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很少失眠,然而今日夜晚他怎么都无法入睡。他在脑海里把蓝芙蓉帝国的编年史重复背了无数次,试图找到在路德维希课上昏昏欲睡的感觉——很可惜,毫无作用。迷蒙间他甚至看见路德维希正张牙舞爪地往自己扑来,历史老师放声尖叫,长满獠牙的嘴就要嵌入他的肉里——

    “你记错了伟大的哈尔图尼亚三世的生卒年,你这个不用心的坏学生!我要罚你把堤坦尼亚通识抄写1200遍!”

    欧内斯特冒着冷汗从睡梦中惊醒。

    眼前并没有怪物样的历史老师,只有装饰着双头鹰与奇美拉的天花板——这是他卧室的天花板。一切都说明方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古怪的噩梦,欧内斯特松了口气,心里也不由得嘀咕:我怎么会梦见路德维希老师变成了一只怪物?

    但路德维希变得怪物已经吓走了欧内斯特的最后一丝困意,他侧身,望向床边锁紧的窗户: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到已经陷入沉睡的城堡上。现在是整个城堡,整个皇城特莱顿,整个蓝芙蓉帝国陷入熟睡的时候,但欧内斯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无比清醒。

    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便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的脚尖站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感觉并不美好:后者坚硬,冰冷,欧内斯特站在上面,感到寒意像蛇那样顺着自己的脚一路攀爬向上。他打了个冷战,赶忙将脚塞进脱下来的靴子里。

    欧内斯特又看向搭在床边的衣服,他本想换上平时经常穿的行头,不过最终只拉过自己的深蓝色大衣,简单披在肩上。穿衣时发出的响动吵醒了停在鸟架上的阿德勒,双头鹰睁开四只眼睛,恼怒地扇动翅膀,以表达自己被欧内斯特吵醒的不满——要不是他的脚上还拴着镣铐,他肯定得腾空而起,飞到主人头顶不轻不重地拉扯他鲜艳的红发。

    “抱歉,好小子,”欧内斯特一边扣着大衣的扣子一边回复,“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吵醒,可我现在实在睡不着。”

    阿德勒碰了碰自己的喙:他不接受这样的理由。

    “尽管发脾气吧,反正我今晚肯定不会回去睡觉。”欧内斯特将最后一枚扣子塞进扣眼,然后站起身。昏暗中阿德勒似乎翻了个白眼,但他也没再责怪自己的主人,只是把两个脑袋藏在了翅膀下,又一次陷入睡眠。

    欧内斯特踏着自己的皮靴,从床边缓步挪到睡房门口。在万籁俱静的夜里,皮靴的脚步声和门被推开时的吱呀声都显得那么刺耳,阿德勒在翅膀底下发出一声嘶鸣:不知是表示自己又一次被主人吵醒了,还是提醒对方别在深夜出去。即使子时已经过去,可皇宫里肯定游荡着身披精石铠甲的守卫。加上前几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皇宫里巡逻的人数增加了——如果欧内斯特在这个点溜出去并被皇家守卫逮到……虽然国法不能惩罚他,可被父亲责骂一顿还是免不了的。他已经要成年了,不愿再像小孩那样惹父亲生气。

    另外,即使皇子没被守卫抓住,他也该想想为什么近日巡逻的人数会突然激增:或许在暗处,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眼睛的主人观察着,想找准时机潜入皇城,对皇室成员进行伤害……尽管父亲从未对外公布过欧内斯特的身份信息,在皇宫里认识他的人也对他的身份背景知之又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以为欧内斯特只是康福洛尔家族旁系里的成员,浑然不知他就是伟大的亚历山大.鲁道夫.冯.康福洛尔的亲生儿子——可光凭着那头灿烂的红发,就知道这个孩子体内一定流淌着皇家的血。

    我必须出去。

    欧内斯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衣,他目光坚定,敏捷地闪出睡房大门。门扉合上的那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吐出一口长气,抬眼望向昏暗的走廊:近处还有萤石吊灯作为照明物,远处却没入一片漆黑,仿佛被一只可怕的怪兽吞噬了那样。

    欧内斯特皱紧眉,他从别在腰间的刀鞘里抽出自己的石剑,将剑刃贴近自己冰凉的唇边。发光术是老师前几日交给自己的,他还没熟练到能完全噤声念咒的地步,于是欧内斯特哑下声音,念叨出那句咒语。石剑的剑刃开始泛起微微荧光,直到它的亮度几乎能盖过萤石灯发出的光线——这下可以了。

    剑刃发出的亮光划破黑暗,领着欧内斯特前进。他握紧石剑,往弥漫在走廊里的黑夜走去。

    跨过第一个转角,入目的是哈尔图尼亚三世的巨幅画像,他留着漆黑茂密的胡子,戴满蛋白石戒指的手握着一杆长剑。当欧内斯特把闪着光的术杖伸过去,试图照亮眼前的黑暗时,他好巧不巧看见了在画面底部,那个被长剑贯穿了身子的北境海盗。

    海盗睁着了无生气的灰色瞳孔,血从干裂的嘴角漫出,淌过布满伤痕的皮肤,流到光滑的地面上。这血腥而恐怖的画面引得欧内斯特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想起了哈尔图尼亚三世的功绩:千年前这位皇帝率领军队击退了北境来犯的海盗部落,并将蓝芙蓉帝国的版图一路向北推进,最后甚至险些俘虏了北境的部落首领。

    正是因此,哈尔图尼亚三世凭一己之力扎下了蓝芙蓉帝国得以存续至今的根基。当年崔斯坦就谈起过,自己最喜欢的皇帝就是哈尔图尼亚三世。

    可我记不住他的生卒年,而且不喜欢他的胡子。欧内斯特自嘲般笑了笑:他果然更喜欢如父亲那样修剪得体的美髯——虽然他自己并没有任何留胡子的打算,每当红色的绒毛出现在下巴上时,欧内斯特都要对着镜子把它们用小刀刮去。

    自走廊另一端却突兀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打断了男孩的思绪。欧内斯特心头一惊,他赶忙熄灭了手中石剑的光亮,一个闪身躲进了覆盖着走廊落地窗的窗帘之后。果然,不一会两个身披精石铠甲的皇家守卫便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手里端着萤石灯,另一人手里拿着……机械火铳?

    窗帘后的小皇子吃了一惊:虽然几年前机械世界的制品就已经在蓝芙蓉境内流通了,他自己也曾拥有过一个小型铁人模型(阿德勒看到它就会发狂似的扇动翅膀,并发出嘶哑的警告声。最终欧内斯特将铁人模型交给了崔斯坦保管。)——可无论如何机械武器都不会被用于保护皇宫,虽然它们确实比长枪更有威力。

    两个守卫越来越接近欧内斯特的躲藏地点,后者屏住呼吸,尽力贴紧身后的窗户,好让他们别发现窗帘的异样。红地毯吞没了他们的脚步声,剩下的只有闷响。一步……两步……三步……

    脚步声在藏身点附近停了下来。几秒后,清脆的咔哒声打破了沉寂。

    “怎么了?”其中一个开口问。

    “这后面好像有东西,警醒些。”另一个回答。听到了这番话的欧内斯咽下一口唾沫,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他恨不得就这样融化进黑夜里:被守卫发现后,他肯定会被父亲责骂——现在看来,这都算好的结果了。

    如果守卫们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并没有认出他,他们会冲我扣下机械手铳的扳机吗?据说机械手铳的子弹钻入身体时带来的疼痛难以忍受,并且很难用一般秘术治疗好,致人死亡的风险极高。命运多舛的小皇子绝望地闭上了眼,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吞没一切……

    想开些,至少他能成为蓝芙蓉帝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守卫用机械手铳打死的皇子——虽然没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一个私生子能混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不错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守卫的动作,他松开手里紧攥着的窗帘一角,面向来人的方向。

    “队长——您怎么在这里?”

    “同你们一样,奉陛下的命令巡查城堡,”新来者回复,“你们怎么会对窗帘感兴趣?”

    “报告队长,这后面似乎藏了东西,我们正要把窗帘掀开进行检查。”

    “我不觉得这窗帘有什么奇怪的。你们先继续任务,这里交给我处理。”

    “……遵命。”士兵的语气里充斥着失落,但无奈他没法违抗队长下达的命令,只得整顿好装备,顺着走廊往远处走去。

    而窗帘背后的欧内斯特,听着对方的脚步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片寂静中——他松了口气,掀开厚实的窗帘,自己走了出来。葛尔妲双手环胸,一只手手里提着萤石灯,借着灯光,欧内斯特看见她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殿下,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得掀开窗帘把您抓出来了——就像您小时候和我玩躲猫猫那样。”

    一抹绯红爬上了欧内斯特的脸颊,他羞愧地低下头:“……抱歉,葛尔妲女士。”

    对方长叹一口气:“陛下没和你说吗?巡礼月马上要开始了,加上这几日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儿……守卫们为了确保安全,已经无休地巡逻了好几日。”

    “我懂……我不该给大家添麻烦……”

    “我没有责怪你,欧内斯特,”葛尔妲微微倾身,好直视欧内斯特的眼睛,“你怎么今夜偷偷溜出来了?”

    欧内斯特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只得小声回复:“您也知道,我……不能参加巡礼月……”

    “——也就是说您要和陛下分开三十天?”

    “是的。我想和父亲再说两句话。”

    “就这么简单?”

    “是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几乎成了嗡鸣,“正是如此……”

    他能预料到葛尔妲想说些什么:骂他幼稚?鲁莽?接着把他送回房间,并给大门上锁。明天早上的典礼开始后,他也只能远远望着父亲和皇妃,还有他们的孩子弗雷德里希,一起乘上奢华的马车,往皇城大门驶去。和过去的十六年那样,把可怜的欧内斯特独自留在皇宫里整整一个月。

    “我会回房间的,请您别告诉父亲,”他下了决心,提高自己的音量,刻意模仿父亲给大臣们下命令时的形象,“我不想临行之前再让他操心。”

    出乎意料的是,葛尔妲没有生气:相反,她的笑意更加明显。

    “陛下现在在会议室,”她说,“欧内斯特殿下,我马上带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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