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尔妲走后第一秒,欧内斯特仍旧坐在地上,感受着从腹部传来的隐隐痛感。第二秒,就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重重坐下,还附带了一声长叹。

    崔斯坦两手撑着草坪,昂首望着天空。他并没有看欧内斯特,却提问:“所以——我有没有伤着你?”

    后者摇头:“没关系的,过一会儿就好了——小的时候你不也是还经常和我打闹嘛?我都习惯了。”

    “对啊,那个时候还是小孩嘛,况且整个皇宫里面就只有你和我是同龄人,我就想和你玩儿。几岁的小屁孩打打闹闹怎么可能不受点伤?但是鬼知道我们两个的身份差距那么大,”崔斯坦耸耸肩,“每次我爸爸知道我把你弄伤了,回去后他准会胖揍我一顿。”

    他模仿起自己父亲略带沙哑的怒音:“你这个混小子!知不知道和你玩的是谁——那可是欧内斯特殿下!”然后他转回自己原本的声线,双手抱胸极不耐烦地抱怨:“一个看图书馆的生的儿子居然敢这么对待皇子殿下,换做历史上的某些暴君,我们估计早就被抄家了。”

    “你父亲是皇家图书馆的馆长,还是皇家秘术学会的成员,”欧内斯特笑了,“他可是个厉害角色。”

    “他要是不厉害,当年我们家也就不可能在蓝芙蓉帝国留下了,”崔斯坦接过话头,“他也不可能被招入皇宫,成为皇家秘术学会的会员,不可能管理图书馆……也不可能给你添了个贴身护卫。就是我,葛尔妲说的所谓‘你的人’——崔斯坦.桑弗洛尔!”

    欧内斯特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这么一说,我们能够像今天这样谈话,其实还挺不容易的。”

    “好吧——”崔斯坦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他话锋一转,“那么伟大的欧内斯特殿下,看在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块儿的份上……”

    “你要干嘛?”

    少年突然低下头,双手合十:“堤坦在上!欧内斯特大人,别让我绕着训练场跑步!”

    沉默。

    欧内斯特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他的双目微微张大,青蓝色的眼睛就这么盯着崔斯坦。后者见许久没得到回应,只得抬起头:正巧对上欧内斯特的视线。他的目光似乎没有在少年的脸上,而是穿过了后者的脸,看着不知何处的一片虚无。

    崔斯坦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咽下一口唾沫,小声询问:“你这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还是沉默。

    欧内斯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就在崔斯坦的脸上。可见他的神色,似乎面前坐着的并不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挚友,而是一个陌生的,只存在于故事书中的可爱怪物。

    崔斯坦有些着急:这不对啊,明明砸着的是腰腹,怎么脑袋还出了些问题?他抓住欧内斯特的双臂:“老兄你别看我了,你到底是同意还是——”

    “噗嗤。”

    突然笑容像花一样绽放在红发少年的嘴角,一开始只是浅浅的、几乎憋不住的一抹,然后愈发灿烂——欢笑同水波那样扩散而开,被这笑容所感染,崔斯坦也跟着大笑起来。

    “太怪了,”欧内斯特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你双手合十念叨着求我别让你跑步时,就像那些向巨神做祷告的信徒。”

    “我溜到外面玩时见到过几个信徒,和他们学了几招。话又说回来——你同意了吗?”对于加量的惩罚,崔斯坦还是念念不忘。他凑近欧内斯特,目光里写满了恳求:不知为何让后者想到了一只做了错事儿,却睁着无辜的大眼请求主人原谅的蓝芙蓉猎犬。

    嗯,如果将它们浅蓝色的毛发和崔斯坦的一头蓝毛对比的话……二者的共同点似乎还挺多的。

    最终,小皇子叹了口气:“好吧,我们走了。”

    闻言,崔斯坦脸上的担忧尽数散去,他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少年站起身,拍掉黏在训练裤上的草屑,然后向着欧内斯特伸手:“殿下,对于方才的事儿我很抱歉。作为补偿,我们今天下午再溜到外面去玩一会儿吧。”

    后者笑着拉住他的手,由此借力站起:“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出去玩——不过,也行。”

    ————

    然而他们出逃游玩的计划还未开始便胎死腹中。

    原因很简单:皇宫内部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正在四处巡视的卫兵,其中有几个甚至到了图书馆的一角:正是存放《糖果屋》的地方,也即密道的所在处。

    虽然崔斯坦可以发毒誓:皇宫里的卫兵不可能知道那条密道的存在,也更不可能知道两个少年经常借此通道溜到外面去玩耍。然而——这一切就是那么凑巧。披着精石盔甲的士兵手持长枪在图书馆里四处巡视,他们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启密道。

    于是整个下午的计划由“欧内斯特陪同崔斯坦出门玩耍”变成了“崔斯坦陪欧内斯特解决路德维希的罚抄。”

    ——或者说,“崔斯坦辅助欧内斯特解决路德维希的罚抄。”

    皇家图书馆在皇宫外围,占据了一片巨大的椭圆形区域。整个图书馆的构造呈现出等边三角形,中间包裹着一个圆,内部的圆又和周围的三角形由三条大理石走廊链接。

    外围的三角形区域对外开放: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可以来到图书馆借阅图书。其中存放的也大部分是普通的书籍:历史,政治,文化,和一些实用类书目。当然这只是瀚海一粟——皇家图书馆可是整个帝国规模最大的藏书地。

    至于中部的圆形部分则专供帝国贵族与皇室成员使用,平日里不会对外开放——最中心的部分甚至是后者的专属。除去藏书,一些重要的皇家会议也会在此召开。

    欧内斯特和崔斯坦就在图书馆的中心部分,坐在一张装饰华丽的象牙石桌前处理着罚抄。二人的策略是一人写十遍直到写完:路德维希屡次警告他能够辨识二者的字迹,可少年们还是有对策。无论是互相模仿字迹,还是偷偷使用无痕秘术控制羽毛笔写字——他们脑袋里的鬼点子足以应付老师的每次惩罚。

    “我只能说:幸好那天上午我爸把我叫去整理藏书了,”崔斯坦压低声音,与身边的同伴咬耳,“不然罚抄肯定少不了我的份。”

    “你也没复习?”

    “谁他——谁要看啊!”他将手中的笔豪气地一扔,轻飘的羽毛笔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轻盈地落在了桌上。

    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将其捡起,捏在指尖。白手套的主人——蓝发金眼,穿着白色镶金边长袍的男人,也就是崔斯坦的父亲亚瑟.桑弗洛尔正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少年。

    他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金丝眼镜:“殿下,下午好。看样子您和崔斯坦又把芬恩先生惹生气了。”

    亚瑟的目光落在二人面前的两张羊皮纸上,他的神色里沾上了疑惑:“不对啊……崔斯坦,那天上午你没去上课——”

    “我我我——”崔斯坦吓得直接站起,两只手迅速地压住了纸上的内容,“这是欧内斯特……殿下借我抄的笔记——对,就是笔记而已。”

    “桑弗洛尔先生,”欧内斯特也跟着站起,他露出一个笑容,手却迅速地将桌上的纸拉了下去,“下午好,我在给崔斯坦补习。”

    “我以为你们昨天已经补习过了——崔斯坦这么和我说的。”

    崔斯坦感觉有人在身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手臂上的软肉。他疼得咬住下唇才没尖叫出声:前天——也就是九月九日秋收节当天,他们在结课后去了秋收节集市。昨日全天休息,可欧内斯特本人没有出逃玩耍的意思。他们就在城堡中游荡了一整天,最终决定带着阿德勒去清理东面大草地上的鼠兽。

    一直到太阳偏西,他们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根本就没有补习功课的事儿。

    崔斯坦暗暗骂了句脏话:昨天就不该用这种理由搪塞,早知道就说实话了——反正昨天是休息日,父亲也能够理解。

    “是我的原因,”他急中生智,“昨天是休息日,殿下给我补习的时候我只想着快点去玩——完全没听。”

    亚瑟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眸子里并没有透露出被这拙劣借口说服的意味。他将笔递给了慌乱的崔斯坦:“我看到你们写的内容了。放轻松,我不会告诉芬恩先生——五百遍对于你们来说还是太多了。”

    崔斯坦松了口气,接着立刻不满地嚷嚷:“那是五百五十遍!父亲,您和路德……芬恩先生的关系那么好,怎么就不能帮我们向他求求情呢?”

    “我做不到,”亚瑟轻叹,“二位的路德维希老师可是固执得不行:如果他不是这种性格,十年前他也不会坚持让我担任这间图书馆馆长的职位……”

    “老天——十年前,路德……芬恩先生到底多少岁了——”崔斯坦下意识地惊叫,“他看起来也才三十出头!”

    话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可不是个能问的问题,不过亚瑟却并不在意,笑着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没错,芬恩先生今年三十岁。他原本是拉文德大公的孙子,十八岁时作为代表拉文德大公的皇家议员来到了特莱奥。”

    他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虽然只有十八岁,可路德维希的确拥有一个皇家议员应该有的所有品德。他坚定认真,办事一丝不苟。而且体恤民情,同一位父亲那样关照着帝国的子民。那时陛下才上台不久,百姓们经历了哈尔图尼亚十六世的黑暗统治,又经历了三年多的动乱,他们的生活……可谓是凄惨。如果没有路德维希的提案,以及他的行动——蓝芙蓉帝国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

    “他做了些什么?”

    “他希望用国库内的资金赈济百姓,那时候国库内还没有多少钱财……”亚瑟回忆那位老友当年在帝国议会慷慨陈词时,却遭到众人冷眼的情景,“他的提案遭到了否决。于是路德维希立刻写信给拉文德大公,请求借用他的私财。拉文德大公也是立刻答应下来——有了他的先例,加之国内民众不满的声音越发强大,各国大公最终自发地贡献自己的财务赈济百姓。”

    欧内斯特听得入了神,直到亚瑟已经讲完了这个故事,正和蔼地看着他们时,他才终于开口发问:“可是,老师从未和我们说起过这些。”

    “那是因为芬恩先生本人认为,和你们提起他作为议员时的经历并没什么大用处。他在几年前就‘退休’了,拉文德大公派来了另一位接替他的议员,芬恩先生原本要回到自己家乡娶妻生子……

    “……怪不得他一直没结婚……”

    “崔斯坦?”

    “没什么!”

    亚瑟点头,不知他是否有听见儿子方才那句无关痛痒的吐槽:“——可陛下希望他留下来教导您,殿下。”亚瑟的目光移向崔斯坦,“还有你,崔斯坦。芬恩先生对你们两个学生可谓是尽心尽力,可是你们两个——特别是你,把他气得够呛。”

    “哈哈……”崔斯坦避免与父亲的视线交汇,干笑两声来缓解尴尬,“我知道错了……不行吗?”

    “如果你们知错了,”亚瑟屈起手指,敲敲象牙石桌面,“你们现在就该拿出罚抄,好好把五百五十遍写完——”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确定这附近没有卫兵后才低下声重新开口:“可我还是会把你们的秘密保存在心的,去吧。”

    崔斯坦和父亲对视一眼,二人会心一笑,然后——帝国图书馆馆长的儿子,皇子的贴身侍卫崔斯坦正大光明地拿出羊皮纸,继续帮自己的殿下代写。

    可欧内斯特似乎还有些别的心思。他凑近亚瑟,同样低下声音询问:“桑弗洛尔先生,我有个问题——为什么这几天皇家卫队的卫兵突然开始出入在图书馆里了?”

    亚瑟一愣,他从没想到小皇子会问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避:“殿下,这不是孩子该知道的事情。”

    “我不希望他们过多地看见我。”

    “……”亚瑟叹了口气,“我会想办法支开他们的,可他们不能离得太远……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孩子们。”

    他伸出宽厚的手,抚摸欧内斯特那头灿烂的红色卷发:“现在,别过问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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