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璀璨之时,玉壶光转,灯火阑珊。

    他初入京都,便被这都城的繁华所震撼了。

    他乃平江府周氏之子,周氏家族世代为医,他从出生起便身体虚弱,幸而家中为医,为其调理身体便成了家族中人日日牵挂之事。自此后,他日日与中药相伴,垂髫之年身体却依旧不见好转。周父决定让他习武,以强生健体,于身心颇有裨益,便为他请了一习武之人单独教授,不料想,他虽身体虚弱,根骨却适合练武。至总角之年时,练武已深有成效,不仅身体强健,武术招式也行云流水,刚劲有力。

    周氏之子自习武后,便志在从军,而当今朝野重文轻武,周父既忧其前途又焦虑倘若从军危其性命,权衡再三后书信一封寄至祖上与周家颇有交情的京都上官岳翰之家。上官岳翰乃当朝左丞相上官士渊的胞弟,被称为“京都四贵”之一。不久后,周家便收到了上官家的回信,信上言明可将周氏之子送至上官家,上官家乐意为其筹谋后路,以慰祖上之交。

    哪里是什么祖上之交,只不过是多一个可以入宫为官的棋子罢了。

    周氏之子入上官府后,才知上官家有一女儿是当朝贵妃上官若瑾,乃上官家的嫡女。二女儿上官婉姝早年夭亡,死因不明。三女儿上官赭罗比他小一岁,其母为侧室,生下她后便亡故。

    上官赭罗年幼之时便显露出了极擅丹青的天赋,所画之人之物,形神兼备,妙笔生花。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无意间闯入了她的画室,吸入鼻中的是檀香的味道,彼时她在画一幅百花图,是为了恭贺贵妃生辰所画。她抬眼望向他之时,空气中还弥漫着烧香的缭绕烟雾,他模糊中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他作揖道歉后急忙退出画室,他虽已入上官家,但毕竟不是上官家人,男女共处一室,对他们二人无论是谁而言,都绝非良事。

    他在上官家跟着首领护卫习武,同时也刻苦习文,不久后就通过了武举的殿试。上官岳翰欣喜无比,榜中之日便认其做义子。自此,他在上官家的地位也逐渐高了起来。

    上官岳翰命女儿上官赭罗为周氏之子画像一幅,那是他第一次与她单独待在一起。

    据府中侍女说她常年失眠,府上遍寻郎中为其诊治都无果。她眼下是片淡淡的褐色,眼神却明亮清澈。

    “时予哥哥,你抬一下头。”她拿着毛笔的手腕停在空中,对着已经坐了半个时辰的周时予说。

    周时予听话的抬头,院中的梨花纷纷落下,停在了赭罗乌黑的秀发和肩上,他看着眼前这个作画的女子有些呆住了。

    上官岳翰并不宠爱这个小女儿,她天生性格有些孤傲,不会讨父亲的欢心,也不爱说话,每日只沉浸在书画之中。好在她天赋高,所画之作被太后喜爱,得皇家赏识,常召她入宫为皇室作画,这才为她自己在上官家赢得了一席之地。

    权势之家,亲情淡薄是常事。

    他知她并非冷漠淡薄之人,相反却是个善良至纯的品格。

    他记得刚到上官家时,因他是寄人篱下的外人,下人们虽表面上恭敬,但待他常常应付了事。他练武常常会受皮外伤,差下人去买药常常迟个两三日才取回来,给的银钱也从未有剩余,大抵是被下人们拿去贪掉了。

    上官家人数众多,节日聚餐时往往是看起来家丁最兴旺的时刻,他抬袖夹菜时,手臂上的伤露了出来,被坐在旁边桌子的赭罗看到了。她低声跟侍女说了些什么,侍女便离开了。不一会回来的时候递给了她一个小盒子,她悄悄地塞到了周时予的手中。聚会人多眼杂,不会有人看到她的举动。周时予回到房中,打开盒子,是一瓶上好的活血化瘀膏。这是他在上官家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此后他的每一年生辰,无论他在哪,都会收到赭罗送他的一幅肖像画。

    “时予哥哥,这是今年的画像,生辰快乐。”画中会另夹一封书信写道。

    他小心翼翼地将绢本打开,轻抚着上面的丹青,看完后会小心翼翼地收好。

    周时予自南北征战后,脾性也变了许多。从前虽也习武,但大多还是温文尔雅的气质。在战场上经历过万千生死,人的相貌、脾性也会跟着改变。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更加硬朗,身上多了些杀伐之气和笃定之感,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温润了,但也并不凌厉,多了些历经千帆后的淡定和从容。

    他常打胜仗,自然也常得到帝王的赏赐,有一次得了一些西亚的香料,有一味叫做“香浴草”,据说有安神舒眠之效,他得来后便差人送到了府中。赭罗收到后便来信写:“三杯软茶后,一枕黑甜余”。

    他会微笑,把信纸折好放在紧贴胸部的衣服里,感受着那书信的温度。

    周时予爱戴军中下属,护佑子民,即使是对战争俘虏依旧存有一丝慈悲之念。他在朝中已是文武双全,束发之年已大有作为,征战沙场颇具大将之风。上官岳翰对他满意之余也渐存忧虑,怕他有朝一日脱离上官家的桎梏,不再为上官家所用。除了平常住在军营外,他常常被上官岳翰召回家中小住。他心中明白,这并非是家人之爱,而是对棋子的维护。

    他在府中真正的家人,只有一个。

    已近年关,近来又无战事。他收到义父的信后回府,在门口见一个盲女被搀下暗轿,进了府中。

    他询问侍女才知赭罗身担御用画师之职参加冬至祭天仪式时与司天监的女儿一见如故,此女名鸿卿,是个盲女。但自幼擅长占星卜卦之术,可占战事、婚嫁、命运之事,乃天赐灵性之人。许是两个天赋异禀的人相见恨晚,短短时间内二人便成了莫逆之交。

    他向上官岳翰请安后便去找赭罗,他带了新的香浴草和数匹平江府周家差人送来的锦缎。这锦缎因制作工艺复杂而极富价值,所以匹数不多,但周家年年都会送来数匹以答谢上官家对周氏之子的庇佑之恩。除了送给了上官家的几位长辈,他私留了一匹给赭罗。

    他敲画室的门,听见房中传来女子嬉笑之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看见一个出落的雪胎梅骨、明眸皓齿的女子,手上还残留着些矿物颜色。

    赭罗看到周时予先是一愣,然后轻唤:“时予哥哥,你回来了。”

    周时予常年在军中,从不与女子亲近。他如今竟觉得有些紧张和窘迫,把手中的香浴草和锦缎留下便告辞了。过了一会他又回到了她的房门前,隐约听到里面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说道:“他家族世代从医为他积攒了不少阳德和阴德,你不必紧张他的性命和福报,他是会化险为夷的天命。”

    他听完知晓这是在说自己,心中明了并非只有自己有情。

    他思忖着如何向义父提及婚事时,一道圣旨却降了下来。

    宫中时值选秀之际,众卿家适龄之女皆可入宫。

    冬日的深宅大院格外冷寂,侍女侍卫们在园中行走都匆匆忙忙,而在这纷繁的走动之中,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园中,她已经在上官岳翰的门口跪了三日了。

    贵妃入宫已久,膝下无子,太医称怕是无可孕育子嗣之躯。争权的棋子必要再上一颗才是,眼下选秀就是一个契机。

    上官岳翰以家法伺之,命人打赭罗五十大板,想着吓一吓她,挨几板子受不了必会求饶,选秀之事便可有所着落,待她低头之时喊停便可。谁知打了她二十大板她愣是一声没叫,发着抖咬着牙硬生生的扛着,眼睛里的泪早已被寒风吹干了,最后被生生打昏了过去。

    他赶到之时她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的睫毛上有凝成小粒的冰珠,鬓角额头上却都是汗,单薄的身躯如残柳一般,好像一动她,她的身体就会断掉。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带回房间后差人速请军医来为她诊治。

    她醒来时已经昏睡了三天两夜,听侍女说剩下的板子周将军全替她受完了。

    他知她心意,知她表面温顺的性格下是执拗的脾性。她伤心的并不只是要入宫选秀,而是在关键时刻,家人终究还是当她是一个棋子,可以弃如敝履。他克制住眼底的心疼之意,替她掖好被角。

    此次抱她回房,又替她挨了板子的事已在府中传开。下人们传三小姐是因为心悦周氏,才不肯嫁入王室。

    他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只是想办法如何才能阻止她入宫。

    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许有一线生机。

    这个人便是鸿卿,若是她能够出面称赭罗并不适合嫁入王室,也许能够改变此事的走向。

    “我自小身有缺陷,却有非常人之力,常被人看作怪胎,唯有赭罗真心待我。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此事我已提前卜过,事以密成,不宜多说,周将军不必过度担忧。”鸿卿低头沉默了一会,面露郑重之色:“周将军,赭罗此生与你并无缘分,我知你二人对彼此的心意,但有些事,天命难违。”

    周时予并非完全迷信之人,他在沙场上征战多年,靠的不是天意,是自己。

    他不再追问,出了宫。

    不久后,宫中传来消息,称腊月和正月出生的女子不可进宫选秀。赭罗出生于腊月辰时,想来也知道这是谁的功劳,此举不仅可以帮她消此劫难,还可免去她一人逃避选秀的嫌疑,将来若是查起来,也不会第一个查到她的身上。

    当朝帝王重占星卜卦之兆,上官家知此事不再有转圜之地,便不再为难赭罗,转而想其他权衡之策。

    赭罗历经这一遭,更不愿见人,成日将自己关在画室作画。画技更加精进,佳作越来越多,太后召其进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所画之作也作为重礼送给来朝拜的别国使者。太后爱其才华,便封她为“珺华公主”。

    上官家准备大肆庆贺此事,周时予也备了贺礼,是一套上等颜料,除了有常见的朱砂、铅白、胡粉、白云母、雄黄、岱赭、苏方等颜色,其中还不乏用璆琳、绿青、砗磲等宝石做成的颜料,价值不菲。她收到后开心的不得了,竟也露出了难得的灿烂的笑容,这一天她穿着用他送的锦缎制成的衣裙,看着他的眼睛笑的弯成了一个月亮,他从未发现,她笑起来竟如孩童一般。

    这一晚,上官家举家上下对赭罗如众星拱月一般,只有周时予心中明白,偌大的上官府中她要的不是此般荣华,而是家人的温暖。

    这封号给了她万般荣耀,可福祸相依,“珺华公主”竟成了她不可摆脱的宿命。

    她的画作被当作国礼送出后,一藩国君主仰慕其才华,知晓这是“珺华公主”所画,竟提出和亲之事。

    她若和亲,于国于家都是好事,于国,自不用说,可与联亲之国建立友好和睦的关系,且近年来匈奴多次来犯,若是有藩国之力帮助,于本国只有益处。于上官家,则可壮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和威望,可是稳赚不赔的事。

    藩国地处西南方,民风虽淳朴,但却是山陬海澨之地。倘若不是公主身份,和亲之事或许还有理由可以推脱,但人算不如天算,以为躲过了宫中选秀便可太平了,不曾想,得来的荣耀竟要送她去更远的地方。

    周时予征战沙场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无力之感。皇权之下,她与他都是别人的棋子而已。

    他曾悄悄告诉她,若是她不想嫁,他拼出命去也会护她周全。但她不想拖累于他,她不再挣扎,知这便是天命,若是她注定要得到“公主”的荣耀,那么她也必定要背负这份荣耀所带来的责任。

    “我好想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这样,我就能过平凡的日子了。有一个平凡的丈夫,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这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了。听奶妈说赭罗这个名字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她说‘赭罗’是宝矿的颜色,也是大地的颜色,她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像大地一样可以包容一切的女子。时予哥哥,你为我取个名字可好?若有来生,我想活的自私一点,也许凭这个名字,你就可以找到我了”。

    “清梨可好?”周时予想了半天,脑海中一直出现她第一次为他画像时梨花落在她身上的样子,清贵的梨花,渊清玉洁,纷华不染,很适合她。

    “那就叫陆清梨吧,随了我阿娘的姓氏。”她看着他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这件事真的可以实现一样。

    周时予心中一痛,红了眼睛。

    终归还是踏上了和亲之路。临行前,赭罗去宫中与鸿卿见了一面。

    “赭罗,若是你不想嫁.....”鸿卿摸着她的手刚要说些什么,便被赭罗打断了。

    “鸿卿,即便是你这样通晓未来之人,都无法与天意抗衡,若是此事圆了我的意,后面终归还会有更大的问题来临,这是我的劫,你比我清楚,躲不开也逃不掉的。”赭罗知她要说什么,便先堵住了她的话。

    鸿卿给了她一把匕首,关键时刻可以保全自己。

    和亲,是周时予护送她到边关的。

    若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他想送她最后一程。

    临别前,清梨递给他一封书信,那封信摸起来厚厚的,还带着些她身上的体温和味道。她叮嘱他一定要回到家再打开。

    她转身决绝的上了马车,没有回头。

    周时予看着跟随她的列队慢慢远去,他的心像是瞬间被挖空一般,痛苦在此时是那样的真切。他从前不太懂得心痛是种什么滋味,这一副肉身早已浴血,但那颗心,却从未痛的如此折磨。

    他回到家打开了那封书信,是一幅她为他画的像,因为画在绢布上,尺寸又有些大,所以折起来才会摸起来厚厚的,他轻抚着画上的线描,想象着她画这幅画的样子,轻抚着她留在画上的每一个字。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他眼前变得朦胧,看不清纸上的字,擦干后看到,又克制不住的涌上泪水,他再也支撑不住,抱着画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相爱的人终究不能相守吗?他此时才真正明白当时鸿卿那句话的意思。

    你们俩注定没有缘分,天命难违。

    三个月后,宫中便传来消息。

    他听到后大惊。

    右丞相栾清海勾结藩国,欲谋反。“珺华公主”吞毒而亡。

    他上书帝王请兵入藩作战,无论她是死是活,他都要带她回家。

    他杀进藩国时已不知距离她死亡的时候有多少日子了。他带着将士们杀红了眼,此时的他早已没了往日对敌人还保留着的慈悲的心绪,大有遇鬼杀鬼,见佛灭佛的架势。他俘虏了藩国君王,问出了她的死因。

    她自嫁给藩王后,便一直称病不肯与之同房。直到有一日藩王想用强,她知道藩国君王是因为她的丹青之才而喜爱她,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将自己常用之手的手筋割断,亲手毁了这天赐的才华。藩王见她如此刚烈,便也失了兴趣,慢慢的也就冷落了她。

    直到某一日,她听见藩王要与右丞相栾清海合力谋反,栾氏知周时予与藩王之妻交好,即使不是男女之情,兄妹之情也足够可以威胁到他了。她不愿成为人质,也不愿成为他的弱点,在听到阴谋的那一晚,她便吞下了所有他曾经送给她的名贵颜料,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不知是那藩王用香料将尸体保存得好还是她吞下的那些颜料有些防腐作用,他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面容和身体并未有腐败之貌,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那往日的红唇现已没有半点血色。

    周时予轻轻拉起她的手,却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痕,那伤痕呈月牙状,大概是她割了一刀没有割断又补上了第二刀。他抱着她痛哭,这世上他最爱之人已不复存在了。

    从伤口渗出的血留下来滴到了她的手腕上,他急忙拉出贴身之衣轻轻的帮她拭掉。

    他下令,让士们将棺椁运回京都。

    他要带她回家。

    他将她葬在了一株梨花旁。

    那梨花像是认主人一般,没葬下几日,花便开了,开的格外的绚烂。

    他坐在她身旁,立下誓言,待家中父母离世之日,便是她与他相聚之时。

    十年了,他等了整整十年。

    当年谋反的栾清海被秘密处死,栾氏一族因是太后的母家安然无恙,太后用一条命换了整个栾氏族人的性命和在外的名声,并向帝王保证她本人再不干政,栾氏家族从此世代从商,再不入朝堂。

    在权谋之海中,人如浮萍一般,不能自已。

    他再不踏入上官府宅一步,辞官回了乡。

    他随家中人做了大夫,他怕自己杀戮太重,若是余生再不补救,下到地狱阎王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父母在五年内相继离开,他在人世终没有牵挂了。

    他烧了一封信给她,那八个字,像是回应她当时的书信一般。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在漫长的等待与你相聚的时光中,我对你的感情依旧如往昔。

    赭罗,

    不论你的名字是否有所改变,

    若有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

    你,

    一定要等我。

    后记:

    平江府周氏之子,中年随家人从医,为人敦厚良善,不收贫药钱。民间传闻此人少时原为朝中之将,后被贬回平江府中。周氏父母相继亡故后,此人吞毒身亡,且毒有蹊跷,乃画之颜料也。世谓周氏因父母之亡而悲哭,故自杀,死时怀中有一画像,有文:我见终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世人见其尸首倒在一梨花树下的坟冢旁,猜想必是他生前重视之人,便将其葬在了旁边,以慰其在世之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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