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离揽下了所有罪责,用死为火烧上善塔之事画下了休止符。

    但长公主还是以失察之罪,削夺大祭司三个县的封地,并将其休沐之日又延了半月。

    空缺的大冢宰之位,也由公主门下客卿顶上。这一系列动作下来,长公主已将大冢宰和上善塔事故的影响降至最低。

    整个朝堂仍是有条不紊运行着。

    而昭华宫就不一样了。诛离作为昭华宫的大管家,处理着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他一死,宫中事务乱作一团。

    大祭司又闭门不出,未曾委任谁顶替诛离。

    一时间,阖宫上下无所适从,然后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凤君。

    大祭司对凤君的重视,众人有目共睹。在他们看来,凤君迟早都会成为昭华宫的女主人,让她提前练练手,无可厚非。

    凤君表示脑壳疼。

    她在诛离的房间里找到了大祭司。

    彼时,大祭司正在收拢诛离的遗物。

    诛离枕边的一个漆木盒子引起了大祭司的注意。

    那是一个装饰精美的首饰盒,里面装着一枝鎏金发钗。浅金色发钗尾部,梅枝伸展,其上是四朵用淡粉贝壳琢磨而成的梅花,一大三小,错落分布。花芯处以红珊瑚珠点缀,美轮美奂。

    这是一件女子的饰物。

    诛离是男子,自然不是他自己用的。

    大祭司拿起梅花钗,便瞧见包裹发钗的绢布一角上有一行小字:月下斜倚水,流影照君心。——赠吾之忘忧。

    是诛离的字迹。

    这发钗是他准备送给一个名叫“忘忧”的女子的。

    然而,东西还没送出,人却已不在。

    大祭司望着发钗失神。

    凤君也看到了发钗和那一行小字,心下堵得慌。

    “我是不是很没用?”大祭司低沉的嗓音晦涩沉滞,拿着发钗的手微微抖着,“本无退路,奋起反抗便是。而我却犹豫了,正是我的犹豫,让诛离选择了这条路。”

    凤君沉默。

    大祭司抬眸看向凤君,神色凄然而自责:“我扬言能护你,最后却是诛离牺牲自己才保全了我,何等可笑的自信!”

    这样的神情,凤君并不陌生。

    当年祗澜父母惨死,他也是这般。

    凤君只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呼吸都有些困难。她上前抱紧他:“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不该教端木玙,不教他,他便也不会生出自己能杀死大冢宰的想法,也便不会上上善塔,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该说声对不起!”

    大祭司回抱,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埋进了凤君颈间。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他紧紧抱着凤君,似要将人揉入自己骨血。

    凤君感觉到颈间有一片濡湿,大祭司压抑的抽泣声便传入耳中,那低沉的、痛苦的哭声在喉间转了一圈,似乎又被他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祭司平静了下来。不过,他没有松开凤君,而是直起身,让自己的额头贴着凤君眉间那朵凤凰花。

    他现在脆弱得像一个陶瓷娃娃。

    “昭华宫的术士皆选自民间,自入宫之后,亲缘断绝。我自有记忆起就在昭华宫,没有名字,没有见过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同我说,我只需记得自己是紫微大祭司便可,吾之父母乃有容国,吾之血肉当反哺有容国。吾之喜非一人之喜,乃有容国之喜;吾之怒非一人之怒,乃有容国之怒。”

    大祭司阖着眼,透过额头感受凤君的温度。他的声音沙哑苍凉,很是压抑。

    凤君听得心疼。想她当年被老爹挥着小鞭子逼着做一个合格主君的时候,她爹也没要求她摒弃自己的情感。

    她记得,那时她还翻开厚厚一册四海八荒史,指着昊天帝问她爹:“一个合格的主君,是他这样吗?绝六亲,断尘念,驰骋四方,恩威加之四海?”

    老凤君当时就沉默了。他合上书册,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如此,活得像个工具似的。胸怀苍生,顾全大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可。”

    确实,绝六亲、断尘念,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工具。

    有容国想要的大祭司就是这样一个工具。

    “那时候,整座昭华宫死气沉沉。直到诛离来了之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能笑得那么开心,原来一个人能聒噪到恨不得缝上他的嘴。他每天都跟我念叨他父母,念叨着他养在院子里的花,还有天极城里乱七八糟的琐事。”

    “灰白的世界里,突然就有了色彩。”

    想到诛离过往种种,大祭司无声地笑了。这笑容里藏着太多心痛和酸涩。

    凤君几乎是感同身受。她拿脑袋蹭了蹭他额头,环住他腰身的手改作捧着他脸:“以后,我同你念叨。”

    大祭司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退开些许距离,专注地看着凤君:“是一辈子吗?”

    凤君愣了愣,完全没预料到他会问这样一句话。

    见凤君沉默,大祭司黯然,自嘲地笑了笑:“一介凡人怎能肖想神君之眷顾。”

    诶?他这又想到哪里去了!

    凤君捏了捏他冰冰凉凉的脸,正色道:“我会一直在。”

    一直,一直,长长久久,直到山海枯竭。凤君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大祭司目光颤颤,将凤君再度揽入怀里,下颔贴着她头顶心,喑哑着嗓子道:“有件事你得记着。”

    “何事?”

    “莫要同我念叨你和紫微帝君的往事。”

    “?”

    诛离有罪之身,身后事一切从简。大祭司在七戒山择了一块地安葬,那只鎏金梅花钗原本要随葬入土。但临放入棺椁,大祭司改了主意。他想找到诛离心仪的姑娘,将他来不及送出的东西送出去。至少要让那姑娘晓得,曾经有个名唤“诛离”的男子倾心于她。

    安葬好诛离之后,大祭司着手处理昭华宫的事务。他并没有找人替上诛离的位置,而是亲力亲为操持一切。

    国主容佾来得比先前勤快了,也懂事了许多。无论是课业还是国家大事,他再不像之前那样推三阻四。大祭司顺道将一些手头的公务交由他独立决断。

    容佾隐隐觉得,大祭司是准备还政于他。这让他惆怅不已,其实,他是更喜欢跟在凤君身后倒腾千机殿的。

    凤君见到容佾之时,想问他红莲业火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想到诛离那日的恳求,于是作罢。

    无论容佾知不知情,这中间是否有他参与,都已经不重要了。大祭司不追究,长公主不追究,那上善塔之事就翻篇了。

    至于端木玙背后那只手——这也不是她该管的。她下界本就只是助衹澜渡劫,不该因旁的事分神。

    一想到渡劫,凤君手探进袖子里摸了摸那册命格,心里咯噔了一下。

    命格里,衹澜的第二个死劫缘自情劫。他命里该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然而她下界至今,这个女子都没有出现。

    “徒弟,你师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凤君问容佾。

    容佾茫然抬头:“不就是师娘你吗?”

    听到这回答,凤君心里喜滋滋的,眉间的凤凰花盛开得越发美丽。她眉眼弯弯地笑着摆了摆手:“不一样,不一样。我这种是爱而可得的,现下本君需要一个爱而不得的。”

    容佾听得一头雾水:“为何?师尊一心一意爱敬师娘不好吗?作何还要师尊再去爱旁的女子?”

    凤君被问住了。她何尝不希望维持现状,但命格如此,若没有那爱而不得之人,如何历死劫。

    “师娘是不是腻了师尊?”容佾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凤君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您想故意引导师尊去爱别人,然后以此为借口拍拍屁股走人。”

    凤君嘴角抽了抽:“本君像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吗?”

    “挺像的。”

    “……”

    两人说话间,侍从小跑着上前:“女君,您家里来人了。主上唤您去前殿,他正在那招待。”

    “我家?凤翎?”凤君有一会儿迷茫。她与凤翎向来是青鸟传信的,没听他说起要过来啊。

    带着疑问,凤君跟着侍从到了前殿。

    来人并非凤翎,而是勾陈和连华。

    上次勾陈强闯昭华宫被凤君好一顿训斥,这回他学乖了,规规矩矩递了拜帖,称自己是凤君家人。

    见到勾陈,凤君头疼,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心虚。她偷眼去看大祭司,后者仍是风淡云轻,如平常招待客人一般招待勾陈和连华。

    见凤君来了,勾陈自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盒。这木盒一离开勾陈的袖子就变作玉盘一般大小,其上清晰镂刻着二十八星宿图。

    勾陈打开木盒,灵气直冲云霄。

    木盒里是一块镶金嵌玉的金属盘,盘上八个位置各自安放了八枚圆珠,通体漆黑,內里星星点点,八枚珠子共同组合成了一副立体的寰宇星天图。

    “此乃玄天珠,立于星盘之上,可推演诸天星辰之轨迹。它曾与神器钦天鉴一起,推演过去未来。自紫微帝君入主北极中宫之后,钦天鉴封存,这东西也便没什么用处。不过,这八枚玄天珠毕竟是神器,力量极大,可导引星辰之力,用于结护山、护国之大阵极为合适。”勾陈将木盒放于手边茶几,“本君以此物来换余容剑,尊上觉得,可否?”

    勾陈出手阔绰,凤君挑不出毛病。不过——她看向大祭司,用眼神询问:那剑在何处?

    大祭司目光淡淡,微微摇了摇头。

    好吧。她和大祭司都不晓得诛离将剑安置在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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