容佾的目光极为严厉:“阿佾,这不仅是有容氏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我等王族维系与封君大臣的纽带,妄自更改祖宗法度,乃取乱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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