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莉卡出门后,外面的雾已经散了。虽然天还是阴着,阳光被密匝匝的灰云完全覆盖:不同于天气的阴郁,她的心情还算不错,甚至有些快乐。她轻快的步子踏在机械师广场上时,正巧听见远处的钟楼打响了四点半的报时。

    远远地便看见莱诺坐在喷泉边,见安洁莉卡来了,他热情地迎了上来:“结果如何?”

    女孩三步作两步飞奔至他面前,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堪称完美!”她无视了飞溅起的水花,笑着大声宣布,“我们那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成果了!!!”

    “安洁莉卡——”

    莱诺一只手撑着喷泉边缘,好勉强维持自己的平衡,另一只手则在半空中胡乱晃动着,拼尽全力试图抓住些什么,来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可他还是拗不过伟大的万有引力法则,向后仰面倒去……直到此刻,安洁莉卡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他们可是正坐在喷泉边上。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想象着二人等会如落汤鸡那般乘上回家列车的模样:安洁莉卡本该有凯旋归来将军那般的骄傲,结果几十分钟后,她出现在苦艾酒酒吧门口时,肯定更像个灰头土脸的逃兵。

    还是一身湿的逃兵。

    可惜这在半空中停滞的时间是那么短暂,装不下女孩那么多的思考。她只能静静等着冰凉(说不准还带着铁锈味)的喷泉水漫过自己的身体,打湿她为了今天特地准备的衣服。该死,她暗暗骂着自己,我应该再理智些的——!

    想象中跌入池水里的感受并未出现。女孩迟疑着微微睁眼,发现周身正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光晕。她不敢置信地抬头:莱诺的半个身子已经越过了喷泉台沿,他的上身差几厘米就会浸入水中,青年就以这种诡异的姿势停了下来。莱诺嘴唇微张,他没有眨眼,那双猛地瞪大的紫色双眸里满是惊讶。

    安洁莉卡心中一紧,她焦急着想质问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被人用胶水粘了起来,她无法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不,不仅仅是无法发出,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就像是整个人都成了一尊死气沉沉的大石头。

    包裹着二人的蓝色光晕并未暗淡下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闪耀了几分。是石化咒!安洁莉卡突然意识到,这附近有位秘术师,在看到二人将要坠入喷泉中时,用术杖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法术……

    女孩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揽住了自己的腰,随即便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容不得安洁莉卡反应,顷刻间她便感到天旋地转——自己的双脚再次站到地面上时,她险些呕吐出来。

    安洁莉卡感觉那双扶着自己腰的手又转移到自己腋下,搀扶着她坐下:第六感告诉她,自己身下的是喷泉台面。她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视线里只有模糊不清,没有形态的色彩。

    “做几个深呼吸,安洁莉卡。强行打断石化咒总是会带来这种负面效果。”那个声音清晰了些许,她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她照做。张开嘴巴,吸进空气,然后缓慢吐出。几个深呼吸过后,安洁莉卡眼前的色彩开始重新组合,交织:佩内洛珀.伽迪洛斯正在眼前微笑着。安洁莉卡难耐地转动脖子,看见莱诺就在她身边:对方也是脸色铁青,双眼紧闭,仿佛刚从一辆以每小时1000公里飞奔的发狂蒸汽车上下来。她克制不住干笑了两声。

    “伽迪洛斯女士?”她转回脸,试图集中注意力看着面前的学者。后者伸手梳理着她鬓角的一缕乱发:“我刚好看见你和那位先生快要跌入喷泉里了,当时满脑子只想着快些把你们二人截下来。说实话,我现在才想到,应该用冻结咒或者漂浮咒。”

    “您是……秘术师?”

    “不是,”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但我的仆人是。”她抬起手,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安洁莉卡看见在莱诺身边,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他将那头淡紫色的长发揽至脑后,露出苍白的脸颊和挺拔的鼻梁骨,此刻男人正半跪着身子,让莱诺靠着自己休息:即使他已经蹲下,可安洁莉卡还是发现他比常人要高出不少。

    或许是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那人侧过脸:他神态冷漠,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那双淡得几乎和虹膜融合在一起的眼睛将女孩上下打量一番,须臾,这个清瘦苍白的男人移开了目光。他将手伸进风衣口袋,取出一个装着雪□□末的小玻璃瓶,男人利索地拧开瓶盖,将其凑到莱诺的鼻子下方。

    “嗅盐?”

    “气味难闻,可是提神醒脑,”伽迪洛斯解释道。

    “那个人是……?”

    “卡赛特,我的助手,一位秘术师。情急之下我让他用了石化咒——应该用冻结咒的,没有那么大的副作用。”

    “没关系,”安洁莉卡活动了一下手腕,确定自己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是五分钟以内的眩晕而已:我以前经常被我姐姐用石化咒捉弄。她就躲在门后,等着开门时用术杖给我上个石化咒。”

    “怪不得你那么快就恢复了过来……”伽迪洛斯看着脸色还是异常难看的莱诺,不由得担忧地叹气。

    十分钟过去了,莱诺总算是清醒了一些。但在看见佩内洛珀.伽迪洛斯之后,他又吓得险些第二次跌进喷泉池里。是那位高大而冷漠的仆人卡赛特抓住了他的手腕,将其硬生生拉回到地面站定。

    “莱诺.德尔彬妮先生,”她向尚且惊魂未定的莱诺点头致意,“很高兴能在这儿遇见您。不过——”她冲他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希望您下次能稍微小心些,最好别坐在水池边上——您也是,德尔彬妮小姐。”

    她的目光转到了正在偷笑的安洁莉卡身上。后者一个激灵,偷笑立刻变成了尴尬的干笑。伽迪洛斯也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告辞了,科学会方面还有些需要我去处理的事。”

    伽迪洛斯女士转过身,她那位穿着黑色风衣的高瘦助手挽住她的胳膊:不知为何看着像根拐棍。也正是因此,安洁莉卡发现伽迪洛斯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似乎在脚踝处有非常严重的伤。

    “你怎么认识她的?”莱诺的话语打断了安洁莉卡的思绪,后者挠挠头,在脑海里重新梳理了一下方才面试过程中发生的事,然后将它们娓娓道来。莱诺与安洁莉卡并排走着,他倾听女孩讲述自己的见闻,同时眉头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鲜红的环城列车喷出雪白的水雾,打着铃从远方呼啸而来。在月台上聊天,亦或是看报的乘客们收拾好随身物品,整理着装,等待列车驶入车站。

    安洁莉卡盯着莱诺的侧脸,她伸手按住头顶的帽子,好让它不要被紊乱的气流吹飞。列车缓缓减速,停稳:又是拉长了音调的汽笛鸣声,此刻女孩正好扯着嗓门,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法拉诺平西斯。”说出这话时,莱诺的脚才踏上环城列车的地板,“那家伙就是个纯粹的混蛋。”安洁莉卡轻快地随着他的脚步跃上列车:车内的空间机械师打扮的乘客占了将近一半,穿着暗棕色工装,一脸疲态的他们像铁罐里的沙丁鱼那样挤在一起。女孩轻快地穿过他们间的缝隙,来到一个充斥着阳光的角落站定:莱诺正在那儿等着她

    这个角落非常不错:虽然没有座位,可透过窗户能看见街道两边奔驰的蒸汽车,以及琳琅满目的商铺。点灯人正在街道上挨个点燃路灯,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黑夜。曼切斯特即将坠入暮色,远处赤红的天色里,数十个烟囱的巨大影子正吐着黑烟。安洁莉卡伸手抚上窗户——啊,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美好。美中不足的是,有个商人妻子打扮的妇女用绣着紫罗兰的手帕捂住了口鼻,对着机械师们的方向露出嫌恶至极的表情。

    她下定决心无视那没礼貌的妇人,转而拉了拉莱诺的衣服:“法拉诺平西斯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代表着混蛋的姓名,”青年冷哼一声,语调里充斥着不屑,“他最擅长做的就是制造些猎奇古怪的东西博人眼球——你还记得陛下成年礼上的那只钢铁奇美拉吗?据说它就是法拉诺平西斯做的,漫天要价,收了不少钱——收上去的钱最后全成了我们交的税。”

    女孩垂下眼,凝视着自己的皮鞋鞋跟:哦,学院里有钢铁奇美拉的模型。如果将奇美拉代表着蓝芙蓉帝国的皇权这个事实无视,它的确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白铁,橡胶管,齿轮组成了这狮头羊身蛇尾怪物的每一寸肌肉,它又保持着前进的动作,高昂着自己的头,在学院广场上耀武扬威地俯瞰着过路的人。据说钢铁奇美拉的实物存放在爱伦勒郊外的猎神宫里,只要在它胸前的小型引擎里加上煤炭,它还能同真正的奇美拉那样运动起来。

    “嗯,我知道——他手艺不错,可是……”

    “造奇美拉的是老法拉诺平西斯,五年前因为尘肺病去世了。给你考试的那个是小法拉诺平西斯,”莱诺翻了个白眼,“新的这个不仅仅是高级机械师,还是紫罗兰议会的上议院成员。靠着职务便利捞了不少油水,造出来的也都是一批没用的废品——”

    “那‘法拉诺平西斯式’指的是?”

    “小法拉诺平西斯两年前搞了个新东西,他用一大堆球啦,杆子啦,齿轮、皮带……反正就是所有你能在机械工厂或者工坊里看见的小玩意搭了个巨大无比的玩意。他提前好几个月通知所有人,这将是一件给机械世界带来革新的伟大发明。揭幕那日,半个曼切斯特的人都来观看——这狗日的滑头还专门挑了个公休日,我刚好有空,还幸运地得到了一个靠前的位置。”

    莱诺握紧拳,似乎只要回想起这件事就会激起他的愤怒:“该死,他造了那么大一个玩意,就是拿来泡一杯小小咖啡!五分钟就能泡好的咖啡!还要求每个看他表演的人付钱!”

    安洁莉卡忍不住笑出声:她能想象到莱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特别是在被逼着掏腰包时。她笑着补充:“所以‘法拉诺平西斯式’指的就是那些看起来宏大且复杂,可最终只是拿来做最简单事情的机械?”

    “是的,就像明明有大路通往爱伦勒,你却非要绕着整个金雀花走一圈再进门一样。”

    “考官说我设计的机械就有这样的特点,我得好好自省一下。”

    “——安洁莉卡,”莱诺猛地回头看向她,“如果你学了那么久,最后只能造一台咖啡机——我和你没完!”

    他们对视着,直到十秒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余下的时间里,他们谈起了别的话题:安洁莉卡的母校即将更名为“奥兰多机械学院”,因为金雀花皇家近卫队的队长,同时也是金雀花著名圣骑士奥兰多的直系后裔,阿伽利亚.奥兰多将会接手学校的投资。

    在莱诺询问安洁莉卡的看法时,女孩对此表示毫无意见——“只是希望这位奥兰多大人能够稍微改善一下我们的伙食。”而后还有紫罗兰帝国秋收节大游行的报道,特别是那场魔力金粉表演——那居然不是魔力金粉,而是科学会新研究出的一种材料:混合了火药、萤石粉末、还有……一个安洁莉卡并不认识的单词。

    “可能是某种新的矿物:现在是每天都有新东西被挖掘的时代。”

    “所以上次的表演并没有秘术师的参与……”安洁莉卡不清不楚地嘟哝着,她斜眼偷窥着还在看报的莱诺:他并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话语。

    回到苦艾酒酒吧时,夜色刚巧到达曼切斯特。酒吧里聚集着下了班的机械师和机械工人们,他们有的正大着嗓门交流,有的则安安静静喝着闷酒。但在莱诺推门后,随着他一声“我们的安洁莉卡小姐回来了——!”,整个酒吧的氛围在顷刻间被点燃。

    安洁莉卡感觉自己闯入了庆典的海洋,人群在那一瞬间涌向了她。恭喜的话语钻进她的耳膜,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影在她面前闪过……此刻似乎有人正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下一瞬间又被松开——

    “安静些,各位!”华里安提高了音调呵斥住机械师们的庆祝,安洁莉卡此时才发现自己已被高举过人群的头顶,她勉强用余光瞥见酒保正用一只手举着酒杯,下一秒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让我们把安洁莉卡小姐放下,然后我们敬她一杯!”

    “敬她一杯!”不同的嘴里发出同一个音节,每个音调都浸润着喜悦。安洁莉卡模模糊糊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然后又有人拉着自己,穿过人群,穿过那些抚在她肩膀上的手,把他们的笑声、祝词抛诸脑后……

    她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不知何时,安洁莉卡已经到了酒吧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吉赛尔正牵着她的手,笑盈盈地坐在面前。二人中间的桌上摆着正散发着香味的小蛋糕。女孩混乱的思绪终于冷静了下来,她与面前的女孩相视一笑,饥饿感也正合时宜地出现。

    “协会的饭难吃得像猪食,还是吉赛尔你的手艺最好!”安洁莉卡拿起一块蛋糕,用嘴叼起上面装饰的巧克力发条,咽下。嗯,机械蛋糕,吃起来没有铜臭味,相反的还有巧克力的苦香:她爱死了这个味道!

    “这是汤姆做的,”她急忙纠正,“虽然没说,但他想感谢你那天说的话。”

    “——汤姆虽然脾气怪,可是人不错。我可以拿一块吗?”

    座椅和木质地板摩擦的声音传来,她的视线里闯入一抹暗红色:那是才来到桌前的少年的头发,在他浓密的卷发间,还有一块黏在额头的纱布。吉赛尔点头表示同意,少年便拿起装饰着小螺帽的蛋糕,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不忘一边补充:“不过他对我爸爸的态度确实不太好。”

    安洁莉卡惊讶地看着这新来的少年,好半天才支吾着问:“雷蒙德?”

    “就是我,”少年笑了,“我们已经在苦艾酒酒吧见过好几次了——不过你一直没记住我,安洁莉卡。”

    “抱歉,我一直专注于复习。”她尴尬地回复。

    “不过今夜我们可以放开了庆祝!”雷蒙德的另一只手还攥着空了一半的酒瓶,面色红润的少年哈哈大笑。正巧有个身材高大的机械工人路过,他便立刻摇晃着站了起来,同见到自己的亲兄弟那样揽住对方的肩膀:“查理!我马上要当上最伟大的机械师了……”

    二人笑骂着绕过摆在他们面前的桌子,汇入欢乐的人流中。

    安洁莉卡长舒一口气:“雷蒙德真是个热情的人啊,在考试时他还向我问了好。”

    “所以大家都喜欢他,”吉赛尔咯咯笑着,“他回来得要早一些,直接被所有人簇拥着扔了起来,撞在了天花板上——”

    “怪不得他这儿,”安洁莉卡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缠着纱布。”

    “他父亲就是和我们家有合作的机械师,不过和雷蒙德完全不一样:特别严肃!而且他今天也不在……幸好他今天不在,否则他肯定要数落玩得这么疯狂的雷蒙德。”

    安洁莉卡曲起指尖,无节奏地敲打着桌子。她拿起最后一块蛋糕,送入嘴里。酒吧里的人们唱着跳着,仿佛在欢庆什么节日。可安洁莉卡只觉得有些落寞:她通过了测试,理应是件好事。她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多月,现在也获得了一个非常好的结果……

    可心里为何却空落落的?

    “雷蒙德说得对,今天我们该放松地玩一玩!”她下定决心站起身,潇洒地一甩金色的长发,“谢谢你的蛋糕,吉赛尔——”

    她朝她伸手:“我们也去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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