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尔妲领着还没缓过神的欧内斯特走过皇宫漫长的走廊。到达会议室之前,他们已经和好几个夜巡的守卫打了照面。其中有几个看到缩在葛尔妲身后的欧内斯特后时露出了疑惑以至于惊讶的神色,葛尔妲则是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在意。

    “殿下,今年平安夜一过,您就成年了,”他们停下时,葛尔妲对欧内斯特说道,“也就是说:现在的您已经算半个成人,而不是只有十岁的小孩子——您应该勇敢一点。”

    “……”欧内斯特没有为自己辩驳,因为葛尔妲说的是事实。方才他一直缩在葛尔妲身后,哪怕他比她还高出至少半个头……真是丢人。

    葛尔妲将手搭在了会议室的大门把手上:“勇敢些,殿下。只要您把话说清楚,陛下会谅解的。”

    欧内斯特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现在有些因自己的冲动而后悔了:我该怎么面对父亲呢?

    可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明天是巡礼月的开幕典礼:为了彰显皇帝的威仪,也为了振奋民心,皇帝、皇妃还有皇子将在侍从的保护下巡游整个蓝芙蓉帝国。以往巡礼月更多是一种仪式性的活动,不出一周父亲就会回到皇宫。今年却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巡礼月真的成了巡礼“月”:接下来有三十天的时间父亲都不在皇宫,政务全部交由大臣们处理。

    为了能在十月来临时准时出发,自秋收节结束起,皇宫里便是一副忙碌的景象。康福洛尔皇帝平日里本就忙于政务,加上还得处理正皇子弗雷德里希.冯.哈尔图尼亚的事以及安排这场特殊的巡礼月典礼,父子二人本就稀少的见面机会更是被进一步压缩。

    无所谓了,他横下心,任由葛尔妲推开了门。后者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声汇报:“皇子欧内斯特.康福洛尔来访。”

    “葛尔妲,你和欧尼一起进来吧。”回应他们的并不是皇帝雄厚低沉的嗓音,这声音要更温柔,如同黄莺悦耳的啼鸣……最重要的是,它不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欧内斯特心头一紧,他本想拔腿就跑,可葛尔妲却强硬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连推带拽送进了会议室。他一个趔趄险些撞在会议室的长桌上,是一股温柔的秘术力量托住了少年的身体,帮助他站定。

    悬在会议室顶端的萤石灯的光芒已经暗淡了许多,给整个会议室镀上了层诡异的色彩。长桌边的十二位次席均无人落座,只有正前方的主席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亚历山大.冯.康福洛尔,欧内斯特的父亲,即使他的脸被阴影吞没,可少年仍旧能感觉到父亲正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自己。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白发女人,她的头发正散发着淡淡的荧光,那光芒照亮了她姣好的面容:欧内斯特看见她的嘴角有一抹温和的笑意。闪烁在她发丝间的光芒消失了,欧内斯特感觉托住自己的温柔力量也消失了。

    阴影中皇帝难耐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举起自己的术杖,指向天花板的萤石灯,让它们明亮了几分,又不至于刺痛几人的眼睛。又一挥术杖,离他最近的那把高背椅有了生命般迈着腿来到了欧内斯特面前。

    少年求助似的看向葛尔妲,却听见父亲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命令道:“座上去。”他闭了闭眼,只得拘谨地坐上了那把高背椅。康福洛尔皇帝又控制载着小皇子的椅子重新回到自己面前,停下。欧内斯特定了定神,略微低头问候:“晚安,父亲……还有……”他的目光移向站在一边的白发女人:“特蕾西娅皇后。”

    昔日威风凛凛的皇帝此刻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的胡子杂乱,眼睛被血丝填满:似乎疲惫挤走了他的灵魂,又兀自占据了他的躯体。他又一次揉了揉太阳穴,问——并不是冲着欧内斯特:“加普里奥西斯,你为什么要带着皇子来这里?”

    “皇子殿下希望能见您一面,”对方用镇定且洪亮的嗓音回复,葛尔妲总是这样,似乎没有事情能消耗她无穷无尽的精力,“我按照他的意愿,将他带到了您这里。”

    他因烦躁和疲倦而长叹一口气,仿佛面前战战兢兢坐着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个天大的麻烦。

    “欧内斯特,”康福洛尔轻咳两声,命令自己的儿子,“抬起头来。”

    欧内斯特照做,看向父亲那双充斥着血丝的紫色双眸:“无异冒犯,父亲。我只想见您一面。”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他捏紧拳头,狠狠砸在木制长桌上。特蕾西娅皇妃蹙起眉,她将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发丝间又一次开始散发微弱的光芒。可不等她施术完毕,康福洛尔便拍下她搭在肩头的手,继续斥责欧内斯特,“明天是巡礼月的开幕典礼,欧内斯特。你知道为了巡礼月,大人们忙碌了多久吗?”

    “我知道,从秋收节结束一直到现在。”

    康福洛尔莫名冷静了下来,他揉了揉眉心,又发出一声长叹:“那你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你的房间,给我们添乱。”

    欧内斯特察觉到了父亲的情绪变化,他向站在角落里的皇妃投去感激的神色。后者冲他挤了挤眼睛表示会意,她移开视线,熄灭了最后一丝藏在头发间的光亮。

    “我想和您聊聊,”他坐直了身子,“我想知道……皇宫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事。我观察到皇宫里的守卫增多了,葛尔妲女士也总是让别人代课,去处理军营中的事物。”

    欧内斯特看见父亲脸色一凛,锐利的目光扎向站在一边的葛尔妲,后者并没有恐惧,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她本不该告诉欧内斯特这段时间频繁的缺席是为了训练卫兵,但欧内斯特实在是太想知道身边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事——虽然少年永远闭口不谈自己的想法,可明眼人都能猜到他的心思。

    “您别责怪加普里奥西斯老师,”欧内斯特急忙解围,“是我要求她告诉我这些事的。”

    葛尔妲终于有了些反应: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某日皇家卫队队长又一次通知她的学生们,今日的课时取消时,欧内斯特眼中的失望让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然而现在开口否认欧内斯特的话,等同于主动踩进狩猎陷阱的野兔,她闭了嘴,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训练用的秘术木偶:不发声,不思考,甚至不呼吸。

    座位上康福洛尔皇帝不知叹出了今夜的第几口气,他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严肃,可铺天盖地的疲惫还是让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烦躁:“你不该了解这些,欧内斯特。这些与你而言毫无意义。”

    “我是蓝芙蓉帝国皇室的一份子——虽然我的血统并不纯正,但蓝芙蓉也是我的故土。父亲,哪怕您只给我一个词汇作为答案——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巡逻的守卫越来越多,为什么今年的巡礼月会延长,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看起来像是……像是我们要打仗了?我想知道是什么引发了这些异常。”

    勇敢些,向他提出你的想法。葛尔妲的话在欧内斯特脑海里回响,少年闭了闭眼,尽力控制着微微发颤的身躯。

    从小欧内斯特便在父亲的规范中长大:他不能和平民的孩子们玩耍,也不能在贵族们的社交场合过多露面。即使康福洛尔皇帝已经尽全力给了他爱与呵护,他还是不免埋怨父亲。

    与此同时,欧内斯特也明白——父亲如此做有自己的苦衷。他毕竟是皇族与平民结合后生下的可怜孩子:这注定了他只能卡在这两种身份中间,胆战心惊地度过一生。父亲让他留在宫中,给他双头鹰,还让他接受贵族的教育……欧内斯特知道这背后有许多人看不见的努力,他应该对此表达感谢——最好的方法就是服从父亲的安排,不要给他添更多麻烦。

    但他不愿这样度过一辈子,他不能永远活在皇宫的阴影当中。

    欧内斯特看着康福洛尔皇帝眉宇间的纹路越来越深,直到最后皇帝又一次长叹一口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他示意葛尔妲凑近,又用同样的法术挪来一把椅子,让面露惊讶之色的卫队队长就坐。

    “大家都坐下吧,”康福洛尔皇帝说,“我和欧内斯特讲讲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亲爱的,”特蕾西娅皇妃想要制止丈夫的行为,“明日还得早起——欧内斯特。”她转向欧内斯特,难得严肃地询问:“你能等待一个月吗?等我们回到皇宫,我们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是我儿子,我了解他。如果今夜不把事情给他说清楚,明天他说不准会偷偷跟着我们,直到我们给出一个他满意的答案为止。”

    我还没想过这种事,父亲怎么对我有这种误解。欧内斯特尴尬地耸耸肩,但也没有开口反驳:他能察觉到父亲并不开心,如果再和他顶嘴说不准会彻底激怒他。

    “欧内斯特,你知道在你出生前发生过什么吗?”皇帝清了清嗓子,问。

    “芬恩先生讲过很多次:我出生之前,我国处于哈尔图尼亚十六世的统治之下。他为了对抗机械国度而选择与北境的禁术师结盟,并在全国范围内大幅度推广禁术。”

    “哈尔图尼亚十六世是我的兄弟,”康福洛尔皇帝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在西方的机械国度总让我们感到不安,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日渐强大的实力,还因为迫在眼前的危险:你应该清楚机械世界带来的污染,对于我们来说有多么严重。”

    “三十多年前,紫罗兰帝国的煤渣乘着风来到我国西部,导致许多国民换上机械综合征,还有粮食的大幅度减产……”欧内斯特回忆着教科书上的内容,“这件事让哈尔图尼亚十六世起了对抗机械国度的念头。”

    “没错。于是他一意孤行要与北境的禁术师结盟,美名其曰增强国力——”皇帝揉了揉眉心,“孩子,你要记住:禁术是违背万物规律的存在,它固然强大,可过度使用只会腐蚀秘术师的心智。”

    “我明白,父亲。这些老师们已经叮嘱过我很多遍了……”

    “对,我们还没有讲到重点。”康福洛尔皇帝睁开眼,“我想你听过一个传闻:哈尔图尼亚十六世曾经爱上了北境来的禁术师,并与她孕育了一个孩子。”

    “是的。”

    不经意间,欧内斯特的目光落在了特蕾西娅皇后身上,他看见对方似乎想制止丈夫继续往下说,可后者只是轻轻握住了她搭上自己肩膀的手:“传闻是真的,哈尔图尼亚十六世有个私生子。”

    仿佛一把尖刀刺穿,欧内斯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震惊和恐惧填满。这些异样肯定没逃过康福洛尔皇帝的眼睛,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很久之前就见过那孩子。那孩子完美地继承了哈尔图尼亚家族的特点:黑发黑眸,生得非常英俊。如果我不了解他的身世,我肯定会认为他是蓝芙蓉帝国的正统皇太子。”

    “可他身体里毕竟流淌着禁术师的血,他的秘术能量异常强大,而且……”亚历山大.康福洛尔点了点自己的鬓角,“那个私生子的鬓角,有一缕雪白的头发。”

    “宫中的人仇视那个私生子,他最后甚至被自己的父亲赶出了宫殿,据说他之后去了紫罗兰,可那并不重要——”

    “在陛下杀死黑皇帝哈尔图尼亚十六世并成功登基之后,他带兵打了回来。”

    一双手扶上了欧内斯特的肩膀,少年回头,对上了葛尔妲的紫色双眸:他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神情。

    皇帝点头表示肯定:“加普利奥西斯说得对,欧内斯特。那应该是你两岁时的事情,这个被逐出皇宫的私生子带着前朝的军队重新攻回皇宫,妄图夺回皇权。他再次出现时已经从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少年长成了一位优秀——优秀到了让人不免感到害怕的将领。我们从未打过如此艰难的战役:他的士兵人数虽少,却极其疯狂。即使四肢被斩断,即使胸膛被贯穿,那些士兵仍会继续战斗,直到彻底失去生命。

    过程艰难,最终我们还是平息了叛乱,并秘密处死了这个私生子。”

    “——可从未有人提起过这件事!”

    “因为这是蓝芙蓉皇室的污点,殿下,”葛尔妲回复,“我们的皇帝与禁术师有过孩子,这件事传出去只会让皇室蒙羞。所以我们将其压了下来。”

    “……”

    欧内斯特低下头,他又想起了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不要在皇宫里过度展示自己,不要向除了老师以外的人提起自己作为皇子的事实……即使他清楚这些规矩究竟是为何而立,可当他直面这个事实时,还是不免感到不安与悲伤。

    “这件事传出去只会让皇室蒙羞。”葛尔妲的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直到他的父亲开口,用无比温和的声音说道:“欧内斯特,你和哈尔图尼亚十六世的私生子不一样。我以培育一个正直之人的方式安排了对你的教育,你也按照我的期待成为了一个善良的人。你的存在不会为皇室蒙羞。”

    他依然没有回答自己的父亲。

    直到一股力量把他往前推去。等欧内斯特回过神时,他已经坠入了父亲温暖的怀抱。

    “欧内斯特,我需要给你说句抱歉。”皇帝难得温柔地对他说,“——有关于这次特殊的巡礼月。秋收节结束时,我们的卫兵在离大广场不远处的树林中发现了禁术的使用痕迹。卫兵顺着痕迹一路查到了边境,并在那里捉到了几个狂热的秘术师:他们疯狂地追求禁术的力量,并希望用他们来……改造整个堤坦尼亚。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一切与前朝——与哈尔图尼亚十六世的私生子有关。所以我们想通过这次巡礼月追查此事,并展现我们的国威,告诉那些想再次掀起叛乱的人:清楚你们的对手是谁。

    就是如此,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谢谢您,父亲。”

    欧内斯特靠在父亲怀里:印象里他们上次如这样拥抱久远得像是在上辈子。似乎在母亲因病去世之后,他就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父亲了。少年微微施力,将康福洛尔皇帝搂得更紧了。

    对方装作吃痛地惊叫,紧接着大笑起来:“孩子,这下你可以去安心地睡觉了吧。”

    “是的,”欧内斯特松开他,“晚安,父亲——您也晚安,特蕾西娅皇后。”

    特蕾西娅微微一笑,她伸手揉了揉少年灿烂的红发:“你也是。葛尔妲——”

    “在。”

    “你先护送欧内斯特殿下回房休息。”

    “是。”

    葛尔妲的声音略微发颤,当她示意欧内斯特跟随自己时,后者察觉到对方并不想让自己看到她的表情。

    欧内斯特回忆起方才提到哈尔图尼亚十六世的私生子时,葛尔妲的双眸里流露出的感情:即使已被百般遮掩,那双紫色的眸子底部仍旧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意识到关于那不知姓名的私生子,父亲还隐瞒了许多事。可困意却让少年再无法思考这些细节,他打了个哈切:此刻留在他脑子里的,只有摆在床上的天鹅绒被褥了。

章节目录

铁人之心(蒸汽朋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仿生翡冷翠会梦见河鼓二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仿生翡冷翠会梦见河鼓二吗并收藏铁人之心(蒸汽朋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