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起缜如今年过四十,俊美面庞上蓄了胡须,愈发显得威严稳重。

    听得女儿这般问,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明白过来她在担心什么,温声道:“兕奴放心,那人是个可堪托付的。”

    选择陆峮,他自然有自己的思量。

    能自一介乡野猎户成长为如今直逼长安的叛军之首,陆峮此人,定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此人出身乡野,虽为长安城中世家大族所诟病不屑,今日一见,崔起缜却觉得他是难得的坦率朗正。

    今后无论是世家仍旧揽权,还是新君有意大权独握,崔起缜都能应对。

    唯独在女儿亲事上,崔起缜起了野望。

    既然如今这世家大族之中的儿郎里挑不出堪与兕奴相配的,那便选择天命所顾的新君。

    他的女儿,也一定承受得住与帝王并肩的福气。

    崔起缜抚须,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崔檀令却有些失望。

    说来说去,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陆峮,到底生得怎么样?

    听说打仗的武将,生得都十分雄壮高伟。

    她这几日也听了不少叛军一路直取大城的事迹,其中便以陆峮最为勇猛,锋芒惊人,战功赫赫,凭借其所向披靡的战功很是吸引了奚朝的一批将士,以陆峮为首的叛军队伍便如滚雪球一般壮大了起来,甚至到了一城,尚未攻城,便有城中将领主动开了门迎他们进去。

    落在旁人眼里,这陆峮定然是一尊杀神,人人都惧怕他。

    可落在崔檀令眼中,想的便不一般了。

    这般会打仗,那他定然比寻常武将还要威武!

    难不成,就像那怒目金刚一样,光是瞧一眼都会让人心里发怵?

    想到今后床榻边会睡着一个怒目金刚一般的夫婿……

    崔檀令眼前一黑。

    因着这样一层忧虑,崔檀令又将自己关在屋里三日。

    卢夫人想起这几日女儿怎么也不肯过来自个儿院子里用膳,不由得又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偏偏今儿是有大事要忙,崔起缜看着爱妻面含怒色,只得低头亲了亲她:“我晚上回来时再与你赔罪。”

    说完,他又抚了抚妻子犹如春日海棠一般美艳无双的脸庞,脚下步伐不再停滞,大步往外边儿去了。

    卢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唾了一口。

    呸,老不正经。

    ·

    崔起缜今日的确是有要事。

    至今已延续了两百七十三年的奚朝将在今日,由最后一位本朝天子,奚无声宣告它的覆灭。

    大政殿中,奚无声身着天子朝袍,颀长却难掩伶仃的脊背挺得笔直。

    少年清俊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得内侍说道:“承天不佑……”时,嘴角忽地勾了勾。

    他的确是不怎么幸运。

    出身在皇家,应该是一件幸事,偏生是生在了大权旁落,风雨飘摇的皇权末路之时。

    尚未等他亲政拿回属于天子的权势,便有人狠狠扒下了皇室遮羞的华衣美服。

    连手中权柄尚且被人轻易夺走,奚无声庆幸他没有露出真实心意。

    否则连他心里的那个女郎都保不住。

    陆峮尚未正式登基,如今的大权仍握在以崔起缜为首的世家权臣手中,奚无声也过了明路,被封为了长宁侯。

    人人都说这是新君心慈,还能给他这个前朝天子一个爵位,叫他不至于失了性命,流离失所。

    奚无声在朝臣们冷淡中又含着些忌惮、不屑的目光中,平静地摘下了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冠。

    在临走的前一瞬,他回头望了一眼龙椅。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他失去的东西,都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

    卢夫人遣人特意去定制的宝石头面果真很美。

    崔檀令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被梅竹和水竹慢慢装饰成另一般华丽凛艳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种出门会友的事儿十天半月总有一回,她慢慢儿地也就习惯了。

    之前听她这么说,身边儿伺候的女使就记住了,紫竹年纪小些,做事麻利,性子却比一般女使要活泼一些,看着娘子身姿笔挺地坐在镜前,神色淡淡,偏生身段纤细又窈窕,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如画中人一般的超逸气度。

    紫竹笑道:“让奴婢猜猜,娘子是不是又在想这回出门去参加孟郡公家大娘子举办的宴会,该怎么装威风的事儿?”

    这话说得俏皮,崔檀令笑了,绿枝轻轻瞪她一眼:“又胡说。”

    娘子是清河崔氏最受重视的女郎,身上本就自带威仪,怎么能算得上是装威风?

    绿枝平时脾性严谨,卧云院里的其他女使或多或少都有些怕她,但紫竹听出她话里没多少斥责意味,便笑嘻嘻地继续道:“奴婢可没说错!咱们娘子就是个淡泊性子,虽说出生在金银窝里呀,可一点儿都不像是其他世家女郎一般爱逞威风,是个好心性的主儿。”

    见端若玉兰的女郎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出声,围绕在她身边儿的女使们叽叽喳喳说得更加热闹了。

    又呆坐了一会儿,崔檀令觉着早起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这才微微颔首:“去瞧瞧马车准备好了吗?”

    绿枝应了一声,紫竹看着随着女郎站立起来而舒展开来的紫色长裙,那上边儿似乎晕染了最为瑰丽的霞彩,腰际上垂下的孔雀纹如意丝绦尾端微微飘扬,上边儿镶嵌的合浦明珠温润又华贵。

    可惜了,这般美貌的女郎,竟要嫁给一个靠着造反一步登天的泥腿子。

    紫竹越想越觉得为娘子觉得不值,但是今儿娘子好容易想要出门装装威风,她不能提起娘子的伤心事儿。

    她阿娘常说,这女人嫁了人啊,就没什么欢愉时光了。

    如今娘子还没进那泥腿子的门儿,得抓紧时间让娘子好好乐呵乐呵才是!

    想到这,紫竹殷勤地扶着崔檀令出门去了。

    ·

    孟郡公府的大娘子孟如宜方才还在和娇客们说笑,女使翠螺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孟如宜脸色笑意更浓,对着几位娇客笑说了几句,起身随着翠螺一块儿走了。

    四牡彭彭,八鸾锵锵。

    看着那香车宝马迤逦而来,孟如宜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这崔三娘,可真是好运气。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见着来人时,孟如宜还是笑着略迎了几步:“稀客,真是稀客。”

    崔檀令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又来叨扰孟大姐姐了。”

    孟如宜笑得更加温柔:“说什么叨扰?你能来啊,我们家这郡公府才叫蓬荜生辉。”

    这话里颇藏了几分深意。

    崔檀令只当听不懂,反正旨意还未下发,她若上赶着认了,岂不是要叫旁人觉得她们崔氏仗势逼人,凭着威势逼新君立崔氏女为后。

    再说,前头边儿奚朝最后一位天子刚刚退位,那叛军头子……这般称呼似乎有些轻蔑,直接叫他的名字,既有些失礼,而且他们之间又没有熟到那般地步。

    崔檀令想了想,还是决定用那人来称呼他。

    那人若想即位,还得叫以崔起缜等诸位大臣三请三拒再请之后,才能正式得登大宝。

    还能留她几天潇洒日子。

    只是这过了十天半月出门参宴的事儿不能改。

    崔檀令想到因为自个儿的懒筋儿时常犯,不想出门应付诸多人情往来,这才定下隔段时日才出门赴宴的规矩。

    没成想倒是误打误撞传出了她生性高洁,端方知礼的名声。

    崔檀令听到这个消息时,还私底下问了卢夫人。

    卢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玉娇花柔的脸,下一瞬便因着她的话而僵了脸色。

    崔檀令仰头问她:“阿娘,你是不是花钱叫人吹捧我了?”

    什么吹捧!

    那是为了叫她们崔氏女郎美名远扬,所做的一些必要宣传。

    自然了,主要还是因为她们兕奴争气,稍稍露了一面,那些个酸儒文人便自发地替她写了不少长诗骈文。

    看着当时尚且有些稚嫩的女儿,卢夫人但笑不语。

    事到如今,卢夫人夜深时偶尔回忆起这件事来,还有些后悔。

    悔她将女儿的名声给宣传得太好了,世家想要向新君献上投诚的礼物时,第一眼便选中了她最为珍爱的掌上明珠。

    ·

    见着崔檀令来了,往日与她相熟的贵女们相继走了过来。

    武安侯家的二娘胡连姣拉着她的手,见她腕子上套着一个新的翡翠镯子,不由得笑道:“你那最宝贝的莲花镯子呢?竟也舍得换下来了。”

    崔檀令轻轻瞪她一眼:“知道来这儿会见到你,可不就得打扮出些新意来?”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正值芳华的女郎们这般言笑晏晏,妍态各异,凑在一堆时又十分养眼。

    崔檀令隐隐被大家簇拥在中间,俨然有一种花中之王,牡丹国色的美态。

    孟如宜绕过长廊,见着诸位娇客三三两两玩得都很是热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这人最好面子,这回举办的宴会都没叫她阿娘插手,从垂花门前摆的花儿到娇客们吃喝的饮食单子,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只是……

    孟如宜看着那个突然过去崔檀令身边儿说话的女使,眉头一蹙,这人瞧着面生。

    能被她挑到举办宴会的羞花园伺候的女使无一不是机灵稳妥的,这人瞧着身段就有些粗笨,她可瞧不上眼——

    等等,崔檀令怎么和她一块儿走出去了?

    孟如宜抬了抬步,正想走过去瞧瞧,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咬了咬唇,绣着千百朵粉彩桃花的锦鞋上缀着的明珠随着主人的动作刚刚一颤,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

    陆峮昨日便进了长安城,率了两队亲兵守卫在旁,此时正在同纪同申等几员大将商量事宜。

    听了亲兵传来的消息,陆峮抬了抬眼:“长宁侯找着了?”

    长宁侯,又或者称呼他为奚朝的末位天子、前废帝,早在昨个儿趁着陆峮他们进城时,自个儿逃出了宫。

    陆峮自个儿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自然也怨恨过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为何毫无所为,可是随着他越走越高,也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罢了,不过是个软蛋小白脸罢了。

    他不敢和世家硬扛,他陆峮敢。

    陆峮没想过要他的命,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便行。

    亲兵面带难色,陆峮最见不得大男人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剑眉一竖:“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亲兵顶着其他将士的目光,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道:“这件事儿有些……有些大,俺只和主公说!”

    陆峮微微颔首,叫其余将士出去放放水,喝喝茶。

    沈从瑾脸色的笑容一僵,有这么个豪迈不讲虚礼的主公,他不禁开始担忧起主公与崔氏女今后的日子。

    听说那崔氏女是长安城诸多贵女中最拔尖儿的一个,这是自然,不然她也不能被选中来与主公联姻了。

    只是这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女郎大多都娇气得很,若是见着主公这般豪爽不羁的真汉子,一时不适应,露出嫌弃之色来,叫主公不高兴了可怎么好?

    陆峮不知道他的好军师心里边儿在为什么发愁,只看着那个嗫喏的亲兵:“人都走了,还不快说。”

    亲兵眼一闭,心一横:“那长宁侯,是偷偷去私会小娘子了!”

    竟是为爱出逃?

    陆峮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不感兴趣,只‘哦’了一声:“继续盯着,私会完了就将他送回宫里去。”

    主公的胸襟,竟如此广阔!

    亲兵抖抖索索地补充了一句:“……私会的是,是主公您的婆娘……”

    人一慌,他又开始说起土话来。

    婆娘?

    什么婆娘?

    他可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汉子!

    陆峮刚想骂那亲兵吃多了酒脑子也被糊住了,可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座小山般巍峨英武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眉头皱得紧紧,长宁侯私会的,竟是那个要嫁进他们老陆家的娇小姐?

    虽说人还没过门,可他陆峮点了头,那她就是他们老陆家的人!

    怎么能跟长宁侯那个没种的软蛋小白脸私会?

    陆峮不高兴了。

    亲兵看着主公冷毅的侧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自豪。

    未来的主母可真是没眼光,待她亲眼见到了他们主公的英姿,哪里还看得上长宁侯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陆峮握了握佩刀,声音沉如夏日闷雷:“带上二十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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