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机械师的第二个家（下）
踏入皇家机械协会的一层大厅，安洁莉卡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摆放在圆形大厅两侧的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各种复杂的机械装置模型。女孩的目光在那些缓缓转动机械上流连：第一台蒸汽机的真品，署名查尔斯.巴贝格。在它之后是袖珍蒸汽机的模型，第一架蒸汽飞船的微缩模型——甚至还有第一批制式军用铁人的模型。
这些展出的机械早已停止运作。工作人员用特别调制的漆刷满它们的表面，隔绝表面与空气，好让它们同雕塑般久久保存于此，站立在玻璃后供后来的人观赏。可即便它们的锅炉已不能燃烧，引擎已不能运作，齿轮已不能转动——它们还是能让人体会到机械文明的辉煌。
周围的机械学徒们也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几声克制不住的赞叹。无论年轻还是年长，此刻他们都沉浸于这些钢铁制品带来的震撼当中。直到一声不耐烦的咳嗽突兀出现：甚至用扩音器放大了几倍。声音来自于大厅前台板着脸的接待员，他将手中的黄铜扩音器再次举起：“请各位排好队来我这里登记，我只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
候考者们的热情被这一席话浇灭了大半，几声不满的嘀咕在人群中传递。见状，那冷脸的接待员又将扩音器举至嘴边：“四分钟。”
所有人止了交谈和抱怨，他们同一群被牧羊犬赶着前进的羊那样，乖乖在接待台前排成长队。安洁莉卡被推搡地失了平衡，险些跌倒在地。还好在最后时刻，她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代价却是踩到了身后人的足尖。
“……妈的，”她用金雀花语小声骂道，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立刻侧过头道歉，“抱歉，没有弄伤你吧。”
“没关系，毕竟大家都急急忙忙的。”身后站着的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年，他眨眨浅褐色的眼睛，笑了：“因为，如果我们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他们真的会剥夺我们的考试资格——你说是吧，安洁莉卡小姐。”
“什么——？！”安洁莉卡吃了一惊，她干脆转过身，直视身后那自称雷蒙德的少年。他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很抱歉，现在我不方便和你握手。我叫雷蒙德，雷蒙德.瑞奇。和你一样，是个机械学徒：但我不是从金雀花帝国来的。”
他挤了挤眼睛，安洁莉卡注意到一条细长的伤疤贯穿了他浓密的右眉，停留在眼皮上。她略微抬眼：雷蒙德有着一头暗红色的卷发，大部分头发都被一顶暗色的帽子压了下去，可还有一小部分从帽檐下方露出，杂乱地贴在他宽阔的前额上。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家乡奥尔贡的学校，还是在金雀花机械学院，甚至是……紫罗兰。
“考试结束后我再来找你，”雷蒙德不顾少女的疑惑，继续用压低了，但却非常愉悦的音调说，“我很早就想见你一面了。”
安洁莉卡本想再从这怪异机械学徒的嘴里问出点什么消息来，可对方——或者说，协会前台的接待员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用提高了，带着嘶叫的声音高喊：“名字，编号。”
女孩急忙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轮到自己登记。她长舒一口气，尽力遗忘方才发生的事情：“安洁莉卡.德尔彬妮。113号。”
“纸条给我。”
她递出纸条。
接待员戴起镜片，对着摆在桌上的煤油灯仔细检查一番。而后他收起纸条，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震得安洁莉卡一个激灵。
“金雀花来的那个？”他问。
“额……是。”
“请稍等。”他拔起安装在桌上的通话管，压下声音，不知同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安洁莉卡在桌前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手绞在一起，不由自主地用牙齿摩挲起自己的嘴唇。身后有人在议论纷纷，她明白身后等待的学徒们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安洁莉卡又长叹一口气：冷静，现在最应该冷静。然而即使如此，顺着额角滑下的冷汗还是暴露了她的内心正慌乱不堪的事实。
半分钟——应该只有半分钟后，接待员终于抬起头。他将一个信封交给了安洁莉卡：“给您的。”
所有焦虑在一瞬间化为了疑惑，安洁莉卡想要发问，却被接待员一个坚决的手势打断。他抬手指向左侧，甚至没有直视面前的女孩：“顺着左边的楼梯去二楼的缓步平台，有人在那里等着您。”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安洁莉卡看见在接待台左侧，有一条大理石楼梯向上延伸。它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盲区里。
她还想向接待员多问几句，却被对方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金雀花小姐。但我得告诉你：这里不止你一个人要当机械师。”
好吧——！安洁莉卡的所有情绪都被愠怒挤占而去，她也学着对方的态度，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将信封塞入背包。她本想用几句刻薄的挖苦，毁掉这位不友好接待员的一整天——但考虑再三，她还是没有这么做。毕竟，她说不出那样残忍的话语，而且也懒得浪费这点对话的时间。
不过，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她感觉到雷蒙德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红发男孩冲她挤挤眼睛，用还是那么愉悦的声音祝福：“加油，德尔彬妮小姐！”
“……”
安洁莉卡尽力挤出一个微笑。但她的内心却异常复杂：先是这个自称认识自己的男孩，然后是态度恶劣的接待员和这封不清不楚的信件——最要命的是，她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紫罗兰人，她暗暗骂道，没一个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
安洁莉卡站在大理石楼梯前，手里紧捏着那封信。她用余光瞧见别的候试者都去了大厅另一侧的走廊，但这儿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个叫雷蒙德的少年，在上楼梯时还不忘回头向她招手：安洁莉卡当然没有理会，不过也不好直接走开——就当你没看到他。她安慰自己。
“你还在那儿愣着干嘛？！”接待员的声音不适时宜地响起，“快点上楼，金雀花小姐——上面有人在等你！”
她强忍着没痛骂出声：被那没礼貌的人一催促，即使再有耐心的人估计也会撕破脸和她争执起来。但安洁莉卡必须忍住——忍住！在你踏进机械协会的那一瞬间，考核便开始了，无论遇到什么都得保持冷静。说不准就有人在暗处观察着你，记录你的一举一动呢？
可这感觉总归还是让人感到憋屈，尤其是在她抬腿拾级而上时。我可不是因为他催促我才这么做！是因为我……我本来就该这么做……
安洁莉卡叹了口气：今天还真是出师不利。希望待会考试的时候，能够遇到简单的题目，还有和蔼的面试官。
走廊不算长，只一会儿她便到了协会的二楼。这又是个新的世界：比起一楼的圆形接待大厅，二楼要显得更加开阔——它依旧呈现出完美的圆形，不过四面各有走廊，连接四台不同的升降梯。安洁莉卡看见一位身着浅灰色西服的男士顺着其中一条走到某家升降梯前，他按下按钮，耐心等待电梯厢到达这一楼层。
寂静的大厅里响起升降梯运行时发出的嗡嗡声，从头顶开始越来越近。安洁莉卡抬头，看见在她上方满是层层叠叠的黄铜管路。黄铜管路顺着墙壁往下延伸，直至没入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墙壁上布满了各种机械设备和仪表板：比起实用，它们更多起装饰作用。
“感觉如何，德尔彬妮小姐？”
有人温和地呼唤她的名字。安洁莉卡收回目光，发现说话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那是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女人，没有戴帽子，一头浅灰色的秀发简单盘在头顶。她穿着一条装饰着齿轮的修身长裙，两只手优雅地叠在胸前。
“您……您是在叫我吗？”
“是的，”她笑着走了过来，“我知道您现在有非常多的疑虑，不过我会一一为您解答。”
走近之后，安洁莉卡才发现：她的年纪可远远称不上“年轻”。皱纹早已爬上了她的脸颊，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琥珀色眼睛里，也满是中年人才会有的沉稳谦和。
但面前这位女士让她非常安心。安洁莉卡也发现了这安心感的源头：就是别在这位女士胸前的名片。佩内洛珀.伽迪洛斯。外籍学徒接待员。
她移开目光，直视着伽迪洛斯女士琥珀色的双目，而后点头：“麻烦您了。”
“您的信函在吗？”
“当然，”她递出手里的信函，“请。”
伽迪洛斯女士取出放在其中的物件，仔细核对一番后又将其放回，交还给安洁莉卡——顺便礼节性地同她握手：“我是佩内洛珀.伽迪洛斯。紫罗兰帝国皇家科学会的教授，也是机械协会的名誉机械导师：不过现在是您的接待员。从现在开始，便由我来为您带路。”
————
二人进入电梯厢后，安洁莉卡把自己的疑惑全都说了出来：为什么她没有同别的考生一起上楼？伽迪洛斯女士却显得十分惊讶，她用更加疑惑的语调反问：“没有人告诉过您，早在三年前，紫罗兰帝国的机械师考核就将本国和外国的参考成员分开了吗？”
惊讶转移到了安洁莉卡脸上。她皱着眉，试图在自己身为机械学徒的生涯里寻找到任何一点关于这条规定的线索——答案是没有。老师未曾提起，莱诺也没说过，甚至报纸、杂志、书本……一切媒介都没透露过半点信息。她只能耸耸肩，用这个动作回答。
“那您现在知道了——知道得还不算迟，”伽迪洛斯女士笑了，“因为紫罗兰帝国的机械师已经趋向饱和，所以我们不得不提高对机械师的选拔要求。特别是对外籍机械师……”
“嘿，但我可是交流学习的机械师——从金雀花帝国第三机械学院毕业的。”
“哦……抱歉，这里所说的外籍是所有非本国机械师。如果我们的政策影响到了你，我替议会向您道歉，”伽迪洛斯女士略有惋惜，“不过，德尔彬妮小姐——以您的实力，什么挑战都不在话下。”
“谢谢您。”
安洁莉卡没有多言，只是抬眼看着指针从二缓慢跳到五。她突然发觉自己并没有一丝紧张或者焦虑：难道是因为她与身边这位女士聊了几句，还是她确实胸有成竹？
思索之时，钢缆运作时发出的摩擦音停止了，梯厢略微震动两下后，电梯门缓慢打开。外面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装修简洁，两侧墙壁没了方才楼下大厅机械风的装潢，仅是在固定距离装上了萤石灯——里面的萤石粉估计也长时间无人更换，发出的光亮也略显微弱。
“虽然并不希望，”她们踏出电梯门后，伽迪洛斯女士开口，“但我必须例行给每个机械学徒介绍协会的构造。”
安洁莉卡略带困惑地看着她，后者便补充：“当然，如果您不想了解……”
“不，”少女果断拒绝，“实际上，我很感兴趣！”
她听见伽迪洛斯女士叹了口气：似乎她并不想这么做。她放慢步子，好留下足够的时间供自己介绍：“机械协会总共有五层楼。一楼是机械工艺展示区，陈列着各种与紫罗兰机械狂潮历史相关的藏品——那下面还有第一台蒸汽机的原型机，我想您已经见过了吧。”
“是的。”
“好，”伽迪洛斯女士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二楼是一个大型枢纽，通过电梯能到达其余楼层，不过电梯非常狭窄，一次不能通过太多人：这也是为何我们会将紫罗兰的机械学徒，与外来的机械学徒分开。我们在五楼考试，其余学徒通过旋转楼梯直接去三楼进行测试。”
“那……和我一样的机械学徒又有多少？”
“根据今年的名单：来自金雀花帝国的有二十位，白雏菊王国三位，蓝芙蓉帝国一位。而来自金雀花帝国的二十位学徒中，有五位都是您母校的学生。”
说不准我会在这儿遇到熟面孔。安洁莉卡思考，她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雷蒙德的脸：那少年并没有和她一同考试，他不可能是外籍学徒……可他怎么会认识我？
伽迪洛斯女士还是在继续介绍：“三楼，四楼，五楼都是办公区，平日里也不会对外开放。因为我们机械协会还需要负责机械工厂与机械工坊的管理，当然还有机械师的认证与考核。”
她压下声音：“我的一位朋友就在三楼的机械工坊管理办工作，他负责为个体机械师经营的机械工坊进行视察，并上报给基金部门决定是否要拨款——他总是告诉我，在他人生中遇到的奇葩机械师，比他喝过的啤酒还要多。”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形容。”
安洁莉卡干笑两声：她不知道伽迪洛斯女士为何突然做出这种不合常规的举动。后者此刻却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好像才完成了什么极其艰难的任务。
她停下步伐，在一扇装饰普通的木门前停下：“就是这儿。这是您的等候室，里面还有七位您的同胞。等考试开始后，我们会统一安排。”
安洁莉卡微微点头，她压下把手，看见门缝里透出温暖的橙黄色光线：她本以为门背后应该和这条走廊一样阴冷，这一抹光线却给了女孩安心的感觉。
她又将门往里推了几分，直到扩开一个能供自己通过的缝隙。
“我还得去楼下接待新来的考生，”伽迪洛斯女士和蔼的声音自安洁莉卡背后响起，“先失陪了，德尔彬妮小姐。”
“谢谢您，”后者侧过脸，“谢谢您的关照，伽迪洛斯女士。”
这严肃的称呼却换来了对方嘴角一抹调皮的笑：佩内洛珀.伽迪洛斯此刻不再像一个年过中年的学者，反而像个灵动的小姑娘。暖黄色的光线映在她的眼底，更是给这份灵动添上了几分神秘——
安洁莉卡心中一惊：这神态让她想起她的一位早已分道扬镳的好友。她们已经多年未见。
“叫我佩妮便是，”伽迪洛斯女士开口，仍旧是沙哑温和的声音，“祝你旗开得胜，安洁莉卡。”
金发女孩收起自己的思绪，她坚定地点头：“嗯。我会的。”
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摆放在圆形大厅两侧的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各种复杂的机械装置模型。女孩的目光在那些缓缓转动机械上流连：第一台蒸汽机的真品，署名查尔斯.巴贝格。在它之后是袖珍蒸汽机的模型，第一架蒸汽飞船的微缩模型——甚至还有第一批制式军用铁人的模型。
这些展出的机械早已停止运作。工作人员用特别调制的漆刷满它们的表面，隔绝表面与空气，好让它们同雕塑般久久保存于此，站立在玻璃后供后来的人观赏。可即便它们的锅炉已不能燃烧，引擎已不能运作，齿轮已不能转动——它们还是能让人体会到机械文明的辉煌。
周围的机械学徒们也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几声克制不住的赞叹。无论年轻还是年长，此刻他们都沉浸于这些钢铁制品带来的震撼当中。直到一声不耐烦的咳嗽突兀出现：甚至用扩音器放大了几倍。声音来自于大厅前台板着脸的接待员，他将手中的黄铜扩音器再次举起：“请各位排好队来我这里登记，我只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
候考者们的热情被这一席话浇灭了大半，几声不满的嘀咕在人群中传递。见状，那冷脸的接待员又将扩音器举至嘴边：“四分钟。”
所有人止了交谈和抱怨，他们同一群被牧羊犬赶着前进的羊那样，乖乖在接待台前排成长队。安洁莉卡被推搡地失了平衡，险些跌倒在地。还好在最后时刻，她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代价却是踩到了身后人的足尖。
“……妈的，”她用金雀花语小声骂道，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立刻侧过头道歉，“抱歉，没有弄伤你吧。”
“没关系，毕竟大家都急急忙忙的。”身后站着的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年，他眨眨浅褐色的眼睛，笑了：“因为，如果我们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他们真的会剥夺我们的考试资格——你说是吧，安洁莉卡小姐。”
“什么——？！”安洁莉卡吃了一惊，她干脆转过身，直视身后那自称雷蒙德的少年。他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几分：“很抱歉，现在我不方便和你握手。我叫雷蒙德，雷蒙德.瑞奇。和你一样，是个机械学徒：但我不是从金雀花帝国来的。”
他挤了挤眼睛，安洁莉卡注意到一条细长的伤疤贯穿了他浓密的右眉，停留在眼皮上。她略微抬眼：雷蒙德有着一头暗红色的卷发，大部分头发都被一顶暗色的帽子压了下去，可还有一小部分从帽檐下方露出，杂乱地贴在他宽阔的前额上。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家乡奥尔贡的学校，还是在金雀花机械学院，甚至是……紫罗兰。
“考试结束后我再来找你，”雷蒙德不顾少女的疑惑，继续用压低了，但却非常愉悦的音调说，“我很早就想见你一面了。”
安洁莉卡本想再从这怪异机械学徒的嘴里问出点什么消息来，可对方——或者说，协会前台的接待员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用提高了，带着嘶叫的声音高喊：“名字，编号。”
女孩急忙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轮到自己登记。她长舒一口气，尽力遗忘方才发生的事情：“安洁莉卡.德尔彬妮。113号。”
“纸条给我。”
她递出纸条。
接待员戴起镜片，对着摆在桌上的煤油灯仔细检查一番。而后他收起纸条，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震得安洁莉卡一个激灵。
“金雀花来的那个？”他问。
“额……是。”
“请稍等。”他拔起安装在桌上的通话管，压下声音，不知同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安洁莉卡在桌前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手绞在一起，不由自主地用牙齿摩挲起自己的嘴唇。身后有人在议论纷纷，她明白身后等待的学徒们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安洁莉卡又长叹一口气：冷静，现在最应该冷静。然而即使如此，顺着额角滑下的冷汗还是暴露了她的内心正慌乱不堪的事实。
半分钟——应该只有半分钟后，接待员终于抬起头。他将一个信封交给了安洁莉卡：“给您的。”
所有焦虑在一瞬间化为了疑惑，安洁莉卡想要发问，却被接待员一个坚决的手势打断。他抬手指向左侧，甚至没有直视面前的女孩：“顺着左边的楼梯去二楼的缓步平台，有人在那里等着您。”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安洁莉卡看见在接待台左侧，有一条大理石楼梯向上延伸。它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盲区里。
她还想向接待员多问几句，却被对方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金雀花小姐。但我得告诉你：这里不止你一个人要当机械师。”
好吧——！安洁莉卡的所有情绪都被愠怒挤占而去，她也学着对方的态度，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将信封塞入背包。她本想用几句刻薄的挖苦，毁掉这位不友好接待员的一整天——但考虑再三，她还是没有这么做。毕竟，她说不出那样残忍的话语，而且也懒得浪费这点对话的时间。
不过，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她感觉到雷蒙德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红发男孩冲她挤挤眼睛，用还是那么愉悦的声音祝福：“加油，德尔彬妮小姐！”
“……”
安洁莉卡尽力挤出一个微笑。但她的内心却异常复杂：先是这个自称认识自己的男孩，然后是态度恶劣的接待员和这封不清不楚的信件——最要命的是，她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紫罗兰人，她暗暗骂道，没一个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
安洁莉卡站在大理石楼梯前，手里紧捏着那封信。她用余光瞧见别的候试者都去了大厅另一侧的走廊，但这儿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个叫雷蒙德的少年，在上楼梯时还不忘回头向她招手：安洁莉卡当然没有理会，不过也不好直接走开——就当你没看到他。她安慰自己。
“你还在那儿愣着干嘛？！”接待员的声音不适时宜地响起，“快点上楼，金雀花小姐——上面有人在等你！”
她强忍着没痛骂出声：被那没礼貌的人一催促，即使再有耐心的人估计也会撕破脸和她争执起来。但安洁莉卡必须忍住——忍住！在你踏进机械协会的那一瞬间，考核便开始了，无论遇到什么都得保持冷静。说不准就有人在暗处观察着你，记录你的一举一动呢？
可这感觉总归还是让人感到憋屈，尤其是在她抬腿拾级而上时。我可不是因为他催促我才这么做！是因为我……我本来就该这么做……
安洁莉卡叹了口气：今天还真是出师不利。希望待会考试的时候，能够遇到简单的题目，还有和蔼的面试官。
走廊不算长，只一会儿她便到了协会的二楼。这又是个新的世界：比起一楼的圆形接待大厅，二楼要显得更加开阔——它依旧呈现出完美的圆形，不过四面各有走廊，连接四台不同的升降梯。安洁莉卡看见一位身着浅灰色西服的男士顺着其中一条走到某家升降梯前，他按下按钮，耐心等待电梯厢到达这一楼层。
寂静的大厅里响起升降梯运行时发出的嗡嗡声，从头顶开始越来越近。安洁莉卡抬头，看见在她上方满是层层叠叠的黄铜管路。黄铜管路顺着墙壁往下延伸，直至没入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墙壁上布满了各种机械设备和仪表板：比起实用，它们更多起装饰作用。
“感觉如何，德尔彬妮小姐？”
有人温和地呼唤她的名字。安洁莉卡收回目光，发现说话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那是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女人，没有戴帽子，一头浅灰色的秀发简单盘在头顶。她穿着一条装饰着齿轮的修身长裙，两只手优雅地叠在胸前。
“您……您是在叫我吗？”
“是的，”她笑着走了过来，“我知道您现在有非常多的疑虑，不过我会一一为您解答。”
走近之后，安洁莉卡才发现：她的年纪可远远称不上“年轻”。皱纹早已爬上了她的脸颊，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琥珀色眼睛里，也满是中年人才会有的沉稳谦和。
但面前这位女士让她非常安心。安洁莉卡也发现了这安心感的源头：就是别在这位女士胸前的名片。佩内洛珀.伽迪洛斯。外籍学徒接待员。
她移开目光，直视着伽迪洛斯女士琥珀色的双目，而后点头：“麻烦您了。”
“您的信函在吗？”
“当然，”她递出手里的信函，“请。”
伽迪洛斯女士取出放在其中的物件，仔细核对一番后又将其放回，交还给安洁莉卡——顺便礼节性地同她握手：“我是佩内洛珀.伽迪洛斯。紫罗兰帝国皇家科学会的教授，也是机械协会的名誉机械导师：不过现在是您的接待员。从现在开始，便由我来为您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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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入电梯厢后，安洁莉卡把自己的疑惑全都说了出来：为什么她没有同别的考生一起上楼？伽迪洛斯女士却显得十分惊讶，她用更加疑惑的语调反问：“没有人告诉过您，早在三年前，紫罗兰帝国的机械师考核就将本国和外国的参考成员分开了吗？”
惊讶转移到了安洁莉卡脸上。她皱着眉，试图在自己身为机械学徒的生涯里寻找到任何一点关于这条规定的线索——答案是没有。老师未曾提起，莱诺也没说过，甚至报纸、杂志、书本……一切媒介都没透露过半点信息。她只能耸耸肩，用这个动作回答。
“那您现在知道了——知道得还不算迟，”伽迪洛斯女士笑了，“因为紫罗兰帝国的机械师已经趋向饱和，所以我们不得不提高对机械师的选拔要求。特别是对外籍机械师……”
“嘿，但我可是交流学习的机械师——从金雀花帝国第三机械学院毕业的。”
“哦……抱歉，这里所说的外籍是所有非本国机械师。如果我们的政策影响到了你，我替议会向您道歉，”伽迪洛斯女士略有惋惜，“不过，德尔彬妮小姐——以您的实力，什么挑战都不在话下。”
“谢谢您。”
安洁莉卡没有多言，只是抬眼看着指针从二缓慢跳到五。她突然发觉自己并没有一丝紧张或者焦虑：难道是因为她与身边这位女士聊了几句，还是她确实胸有成竹？
思索之时，钢缆运作时发出的摩擦音停止了，梯厢略微震动两下后，电梯门缓慢打开。外面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装修简洁，两侧墙壁没了方才楼下大厅机械风的装潢，仅是在固定距离装上了萤石灯——里面的萤石粉估计也长时间无人更换，发出的光亮也略显微弱。
“虽然并不希望，”她们踏出电梯门后，伽迪洛斯女士开口，“但我必须例行给每个机械学徒介绍协会的构造。”
安洁莉卡略带困惑地看着她，后者便补充：“当然，如果您不想了解……”
“不，”少女果断拒绝，“实际上，我很感兴趣！”
她听见伽迪洛斯女士叹了口气：似乎她并不想这么做。她放慢步子，好留下足够的时间供自己介绍：“机械协会总共有五层楼。一楼是机械工艺展示区，陈列着各种与紫罗兰机械狂潮历史相关的藏品——那下面还有第一台蒸汽机的原型机，我想您已经见过了吧。”
“是的。”
“好，”伽迪洛斯女士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二楼是一个大型枢纽，通过电梯能到达其余楼层，不过电梯非常狭窄，一次不能通过太多人：这也是为何我们会将紫罗兰的机械学徒，与外来的机械学徒分开。我们在五楼考试，其余学徒通过旋转楼梯直接去三楼进行测试。”
“那……和我一样的机械学徒又有多少？”
“根据今年的名单：来自金雀花帝国的有二十位，白雏菊王国三位，蓝芙蓉帝国一位。而来自金雀花帝国的二十位学徒中，有五位都是您母校的学生。”
说不准我会在这儿遇到熟面孔。安洁莉卡思考，她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雷蒙德的脸：那少年并没有和她一同考试，他不可能是外籍学徒……可他怎么会认识我？
伽迪洛斯女士还是在继续介绍：“三楼，四楼，五楼都是办公区，平日里也不会对外开放。因为我们机械协会还需要负责机械工厂与机械工坊的管理，当然还有机械师的认证与考核。”
她压下声音：“我的一位朋友就在三楼的机械工坊管理办工作，他负责为个体机械师经营的机械工坊进行视察，并上报给基金部门决定是否要拨款——他总是告诉我，在他人生中遇到的奇葩机械师，比他喝过的啤酒还要多。”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形容。”
安洁莉卡干笑两声：她不知道伽迪洛斯女士为何突然做出这种不合常规的举动。后者此刻却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好像才完成了什么极其艰难的任务。
她停下步伐，在一扇装饰普通的木门前停下：“就是这儿。这是您的等候室，里面还有七位您的同胞。等考试开始后，我们会统一安排。”
安洁莉卡微微点头，她压下把手，看见门缝里透出温暖的橙黄色光线：她本以为门背后应该和这条走廊一样阴冷，这一抹光线却给了女孩安心的感觉。
她又将门往里推了几分，直到扩开一个能供自己通过的缝隙。
“我还得去楼下接待新来的考生，”伽迪洛斯女士和蔼的声音自安洁莉卡背后响起，“先失陪了，德尔彬妮小姐。”
“谢谢您，”后者侧过脸，“谢谢您的关照，伽迪洛斯女士。”
这严肃的称呼却换来了对方嘴角一抹调皮的笑：佩内洛珀.伽迪洛斯此刻不再像一个年过中年的学者，反而像个灵动的小姑娘。暖黄色的光线映在她的眼底，更是给这份灵动添上了几分神秘——
安洁莉卡心中一惊：这神态让她想起她的一位早已分道扬镳的好友。她们已经多年未见。
“叫我佩妮便是，”伽迪洛斯女士开口，仍旧是沙哑温和的声音，“祝你旗开得胜，安洁莉卡。”
金发女孩收起自己的思绪，她坚定地点头：“嗯。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