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爹不比秦黍,他是个地道的现世人。他在赵州多年,庾氏盘踞北方已久,他素有听闻,闻言便道:“何不趁这个机会就攀上庾氏这棵大树下躲风雨呢?”

    “您怎知这庾氏就没有风雨呢?”秦黍坐了下来,把玩莫掌柜的留下的那只空茶杯,“凡事有利必有弊,我们想依托庾氏这庞然大物,自身却没有那相应的实力,最后不过是徒做了养料罢了。”

    她看向宋老爹,“宋爷爷,你出自赵州,定是比我听得多也见得多。沅水多变,每隔几年便有人家遭水灾横祸,流民成批,但你可见有多少人一开始就去卖身为奴了?我常听说年景儿不好,盗匪才成群。可这盗匪又是从哪儿来的,你我皆知道。那这些人怎么宁愿去做了盗匪也不愿去做那世家的隐户和奴仆呢?”

    世人皆不傻,若真是有利可图,谁不去图?不过是权衡利弊后,显见的这弊大于利罢了。

    庾浚想用她,却又不给她相应的体面,无非就是觉得她如今的身价还不值得他折节相交罢了。可哪怕今日庾浚真要折节相交,秦黍也不见得就会买他这个账。

    如今世道艰难,赵潭两州皆生民变,这大燕朝风雨突变之夕,这些依附皇朝已久的世家大族焉能不沾风雨,安坐钓鱼台。

    况且这一趟钦州军北征之行,还不知道是如何境地呢。在大势面前,世家王侯、黎民百姓皆不过是蝼蚁!

    庾浚瞧她不上,焉知她又能瞧得上他?

    ***

    第一批药曲成曲,陈岳的粮也已运到。秦黍站在院门前,指挥着伙计往院子里搬粮,陈岳风尘仆仆过来满头大汗,此刻正与秦黍站一旁,拿着帕子拭汗呢。

    “你怎要这许多粮,眼看这秋收便到了,这秀州又不似别处,气候湿润,那些粮可是放不住的。”

    秦黍眼睛盯着伙计卸粮,偷着空回他,“你是不知道,我这手底下又添了五十多口人,这么多人的生计乍然落我身上,我这不是压力甚大嘛,左右这手中有粮这心中才能不慌啊。”

    陈岳会信她这鬼话吗?

    那肯定是不信的。

    陈岳又不是得了失忆症,这秦黍托他买粮的时候,她手底下可还没招揽这许多人呢,但他觑一眼秦黍面上的淡定自若,便知道这丫头即便心知他知晓她说的是假话,她也是无所谓的。

    陈岳便知道他这是碰上对手了——这是个比他还能睁眼说瞎话的人。

    “怎么样,这一趟槐州之行还顺利吗?途径潭州时没生什么事儿吧?”陈岳奔忙这许久,还是为秦黍运粮,秦黍怎么着都要礼节性地关心一句。

    “槐州虽有些地方出现稻灾,但总体上无大碍,就是粮价也上浮许多。”

    “跟秀州的粮价相比,涨幅如何?”

    “虽说涨了些许,但还是比不得秀州粮价涨幅得多。”陈岳话说到这里顿了顿,“就是这一趟经过潭州,竟与我起初想得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秦黍好奇地瞧了他一眼。

    “前次不是屡有商船在潭州被拦嘛,但我这次来回两趟都未见此类事件发生,这一趟竟然比我起初想得要安生许多。”

    秦黍皱眉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没空搭理你们吧。这次潭州治所要修建城墙,加派了赋役,辖下出现了不少抛荒的事件,大批的流民奔逃秀州、玕州,眼下无论是潭州牧亦或是西南王,估计都在想法子安抚民心吧。”

    她要是潭州牧或西南王的政敌,正好可以借此在朝中参他们一笔。因赋役沉重导致治下百姓抛荒流离,潭州牧一个苛政是跑不掉的,连带着西南王也得吃挂落,谁让他的藩属就在潭州呢。

    陈岳听完就是一怔,而后略带叹息了一声,“这潭州的局势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陈老板,你我皆是小民,这潭州的大政用不着你我操心。”秦黍走近了一个伙计,对他嘱咐了几句,而后便领着陈岳进了院子,“你还是赶紧跟着我过来看看这药曲吧。”

    陈岳还以为是他要的那味药曲已经研制出来了,闻言便赶紧跟着秦黍进了院子,“可是我要的那味药曲——”

    “不是,”秦黍颇为冷漠地截断了他的话,道:“我让莫掌柜在信上给你捎去的话,你没收到吗?”

    说着话,她已经领着人来到了帮工新建的那排房屋前。这里也用院墙围拢起来,院子中摆满了簸箕,期间还有一些妇人穿行其中翻晒着簸箕中的那些曲锭。

    她们看见了秦黍,便喊道:“东家。”

    秦黍点了点头,又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忙自己的。她从腰上解下了一枚钥匙打开了最边上的一扇门,招呼陈岳跟上,陈岳进了其中,只见屋子里头陈列着一个个晒架,晒架上头搁着一个个簸箕,簸箕上赫然都是一些微黄饼状的锭块。

    “这些就是你此次制好的药曲?”陈岳看向秦黍。

    秦黍半掩着门,嘴里对陈岳嘱咐道:“你动作都轻点,不要带起浮尘。”

    “这般讲究,你刚才进来之前何不叫我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进来呢?”陈岳这句本是打趣,却不成想,秦黍还真就接了他这句话,“我倒是想,可奈何你备了衣裳吗?”

    陈岳瞅了一眼她面色,见她不是在说笑话,便也正经起来,“那你之前该跟我提前说一声才好,我是不知道进你这曲房要求竟这般严苛。”

    “这倒不是我严苛,这制曲从选料到成曲那一刻都很是讲究,这中间若是沾染了一丝半点的脏污,这曲不仅坏了,连带着后头的酒都糟蹋了。”秦黍嘴里分说着,她走到一张晒架面前,朝陈岳轻招了下手,“你来看看,这是今次我让你帮忙售卖的药曲。”

    陈岳不懂药曲里头的门道,他也不懂如何看药曲,于是只摆了摆手道:“我哪懂这什么药曲,你只要将这药曲的药性说了,回头我也好拿个话说,这比什么都强。”

    秦黍一想也是,便道:“这是小酒曲,也叫六曲。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着它里头含了六味药材——肉桂、甘草、川乌头、木香、川芎、生姜,单用有健脾养胃之效,也可以辅佐其他药材一起使用。这个就端看客人自己的需求了。”

    陈岳思忖片刻,问:“那这药曲能酿酒吗?”

    秦黍:“可以,药曲酿酒,用曲方面要比笨曲要少很多。”

    “那岂不是这药曲的效率要远高于笨曲?”陈岳自言自语道,“那我岂不是可以直接将这批曲贩到玕州便成了,然后再把玕州出产的酒贩到蓟州一带?”

    秦黍也听到陈岳细碎的低语声,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他一句,“这药曲制酒和药曲佐药终究效用还是不一样的,这里头的价值也是天差地别。”

    一个只是助兴之物,可有可无;另一个说不定还是治疗痼疾的要物。只要陈岳看准了卖家,这批药曲的身价端是不菲。

    然而陈岳听了秦黍这句话却道:“你这话对却也不对。”

    秦黍微挑了挑眉,问道:“怎么说?”

    “在那好杯中之物的人看来,这吃酒便是比吃药来得重要。”陈岳似是想到某件事,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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