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开口的是伽迪洛斯女士,她推了推戴在鼻梁上的眼镜:“您好,孩子。您似乎忘记交您的资料了。”

    “啊——抱歉!”她立刻起身,过大的动作幅度不小心带动了身下的木椅,椅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噶呀声。安洁莉卡动作一滞,碧绿色的双眸里满是惊慌,她抬眼看着面前的三人。另外二人似乎并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而伽迪洛斯女士则是朝她轻微点头。

    她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档案,还有那张保存了整整一月的设计图纸。伽迪洛斯女士将它们慎重接过(老天,她甚至用的双手),她仔细整理好文件,又一次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别紧张,小姐。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我、我是……”安洁莉卡已经重新回到原位坐下,她抓紧了自己的裤子,手心的冷汗润湿了布料,“我是安洁莉卡.德尔彬妮。”

    女孩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正在剧烈撞击着胸膛的心跳:“来自金雀花帝国第三机械学院,作为优秀毕业学生,来到紫罗兰帝国进行交流学习……”

    “我知道你,德尔彬妮小姐。”中间那位留着八字胡的绅士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在空旷的房间里甚至能震得人耳膜嗡鸣。他用骨节突出,布满青筋的手指拈起一页资料:“您在三个月前就递交了自己的简历,不得不说它确实非常好看:在金雀花帝国最优秀的公立机械学院,以最优秀的成绩毕业,教师们都对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您希望进入铁人之心工坊工作?”

    绅士抬眸,银蓝色的双目直视着安洁莉卡。后者咽了口唾沫,小幅度但坚定地点头:“是的。我希望进入紫罗兰,甚至是整个堤坦尼亚最知名的机械师工坊工作。”

    虽然他的嘴唇被自己浓密的八字胡覆盖,但还是能让人看出他笑了:“我是铁人之心工坊的主管,同时也是皇家机械协会的会长罗伯特.史锑尔哈特。我很期待能在铁人之心工坊遇见您,安洁莉卡小姐。”

    “谢谢!”女孩涨红了脸,大声回复。

    可史锑尔哈特先生话锋一转:“但是我看您似乎尚未拿到金雀花帝国的机械师证明,而且——您没有工作经验?”

    “是的,”她说,“我今年才毕业,毕业后得到学校推荐,就申请了来到紫罗兰进修的资格。学校保证等我回到母国后就能直接获得金雀花帝国的机械师证明,并且进入最好的机械工坊工作……”

    安洁莉卡发现自己的话一直都在兜圈子,直到最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该死,她想要表达什么来着?

    裤子已经被她抓得满是褶皱,安洁莉卡抬头,对着史锑尔哈特先生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她终于想起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史锑尔哈特先生,您完全不用担心我的能力。我保证,我能够成为铁人之心工坊的优秀机械师。”

    老天,这话假得有些令人作呕。安洁莉卡感觉鸡皮疙瘩正在缓慢爬上后背,不过为了进入铁人之心工坊,为了完成自己交流学习的任务——哪怕就只是为了过去一个月来对着镜子无数遍的练习!她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时刻!她必须把这些漂亮话如爱伦勒的街头小贩那样,全都抛售出去:面前这些人是会照单全收的。

    史锑尔哈特先生眨了眨自己银蓝色的双眼,那藏在胡须之下的笑意似乎又灿烂了几分。“你是个好苗子,”他开口,“我真有些嫉妒金雀花人了:十年,甚至仅仅五年后,他们就会拥有属于他们的艾达.拉夫伍德——不。”

    史锑尔哈特梳理着自己的胡须,他洪亮的声音里满是愉悦:“金雀花帝国,乃至整个机械世界,将会拥有第一个安洁莉卡.德尔彬妮。”

    “您过誉了。”安洁莉卡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用她能伪装出的、最平淡的声调回复二人。可她还是听出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不正常的尖啸:额,但愿面前这三位并没察觉到。

    事实是他们的确没有。因为佩内洛珀.伽迪洛斯紧接着就开口继续问:“德尔彬妮小姐,我看了您的设计图:全自动净水机,运用燃烧煤炭后产生的高温蒸馏脏水。自动喂鸟机器,甚至还可以设定时间,让鸟儿飞出笼子运动……哦,还有这个可爱的小玩意:你管他叫什么?”

    “您是说:仿生玫瑰——抱歉,”她红着脸低下头,“我写的是金雀花语。”

    “没关系,小姐,”那位教授却宽慰女孩,“我非常喜欢您的设计。”

    “虽然他们都带有明显的‘法拉诺平西斯式’特点,”史锑尔哈特补充,但他立刻解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德尔彬妮小姐。但我也非常喜欢您那仿生玫瑰的设计:它很前卫,而且契合我们的理念。”

    “什么理念?”

    安洁莉卡有些发蒙: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这些人先开始自顾自地帮她解释起自己的设计稿了?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想要摆脱万物对我们的束缚,机械技术的出现也能看作是这个想法的一个缩影。我们想用机械的力量取代万物赋予我们的力量:过去一直是万物在压制着我们,现在换做我们去征服万物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加入了他们的对话:是那位从始至终一直没开口的先生。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通过对您设计图的研究,我们发现这朵仿生玫瑰不仅外表上逼近真实的玫瑰,并且它还能自主控制开合……精妙绝伦,安洁莉卡.德尔彬妮。我是艾伦.法拉诺平西斯:皇家机械协会的高级会员,同时也是紫罗兰帝国的高级机械师。我代表皇家机械师协会欢迎您的到来。”

    安洁莉卡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快成了一团糨糊:堤坦在上,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什么机械征服万物,什么发啦发啦式……那朵机械玫瑰的设计图是她用心画的,只是当时正巧瞥见课桌上放着一束不知开了多久的玫瑰:那花叶已经开始腐烂,摇摇欲坠地挂在花蕊上。女孩甚是心疼,便有了制作永生花束的想法。

    背后的原因就是如此:简单到令人发笑。然而安洁莉卡只是抿紧嘴唇,不发一字。现在解释这些没有意义,通过机械师证明的考核才是首要大事——而从那位……有些秃顶的法啦法啦先生的话看,她的机械师证明应该是稳了。女孩几乎能看见自己在一切结束后冲进莱诺怀里,又在不久以后手握机械师证明,走到铁人之心工坊华贵繁重的大门前的景象。

    “但是,我们无法回避一个问题,”法啦法啦先生的话戳破了安洁莉卡美好的遐想,她见他皱起稀薄的眉毛,“您的简历上说,您是被秘术师收养的孤儿?”

    她听见了自己的幻想破碎的声音。

    安洁莉卡本以为他们会遗忘这个不起眼的细节,可是——他们还是发现了。

    她尽量装得镇静:“是的。”

    “您是奥尔贡人?”法啦法啦先生接着说,“能从那个闭塞的小地方走出来,您确实非常优秀。”

    “谢谢您的夸奖。”

    安洁莉卡挺直了腰杆:她从未在档案上写过自己来自奥尔贡,但是德尔彬妮这个姓氏……他们一定注意到了。她感觉下唇传来一阵钝痛,不知何时,安洁莉卡又开始紧张地轻轻撕咬自己下唇上的死皮。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或者说撒谎,想要掩盖什么秘密:“其实我和奥尔贡——”

    “您的身份倒是让我非常感兴趣:奥尔贡是金雀花帝国最闭塞的地方,那儿一向喜欢遵循秘术师的传统。”法啦法啦……那个该死的法啦法啦拖长了音调,从他嘴里吐出来了每个字,每个音节无不暗含着对那小村子里居民的嘲笑。

    “——法拉诺平西斯先生。”坐在他身边的史锑尔哈特皱紧双眉,想要打断他的话语。但这没什么用。法啦法啦,不,现在安洁莉卡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法拉诺平西斯:她看着他残忍的嘴唇一张一合,感受着冷汗正从自己额角滑落,顺着脸颊流进衬衫里。

    法拉诺平西斯语气尖锐:“几年前,奥尔贡因为矿业事故而大面积塌陷,一时间死伤无数。我看到过相关报道,奥尔贡里的秘术师们对机械技术还有机械文明都抱有深深的敌意——有一部分甚至憎恨着引进机械技术的国王。”

    安洁莉卡听见自己的呼吸陡然变得沉重:他知道。而且他猜中了:那个被她藏在心里长达六年的秘密。

    “您出身于秘术师世家,又因为——哦,一位友人的推荐和资助进了金雀花帝国最好的机械学院读书。在您身上,我能同时看见机械文明和秘术文明的痕迹:我想请问您对这二者的看法。”

    他看着安洁莉卡的表情越来越绝望,脸上不禁露出残忍的笑意:“看来,机械技术不仅改变了您,还给您造成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我……”安洁莉卡支吾着说不出半个字,她的手不安分地揉皱了自己的裤子:女孩突然感到眼眶一热,紧接着温暖腥咸的水滴便溅在了自己的拳头上。“我、我认为秘术和机械……只是、只是两种——我是说,机械技术给了我从奥尔贡走出去的机会……但是、我父母还有姐姐都是……”

    “够了!”

    她听见玻璃碎裂的刺耳杂音,紧接着的就是佩内洛珀.伽迪洛斯的怒骂。她站起身,绕过不慎被掀落在地,碎成碎片的玻璃杯,来到了安洁莉卡身边。那位女士的手抚在她的肩头,让安洁莉卡久违想起了自己早已死在矿难里的母亲——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正如决堤般流下。

    安洁莉卡听见史锑尔哈特先生的声音,他的声音里也夹杂着被压抑的怒火:“艾伦,我知道您厌恶那些秘术师——但你没必要把你的恶意释放在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小姑娘身上!”

    “一群应该被时代淘汰的老古董,”法拉诺平西斯怪笑道,“我倒是很好奇这位小姐怎么会选择这一条道路。”

    伽迪洛斯女士扶起还在不断哭泣的安洁莉卡,后者听见前者提高了声音咒骂:“法拉诺平西斯,我从没有见过比你还下贱的人!如果我有资格,我就会摘下你的高级机械师徽章,然后把它郑重地交到安洁莉卡小姐手里!”

    她拉着安洁莉卡出了门,在二人走出那扇门时,安洁莉卡听见还在外排队的学徒们正在议论纷纷。可伽迪洛斯女士并未停下步伐,只是领着安洁莉卡穿过协会的走廊,直到来到一个闭塞的转角。伽迪洛斯女士扳下卡在墙上的通话管,她压下声音和对面的人说了几句。

    “好了,”她重新挂上通话管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有个教授会帮我去代位——老天,他们就不该把我和艾伦安排在一块。”

    伽迪洛斯女士从裙子的暗袋里拿出一沓纸巾:“来吧,安洁莉卡,擦擦眼泪。”

    “……谢谢您。”女孩接过纸巾,拭去脸上混乱的泪痕。她长舒一口气:“我失礼了。”

    “是法拉诺平西斯的错,”伽迪洛斯女士叹气,“他就是个靠着投机上位的自大混蛋。最近在贫民区地价最低的地方想修个他自己名下的机械工坊,接过遭到了住在那儿的居民,还有秘术师门的反对——有个胆大的勇士还用秘术戏弄了他一番。就是这样。”

    安洁莉卡有些惊讶于伽迪洛斯女士居然会如此轻松地说出“混蛋”这样的词汇,但比起惊讶,她心底更多的还是悲伤。

    “我很抱歉,关于奥尔贡的事情。”伽迪洛斯女士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洁莉卡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父亲。他们都被房屋的废墟埋在了奥尔贡的田野之下,那开满了飞燕草的田野之下。

    实际上,还在读书时,她就总是听闻金雀花的秘术贵族们对于皇帝决断的反对,不时还会看见在街上抗议的人群:她不愿去注意这些,仅仅是专注于机械技术——专注于自己的学业。

    她知道机械技术的发展对金雀花帝国乃至整个堤坦尼亚的秘术师们带来了多少的灾难:奥尔贡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安洁莉卡10岁时,奥尔贡的地下被发掘出优良的矿脉,因此大批大批的采矿队来到了那个宁静的小城。那时女孩第一次见到来自外界的,由齿轮和钢筋合成,由煤炭驱动的怪物:她明白这会改变她的生活。

    安洁莉卡还未到13岁时,便只身一人去往爱伦勒学习,父母虽然是秘术师,却还是支持着她的梦想。可就在大约两年后,奥尔贡就因过度开采地下煤矿而塌陷,她的父母便因此丧生。

    ——事实上,她不该称那对夫妻为“父母”,安洁莉卡只是他们收养的女孩。在收养她之前夫妻二人还有个优秀的秘术师女儿,她称呼那棕发蓝眼的美丽女孩为“姐姐”。在奥尔贡的矿难发生后,姐姐也失了联系,生死不明。

    这就是她极力遗忘的过去。可现在它们全都找了回来。

    “您无需抱歉,”安洁莉卡轻声抽噎,“我的家人……他们都回归了大地的怀抱——他们会感到幸运。”

    “不愧是圣女贞德的后裔,”伽迪洛斯赞叹,“德尔彬妮小姐,您是个坚强的孩子:我想,机械世界和秘术世界都会因为您的出现而得到改变。”

    她收了话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伽迪洛斯女士微微屈膝,好能直视安洁莉卡的双眸:“您知道17年前,我们的女皇曾向整个堤坦尼亚放出过一次诏书:她开出了不菲的报酬,召集整个大陆的人才,来到曼切斯特帮助她研究一种物质。”

    “这我知道,堤坦之血——提纯后能无污染地燃烧,也能作为秘术师能量来源的奇异资源。但它的提纯失败了。”

    “暂时的,”伽迪洛斯女士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满是真诚,“关于机械和秘术的关系,在学术界有不同的论调。可我一直认为,使用堤坦之血是能在这二者间获得平衡的唯一方法——会有人说我太过于理想主义,但我正在向科学会还有协会申请资金,以个人名义开展堤坦之血的研究。”

    安洁莉卡见她俏皮地眨了眨金色的眼睛:“哈哈,虽然过程非常艰辛。现在卡在了审核阶段——第八次,这次能不能批准还是个未知数。”

    “那可真是……伽迪洛斯女士,我、但愿您成功。”女孩有些语无伦次,她猛然想起自己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正想伸手去擦拭,却意识到这不是个礼貌的行为。

    伽迪洛斯女士轻柔地拉住了她的手:“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机械师,安洁莉卡:天赋异禀,才华横溢,而且同时拥有两方面的特质。”

    “您——等等。您需要我?”

    “是的,我们需要你。”

    “那你的意思是……?”

    “结果本来应该在所有人都完成面试后的三天内公布,但我想你肯定是没问题的。”她见伽迪洛斯女士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明显,她又冲她孩子气地挤了挤眼睛,“欢迎来到紫罗兰皇家机械协会,初级机械师安洁莉卡.德尔彬妮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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