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的太阳才照到安洁莉卡的床头,她便醒了过来。

    女孩凝视着天花板角落里的一截蜘蛛网,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变得更加明亮。静卧在阳光中的安洁莉卡突然有了个念头:我是否应该起床了?

    她的想法被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从木门另一侧传来了华里安的声音:“安洁——安洁莉卡?你起床了吗?”

    “我还没换好衣服!”她连忙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地俯下身寻找昨夜被自己踢到床下去了的衣物,在这个过程中女孩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床头柜,惹得她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叫。敲门声变得更加急切,还夹杂进几分担忧:“安洁莉卡?我听到你在尖叫,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匆匆忙忙地扣着衬衣的扣子,又把一缕碍事的金发理至脑后,“再给我五分钟,我很快就来!”

    她信守承诺,在五分钟后便穿好衣服,拉开门:如安洁莉卡所料,华里安站在门口。他端着一块金黄色的蛋糕,嘴角还带着有一丝笑意。蛋糕诱人的香气钻入安洁莉卡的鼻腔,驱散了她的最后一点困意。

    “嘿,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安洁莉卡抬眼看向华里安,“你的生日?还是哪个租客的生日——总之不是我的,我的生日在七月!”

    “今天没有人过生日,”他笑了,“但是昨天有一位机械学徒通过了她的机械师考核。很抱歉,安洁。昨晚人太多了,我们还没时间单独庆祝。”

    “所以你——专门给我做了这个蛋糕?那可真是太谢谢你——”

    “不,蛋糕可不是我做的。是吉赛尔今早特意送来的,她就在楼下等着你。”

    “吉赛尔在楼下等着我?!”

    安洁莉卡大喊出声,还不等对方回答,她便从酒保手里夺过装着蛋糕的餐盘,一溜烟飞奔下楼。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烘焙师家的姑娘:昨夜,两个小姑娘跳舞直到酒吧打烊。虽然现在安洁莉卡的脚踝仍在隐隐发酸,可为了昨晚愉快的经历也是值得。哪怕是在此时此刻,距离昨夜已经过去了整整八个小时,她仍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吉赛尔,和她分享自己的激动。

    这可苦了华里安。在看见少女夺门而出的一瞬间他便意识到摆在走廊里的花瓶估计得遭殃。果不其然,他出门时正巧看见楼梯转角处摆放的花瓶被几秒前飞奔而过的少女撞得摇摇欲坠。那黄铜花瓶在桌角转了半圈,下一秒它光洁的椭圆形瓶身便向前一歪,直直往地上落去。

    华里安三步作两步追上前,在花瓶即将落地的一秒拖住了它的瓶身——然而装在里面的清水却还是从瓶子里落出,洒了一地。酒保默然看着洒在地上的水渍,还有躺在当中的苦艾草,似乎正在嘲讽他做的无用功——哦,至少还有几件好事:他另一只手还托着盘子,装在盘子里的蛋糕虽然略有偏移原来的位置,可它至少还完好无损。又及,这层楼的地毯前几日被他送去洗衣店清洁,目前尚未送回来。他本想过些时候就去洗衣店里催促那几个效率低下的女工快些把地毯送回来,可没想到她们还为他免去了清理地毯的麻烦。

    当然安洁莉卡并不知道楼上发生的一切,在华里安俯下身接住花瓶的一瞬间,她正巧到了最后一条通往一楼的楼梯。女孩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跳,然后迈出一步——

    不得不说命运是个可恶的家伙,它大约是下了决心要在苦艾酒酒吧里寻点乐子,所以让女孩在出门时忘记系上靴子的鞋带,于是那两条本该用来固定靴子,让它们更加贴合两足的绳子反倒成了个危险因素。在安洁莉卡走下第一节台阶,抬起左脚正准备继续迈步时,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右脚将左靴松开的鞋带踩在了地上。

    一个月内之内,苦艾酒酒吧见证了第二个从楼梯滚落的可怜奥尔贡人。

    倒在一楼地板上的安洁莉卡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晕晕乎乎地坐起,感觉到一股热流正顺着额顶滑下,经过脸颊,滴进她的衣领里。吉赛尔的脚步由远及近传来,最终焦急地停在了她的身前。安洁莉卡感到一股不算友好的力气掐住了自己的下巴,逼迫自己抬头。接着黏糊的,泛着青草香味的液体浇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刻骨的疼痛自额头处传来,她没忍住吃痛地叫出声。

    “再忍一忍,安洁莉卡!”吉赛尔说,她伸出食指,仔细抹开糊在安洁莉卡头顶的药剂。青色的药膏混合着鲜红的血液,成了一种诡异的颜色,她舔了舔嘴唇,用嘶哑的声音命令道:“拿……拿块湿毛巾过来。”

    一分钟后,一块沾上了自来水的毛巾递了过来。吉赛尔默默祈祷华里安酒吧的水质一定要不错,至少里面别混合着下水道的病菌,然后将其盖在了安洁莉卡头顶的伤口上——才忍受了剧痛的安洁莉卡又接受了冰冷自来水的洗礼,她难耐地皱起眉。

    吉赛尔开始用毛巾温柔地擦拭安洁莉卡脸上的草药膏和血迹,几分钟后,安洁莉卡再次睁开了眼。她看见吉赛尔捏着一块脏污的毛巾,上面沾满了绿色的粘液和红色的血渍,另外一人则是挂着尴尬的笑容,她知道对方是拼了老命想让自己看起来友善一些,不过那笑容还是只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吉赛尔……汤姆……你们怎么来了?”

    “昨晚还没给你好好庆祝,”那烘焙师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虽然那笑容看起来还是有些诡异,可不知为何却让他变得友善了几分,“一大清早我就和吉赛尔小姐烤了个蛋糕给你亲自送过来——我总想着得亲自过来恭喜你,那个……安什么——”

    “安洁莉卡!”吉赛尔皱起眉,赶忙提醒。

    “没关系,您叫我安洁就行。”

    安洁莉卡试图站起,但膝盖却不听自己的使唤,不停打着颤。在她即将再次跌回地面的前一秒,汤姆拉住了安洁莉卡的手,与吉赛尔合力协助她站起,并将她扶到酒吧的椅子上坐好。此刻她才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疼得仿佛要散架了一般,疼痛如飞驰的环城列车那样在体内横冲直撞。

    即便在如此昏沉的情况下,安洁莉卡也不忘给面前的二人道谢:“真是谢谢你们了,不然我就只能等着华里安下来发现我……”

    “你怎么搞的?”少女扶住她的肩,焦急但关切地询问,或者说抱怨,“从二楼摔下来?!就和莱诺一样!”

    “我们两个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嘛……”

    “嘿,姑娘,”汤姆揉了揉鼻子,“你不知道你下来的时候有多恐怖:血就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流下来,像他妈融化了的黄油顺着锡纸往下淌一样!”

    “汤姆!”吉赛尔狠狠瞪向老人,逼得对方闭上嘴,但他还是略显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正巧此时华里安顺着楼梯走了下来,看着坐在桌前的两位来客,以及面色惨白的安洁莉卡,他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把蛋糕端到了桌上:“吃吧。”

    “没错,”汤姆嘿嘿笑着,“吃点甜食能让你高兴,小姑娘。”

    “……谢谢你们。”安洁莉卡拿起不知谁递过来的叉子,挖下一块蛋糕放进嘴里。但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她便感到疼痛裹挟了自己的头脑,女孩险些把嘴里的蛋糕吐出来。

    “哦不……我就说我们不该按照食谱上说的那样,放那么多糖——汤姆,你那本《三分钟教会你制作金雀花皇家甜点》到底从哪里来的?”

    “有个白头发家伙卖给我的,就在后巷的报亭旁边。”

    “你从那里买来的食谱——上面的东西你都敢做来吃吗?!”

    “停下——”头疼过去后,安洁莉卡感到自己清醒了不少。她赶忙制止语气越发激进的吉赛尔,防止她单方面与面露尴尬之色的烘焙师争吵起来,“我只是……有点头晕。”

    “我去地下室拿点药!”吉赛尔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她腾地站起身,“华里安先生,您这儿还有我给您的药吗?”

    “很抱歉,前几天就已经用完了。”华里安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我认为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带着安洁莉卡去医生那儿看看。”

    闻言安洁莉卡想要反驳:比起使用着神秘仪器的医生,她更加相信吉赛尔的药剂。但现阶段这是最好的办法,她不得不服从。

    安洁莉卡朝华里安点点头,表示接受他的意见。

    面前坐着的两人同时叹出一口夹杂着失望的长气,吉赛尔闷闷不乐地盯着桌上被挖了一角的蛋糕:“真可惜,本来说想给安洁尝尝金雀花的特产。”

    “就是,”汤姆也不忘附和,甚至比吉赛尔还要失望:这块蛋糕由他亲手烘焙,吉赛尔只负责为他朗读食谱上的步骤。

    天还没亮,一老一少就溜进库克烘焙坊,同准备建功立业的英雄那般拿出了那本食谱。这是汤姆想出的主意:他们两人,要合伙给安洁莉卡做一块蛋糕。

    虽然嘴上不会承认,可前几日的相遇已经让他对安洁莉卡萌生了好感。他前半辈子和煤灰打交道,后半辈子和面粉打交道——但从没有人像安洁莉卡那样,因他干过的事儿而给予他真诚的夸赞,

    吉赛尔怀里揣着盏没点亮的煤油灯,老汤姆从兜里掏出火柴,在粗糙的墙壁上擦燃。火光明灭,照亮了老人脸上的皱纹,还有嘴角那抹快活的笑意。他把火柴的光芒凑近灯芯,只一瞬,橙黄色的温暖火光填满了厨房,也驱散了缠绕着汤姆的最后一丝睡意。

    他把煤油灯推到架子上,保证它的光能照亮那本食谱。吉赛尔轻声念叨着上面的步骤,汤姆就按她所说的打蛋,加入淡奶油,搅拌……他得好好感谢给库克烘焙坊供货的红头发机械师,不久前送了个简易冰柜过来,除了得每天找讨人厌的制冰商人买冰之外,这个简易冰柜可以说是完美。即使如此,在制作蛋糕的过程中,还是出了不少岔子。

    “用来打底的优质饼干碎我实在找不到了,就随便拿了点坊子里常用的蛋糕胚代替,你别嫌弃。”老汤姆下意识地抱怨起做蛋糕的经过,“不过,你们金雀花人吃的真叫一个奢华。菜谱里面每道菜都复杂得要了我的老命,我让吉赛尔选了半天,只有这玩意能勉强在一个早上的时间里做出来。”

    “汤姆,时间要到了……”吉赛尔忽然出声提醒,“面包店要开始营业了,如果被叔母发现——”

    “哦——对。”

    仿佛被人浇了桶冷水,汤姆的热情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他耸耸肩,用短粗的手指揉了揉粉红色的鼻头,嘴里嘟囔着什么:是对吉赛尔叔母的恶毒抱怨?是碍于吉赛尔就在身边,他不敢提高音量,那些话也只有他一人能听见了。

    可只凭着口型,安洁莉卡已经发现老汤姆说了好几串脏话。她不由得笑了起来:“连休息日也要工作吗?”

    “只不过比平时晚上班一小时而已。”

    “今天我也需要帮忙,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了,”吉赛尔拉起她的手,“你现在还好吗?需要我顺路带你去看医生吗?我下午的时候还会偷偷溜过来,顺便带上我才调的药剂。”

    “我非常好,吉赛尔。你们快回去吧。”安洁莉卡握住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其实她的后脑还在隐隐作疼,可她能够忍受。

    姑娘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在即将踏出酒吧大门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回头,试图再看安洁莉卡最后一眼:那双青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和关切。安洁莉卡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示意自己已经没了大碍。

    那扇门合上了,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推门进来。他热情地向安洁莉卡的方向挥手,阳光落在青年身上,照得他胸口镀了层锡的扣子闪闪发亮。

    许久未说话的华里安猝然开口:“安洁,你真的没问题吗?需不需要我把莱诺叫来,陪你去看医生。”

    “嗯,我待会自己去……诊所就在酒吧对面,对吧?”

    比起头痛,现在有另一种感觉涌入了安洁莉卡的大脑:那便是饥饿。她低下头看着装在盘子里的蛋糕:色泽金黄,散发着奶香味。蛋糕面上用巧克力酱涂抹着:‘祝贺安洁里卡正式成为一名机械师!’

    他们写错了我的名字。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叉子又挖起一小块蛋糕送入嘴里——

    在蛋糕接触口腔的一瞬,安洁莉卡又有了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她这辈子没吃过那么甜腻的东西,仿佛有人打翻了一整罐白糖,又往上面浇了层金黄的蜜。她几乎是拼了老命才将那一小块蛋糕咽了下去——该死的,吉赛尔和汤姆的手艺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

    更要命的是,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怎么了?”华里安询问,“你的气色看起来非常糟糕。”

    安洁莉卡抱着头,不清不楚地回复:“这该死的蛋糕引发了我的头疼——!”

    “什么?”

    “……算了,”安洁莉卡松开抓着头发的手,“我想……我确实该尽早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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