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玥柠决定挂拍并准备去美国留学的事没几天就传遍了整个国家队,她在刚刚结束没多久的全运会上夺冠,明显还在涨球的阶段,明明还处于自己的职业巅峰期,却突然做了这个令大部分人都唏嘘的决定。

    对于程启锋来说,这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外。他知道去学习深造是张玥柠一直以来的梦想,却没想过她会如此毅然决然地选择在巅峰期退役。

    终究还是鼓足勇气,给张玥柠去了条短信:【明天出去吃顿饭吧,我请客。】

    刚发出没多久,他又补充了一句:【北京所有好吃的地儿随你挑。】

    这句话,在此之前他们分别都对彼此说过一次,却一直因为各种原因搁浅。没想到真正想要约一顿大餐的时候,已经是分离在即。

    短信发出,很久没有回音。程启锋自嘲地扬了扬眉心,事已至此他已不报什么希望,她大概是不会再回复他的消息,更不想再出来见他。

    没想到约莫十几分钟后,她的短信姗姗来迟:【干嘛突然要请客?】

    程启锋摩挲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手指,唇角一抖:【为你践行。】

    为了不让自己尴尬,他想了几秒,准备再加一句:【如果你不想就算了。】

    不过终究还是没等这句话发出去,这一次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复:【不吃饭了,一起去阿ken那里喝一杯吧。】

    他终于心安,舒畅地在屏幕上摁下一行字:【好,那直接Shifter见?】

    她简单秒回一个字:【嗯。】

    北京的后海屹立在歌轮酒醉的城市中心,这里是极负盛名的娱乐一条街,各类特色小吃店、小酒馆、咖啡店,随处可见。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正式开始,这里几乎每家店都会有特色歌手驻唱及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演出,浑浊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酸腐的烟酒味道,音乐声放肆地开到最大,几乎是带着不把人的耳朵震聋就不罢休的意味。

    比起白日里的光鲜亮丽,让所有不堪入目的东西都无处遁形,到底是夜晚的酒吧,灯光昏暗,如此一黑遮三丑的氛围往往要比那一室亮堂堂来得真实得多,平日里被繁忙工作和琐碎生活缠身的人们都能在这里纷纷撕掉脸上伪装的面具,把自己鲜为人知的最放松的一面彻底显露出来,或邪恶,或魅惑。

    幽暗诡谲的灯光下映照着盛满各种美酒的高脚杯,四散着诱人而恐怖的气息,杯盘狼藉间麻醉侵蚀着人们的内心,吸引着一个又一个饥渴而又需要抚慰的心灵,让他们得以在此放纵身心又醉生梦死。

    如此穷奢极欲的氛围,别说喜静的张玥柠不喜欢,程启锋也一样。

    而能让他们两个人都极为中意的,整个后海就只有这家Shifter。

    不同于这里大部分场所的熙攘和颓废,Shifter仿佛藏身于后海中的一家世外桃源,一脚踏入,便能立刻感受到与世隔绝般的惬意。

    在白天,这里是一家可以在露台上喝咖啡晒太阳的咖啡馆,到了晚间则是一家清雅的清吧,除去部分节假日或客人的特殊要求,这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清幽宁静的格调。

    看似极简质朴的木质装修,却精致得四周都透着光亮,可以隐约得映出人影来,吧台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器皿和酒杯又传达出奢靡华丽的气息,再搭配上背景时常播放的轻柔舒缓的蓝调音乐或国内各种经典老歌,中西方的结合也将繁华和沧桑都彰显到了极致。

    从前他们来过这里很多次,或是两个人,亦或是和队友结伴。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在傍晚前抵达,然后在玻璃露台上挑一个隐秘舒适的角落,感受这座城市从白昼往黑夜交替的过程,看着太阳渐渐偏西,下沉,慢慢收回灼热与夺目,似血的残阳泼洒在遥远的天际,先是透着妖冶的勃艮第红,继而又金灿灿地像一杯不慎打翻的夏日橘子汽水,行云流水间给万物镀上最美的色彩。

    最终恣意又潇洒地沉入深蓝色的天幕,不带一丝涟漪。

    晚上按约定的时间程启锋先到了。因为时间还早,这里的人还不是很多。进门之后的他就开始局促不安,在吧台的高脚椅前刚坐下等待不到十分钟,已经抽完了三根烟,刚准备点燃下一根,手上的烟突然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随即掐灭。

    不出所料,是阿ken,Shifter里的酒保,后海一带最有名气的调酒师,也是程启锋和张玥柠共同的良师益友。

    作为最贵的调酒师,阿ken所研发的每一种特调鸡尾酒,从配方到名字再到深意,都是无与伦比的精妙,出自他手的每一款酒的卖相更是美到无可挑剔。

    程启锋不解地看着他: “这怎么个意思?什么时候你这酒吧也开始禁烟了?”

    “酒吧没禁烟,但从现在起,禁你的烟。”

    阿ken并未理会程启锋的一脸狐疑,直接把他手边的烟盒拿了过来顺手收进了吧台抽屉里: “今儿就算你把这一盒烟都抽下去,我再给你拿来一整条,也不会对你缓解情绪有任何的帮助。”

    说完,他给程启锋端上了一盘坚果。

    “给我这个干嘛,我很少吃坚果类的东西。”程启锋把盘子往旁边推了推。

    “咀嚼动作是最有助于缓解焦虑情绪的,”阿ken又把盘子推了回来: “真的,不信你试试。”

    程启锋摇着头,嘴角不屑地勾了勾: “谁焦虑了?”

    “你把「焦虑」全写脸上了,不识字儿的还真看不出来,”阿ken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中的酒杯,瞄了一眼程启锋,眼尾扫过一丝淡淡的笑: “老张不喜欢烟味儿,你还是少抽点比较好。”

    这一说,仿佛说进了程启锋的心坎,他喉头微动,于是乖乖捡起一颗坚果放进嘴里,然后接着一颗又一颗。也不知是阿ken给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果,他原本的紧张情绪确实得以缓和了不少。

    就在这时,阿ken跑到程启锋跟前,凑近他嘀咕了一句: “她来了。”

    程启锋猛地一回头,正好看到张玥柠推门而入,没有过多踌躇,她第一眼就望向了吧台方向,随后不甚自然地走向他身边。

    “不好意思,刚刚有一封关于留学手续的邮件急着发出去,所以耽搁了一会儿。”她轻声细语,接着落座在他身边,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

    他满脸堆笑: “没事,我也刚来。”

    “你这是刚来吗?”她把桌角边的烟灰缸推了过来: “都抽这么多烟了。”

    他刚想隐瞒这都不是自己抽的,阿ken从不远处跳到他们眼前: “这我得替疯子证明下,他大概也就抽了三五根的样子,其他的都我的。”

    程启锋抬眼骂了他一句: “阿ken,你是不是脑子有泡?”

    张玥柠抿嘴笑了笑,似乎懒得和他们继续争辩。

    阿ken在面前的电脑上划拉一番,有些惋惜道: “哟,真不巧,今晚玻璃露台整个都被别人给提前预定了,那你俩...”

    “没事儿,我们今晚就坐吧台,”张玥柠看了看程启锋,继续笑道: “之前来那么多次,还没坐过这里。”

    “行,就这。”程启锋木木地点了点头。

    “那今晚想喝啥?”阿ken问道。

    见张玥柠没什么想法,程启锋自然地对阿ken说: “你来决定就好。”

    “得嘞,二位请好儿吧。”阿ken比了一个“ok”的手势,便转身过去忙了。

    程启锋有些出神,混沌中他紧咬着有些干涩的唇,也一直在脑海里思来想去该如何与张玥柠破冰,可此时心口处有火在烧,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她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 “不是要为我践行吗?约我来你又不说话,我可不想陪着你在这里发呆。”

    “抱歉,我的错...”他终于敛了敛情绪,挪动了下僵直的身体,带着笑意缓缓开口: “怎么突然决定要挂拍不打了?”

    “该拿的冠军和荣誉我都拿了,对我来说也没啥遗憾了,”她抿平唇线,伸手揉了一下自己额前的发丝: “总得给她们更年轻的队员一些大赛机会。”

    “可你还在巅峰期,又是女队队长,真的舍得吗?”

    “其实梁指也劝了我很多次...但我相信,以高园、高颖还有晓欣她们目前的实力,她们同样可以扛起女队的大旗,也会比我做得更好。”

    “会不会觉得可惜?”

    他压低语调,声音浅哑,有哀怨,也有喟叹。问出这话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为她感到可惜,还是替自己感到绝望。

    “其实也还好,”她稍稍犹豫了下,耸了耸肩,轻快答道: “人生太短,我不可能把自己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奉献给乒乓球。可能人生到了某一个时刻,就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去体验其他更多的未知。”

    没错,究其一生,人总不能永远在一个圈子里徘徊吧。

    就像她曾说的,为了不负初心,为了身后的功与名,更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与荣誉,他们从小时候开始记事的那天起,肩膀上就背负了大部分同龄人都未曾背负过的苦痛与艰辛,就这么马不停蹄地奋斗了十几年。如今她已功成名就,是时候该任性一回,去义无反顾地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只不过本应同路的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分岔路口,他们都想继续往前走,却因为各种阴差阳错,最后演变成了相背而行的结局。

    “可我替你可惜,虽然我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他喉咙猛地一酸,却还是扬起嘴角,自嘲一笑: “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我们都是贪心的人,如果是我,不管是因为自己的初心还是为了今后更多的荣誉,现如今处在这个位置上,我都舍不得放弃。”

    “你说得对,球场早已成为我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现在要彻底离开,几乎等同于抽筋扒皮,我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舍得...”

    她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加深,尾音更是上扬了几分: “但就算可惜,我还是喜欢这个结局。”

    他托腮认真看着她: “为什么?”

    “再优秀的运动员到了一定时期都会走下坡路,现在的我的确还在巅峰期,可我也很清楚后生力量的强大。国家队需要这种时代的交棒,需要新鲜血液的不断注入,新生代总要有崛起的一天,才能保持长盛不衰。而我不管再优秀也终会面对被她们慢慢取代的现实,就像当初的娜姐和我,每个人都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可我得承认,我是个完美主义者。”

    她眼里的目光流转,慢慢泛出一点晶莹,转而忽然转头回望向他: “我接受不了像大多数运动员那样,随着年龄增长,在今后的比赛里慢慢变得力不从心,慢慢被新生力量所取代,我无法面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最后是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结束。辉煌之后的颓败,对我来说真的太过残忍和孤独,我害怕。与其面对那种无力的结果,不如就趁现在,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期全身而退。”

    她还是那么清冷高傲,深深印刻在她骨子里的完美主义注定与她相伴一生。同样不可一世的程启锋已经开始学会接受人生里裂缝的存在,可于张玥柠来说,裂缝却是破碎绝望的深渊,不可面对,也无法承受。

    “虽然我也不想结束,但是新的生活总要开始。”

    他注视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只用耳朵倾听,听他守望了多年的女孩近在咫尺的那抹悠悠的弦音。迷幻的光影仿佛在她的眼底注了一汪泉水,明眸善睐,清澈动人,比以往多了几分迷离缱绻。可说出这话的她,却还是那般坚韧又执拗。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作为一个运动员,我是不是太自私也太没担当了?”

    “不,你当然不是。”一直沉默的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不是吗?”她微愣,带着一丝幽怨追问道。

    “不是...”他否认得坚决,却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大脑一时打结,无法将原因有条有理地说清道明,只一心坚持着自己内心多年的执念: “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你永远都是最好的,正确的,不可侵犯的。”

    吧台前的短发姑娘眼里隐着泪光,神态优雅又残忍,而他继续凝望她的眼睛,再次补充道: “柠柠,在我心里,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任何人都不能诋毁你,包括你自己。”

    他的话音落下,两人的眸间仿佛都起了一层水雾,往事就这样被翻来覆去地在静滞的空气里碾磨。直到此时的Shifter开始陆续有客人上座,耳边响起了零零碎碎的推门和说话声,接着阿ken将两杯鸡尾酒给他们端上了桌。

    面前,两杯湛蓝色的酒随意地沉浸在晶莹的高脚杯里,在吧台暗沉慵懒的灯光下,却时而冒着鎏金色的绚烂波纹,卖相还是一如既往的绝佳。

    程启锋习惯性地问酒的名字,阿ken随口简练答道: “没有。”

    “没名字?”程启锋对上阿ken,又是满脸疑问。

    “是的,没有。”

    “你啥时候也没调过没名字的酒啊,今天对我们怎么这么随意了?真是有负你的盛名啊。”

    阿ken的脸上是略带深意的笑容: “酒是我调的,但并不是每一杯酒的名字都是我起的。”

    两人面面相觑地看着阿ken,更加困惑。

    阿ken并没有作出过多的回应,随即官方说着: “希望二位今天拥有愉快美好的夜晚。”

    说完,便笑着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俩人都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相视着笑了笑,举起酒杯轻碰。小酌一口下肚,滋味甘甜,酒味浅淡,喉管处有一股暖流轻轻划过,荡漾着心口,蔓延至全身,好像能够温柔地抚平一切不安与忧愁。

    或许鸡尾酒的精妙就在于此,醉醺着心扉,又清醒无畏。

    他的手有节奏地敲打着酒杯,再度轻声开口: “去美国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她垂下眼眸,轻轻点头: “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刚刚邮件递交了所有的资料,近期应该就能批复。”

    “去多久?”

    “四年。”

    “那你以后还会再回北京吗?”

    “放假的时候肯定会回来。”

    “我说的是你毕业后。”

    “谁能说得清四年以后的事。”

    女孩的声音模糊又清晰,熟悉也疏远。

    她静静地坐在高脚椅上,目视前方,洁白修长的手指随意懒散地撑着酒杯,泛着晶莹的液体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而摇晃,密而卷的睫毛上下扑闪,眼神里透着不羁的惺忪,杯中的流光在她脸上来回转动,迷离又沉沦。

    他敲打酒杯的手突然停下,忽然感到自己的脑袋在不受控地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镇静,极其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杯壁附着着的气泡,争先恐后,不断上涌,似乎也预示着自己心头汹涌的暗潮正在隐隐酝酿,下一秒便会再次莫名爆发。

    他不断告诉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保持风度,保持冷静,绝口不提彼此之间的疙瘩,今天约她来,就只想大方地祝福她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可是他忘了,白羊座冲动起来还是根本控制不住。

    他脑袋一懵,竟单刀直入地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也跟你一块儿去吗?”

    话题最终还是被自己不由自主地带到了最不想提到的那个人身上。脱口而出的一瞬,他已经有了悔意,却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他也去。”

    “你们后面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先上学再说。”

    “你以后会跟他结婚吗?”

    “我不知道,还没想过这些。”

    “怎么没想?你都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一定会结婚吗?”

    “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张玥柠,你能不能坦诚些?”

    “我哪里不坦诚?”

    “难道你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结婚吗?都到这时候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和我说句真心话?”

    “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根本不会考虑这件事,我说了先上学。”

    “没有区别,反正你已经想好了。”

    “你在说什么,程启锋,这就是你今天的重点吗?”

    “张玥柠,你到底爱不爱他?你之前都没正面回答我,可我现在想听。”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那么重要吗?”

    “我好奇,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可我不想在这儿跟你掰扯这些。”

    “你是不想回答,还是你根本就不敢承认?”

    四目相对间,他们彼此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她的呼吸倏忽变得急促,唇齿微颤,低沉晦涩的眼中快要喷火。他的眼尾也绽着猩红,破碎凛冽的眼神里混杂着不甘与不舍。他并不敢奢望她会在此刻选择回头,他只希望能在告别时刻即将来临之时,为藏匿于自己内心多年的疑问寻得一个明朗的答案。

    “程启锋,能别太过分吗?”

    “你爱的到底是他还是我?”

    上一次他在KTV喝醉了,今天完全没有。尽管此刻他的理智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被他扔去了外太空,但他足够清醒,追问出这句话时,更是他比以往都要不甚清醒的时刻。

    “我爱不爱他,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巧妙地岔开了问题的关键,他了然又嘲讽地嘴角一弯: “没关系,什么时候结婚记得通知我,一定到。”

    雷阵雨般的对话,两人之间每句话的间隔都不超过两秒,如同窗外急促闪烁着的霓虹灯光。还未等他反应,她手中的酒就这么直冲着他泼了过来。

    透心凉的液体彻底浇醒了他昏聩的大脑。

    他的脸低垂着,半杯酒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半边脸,液体顺着发丝滑进眼睛里,带着一点辛辣的灼烧,但很快便消散。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漏了半拍,浑身无力,却在轻晃的余光里瞥见了她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目光。

    “闹够了吗?”

    他继续垂着头,黯然神伤,没有回应。

    阿ken闻声赶来,贴心地默默递上了纸巾,给张玥柠重新端上了一杯清酒,然后识趣地什么都没追问,只是快步离开。

    此时,头顶灯光流转,Shifter的背景音乐开始播放着那首经典老歌,《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灵魂歌者童安格曾叱咤歌坛二十年,红时低调,却选择在巅峰时勇退,至此成为了歌迷心中永远的意难平。

    他唱,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他唱,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他再唱,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敢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歌声响起的一瞬,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缄默,不发一言,静静聆听。

    像是带着满腹难以忘怀的心事,童安格气息沉稳绵长,唱腔轻诵慢语。歌曲悠扬的节奏,歌词里贴合实际的一字一句,都似一段段连续碎片,带着温情辽远的鼓噪,在迷雾之中空灵辗转,一切都恰好又准确地踩踏在了彼此的心尖,让他们刚刚失控的情绪陡然飘散,继而沉浸在这舒缓的吟唱里。

    就连她的命运,仿佛都和这位歌者的经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不停地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不断冒着冷气的鸡尾酒,继续透着余光打量她,她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孤寂与隐痛。他奋力压制住心底的翻涌情绪,身体还是一动未动。

    过了半晌,她终于还是站起身,抽了几张纸帮他轻轻擦拭着脸和发丝,她绵柔的指尖依旧像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一般,轻抚着他的眉眼、脸颊甚至还有颈间。每被触碰一分,他的心跳就停滞一分,浑身像是触电般又一次变得麻木而僵硬,心底悲恸难挡,呼吸似被胶质凝固找不到出口,倍感煎熬。

    “对不起...”她终于出声,嗓音还是那样清澈又温柔。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冲动了...”他浑身开始有些燥热,于是连忙回神,从她手里接过纸巾: “我自己来吧。”

    她松了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整理好仪容,便继续安稳地坐在她身边。他拿起酒杯伸出手向她发出碰杯的邀请,她表情复杂地看了看他,还是举了杯。

    之后,他们沉默了很久,彼此都带着深陷泥淖般的压抑,动弹不得。看似都是空无一物的眼神,实际上,静思往事,如在目底。

    直到他们各自面前的酒渐渐空了杯。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她终于再开口,一点一点抠着吧台上斑驳的木漆,整个人都泛着柔和的光泽: “你还有机会,后面还有世界杯、世乒赛、各站巡回赛,你要好好加油,我想看到你夺冠...”

    “三大赛单打夺冠。”

    她补充的话语只有短短七个字,对他来说,却有着不可估量的沉重。

    忆起与她相伴的第一年,他们双双在奥运赛场上艳惊四座。那时他们手中的奥运金牌,是怀揣梦想的乌托邦,有着满怀豪情的少年意气和深沉希望。

    现如今,她已选择急流勇退,而他在丢失了那个距离自己最近的单打冠军后,也深切开始明白,自己早已过了职业生涯最辉煌的年岁。

    不止她曾说的天意弄人,还有人生里不得不面对的曲终人散。

    “嗨,我其实也无所谓啦,打球这么多年,双打能拿到几个世界冠军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知道我的,我一直认为生活还是自由随性一点好,不想被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了,哪怕现在让我回省队我也挺乐意。我已经不年轻了,还是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这么多年,尽力了就好...”

    “不,我相信你,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答得慢条斯理,却是异常坚定不移。

    “你认真的?”

    “当然。”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她沉默两秒,接着转过头望向他,很自然地接上前一句话: “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

    Shifter里的空调并没有升温,他却在静静听完她轻缓的话语后,心口倏地涌上一股暖意。原本濒临绝望的心绪里竟突然浮上些许不可名状的欢喜。

    以后的日子,就算没有她在身边,可能够拥有她义无反顾的相信,这也足够激励他走完今后的所有未知的日子。

    黑夜垂幕,Shifter里的客人开始络绎不绝,连一向清净的吧台周围也逐渐人头攒动。在意识到好像有人不断带着探究的目光瞄向他们的方向后,他慢悠悠地凑到了她跟前,低语道: “要不咱们先撤吧?”

    “怎么了?”

    “我们平时坐楼上露台的角落里很安全,可今天吧台这个位置太显眼了,你名气大,我担心有人会把你认出来。”

    “那又如何?最多就是给他们签个名而已。”她不以为意。

    他开始有些疾言厉色: “张玥柠,你现在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如果真被有心之人拍到了我们的照片,放去网络上大做文章怎么办?”

    她垂头没吭声,眼神晦暗不明,他也未能读懂她沉默里的情绪。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在他的意识里,无论今后的他们是怎样的关系,这都不妨碍他想要护她一辈子的周全。

    最终他起身结账,与阿ken急忙招呼了一声,便匆匆拉着她走出了Shifter。

    出门前,阿ken还不忘贴心地递给了他两只黑色的口罩。

    他松开了她的胳膊,将其中一只口罩递到她面前: “快戴着。”

    “有这么夸张吗?”

    “你忘了之前你和韩骏被拍的事了吗?我可不希望你再次被那些多事的八卦狗仔编排。”

    她闻声愣怔几秒,还是乖乖地接了过去。

    后海的深夜,黑夜与霓虹灯交织,夜空里看不见星星。周遭的喧嚣仍然响彻耳边,卸去了一天疲惫的人们还在酒吧里肆意地放纵着,仿佛属于他们的狂欢才刚刚开始。街边偶有几个流浪歌手忘我地弹着吉他唱着歌,歌声随着轻风飘然直上,回荡在天地之间,满是自在无拘的气息。

    灯红酒绿的灿烂星光不知醉了多少个无知的疯狂,这里的繁华与躁动仿佛一整夜都不会消弭。显然,此刻周身浸染着伤感情绪的两人与此欢愉的景致并不能相融。

    只是桥边的海棠树静静的伫立,晚风轻轻吹过,它摇了摇叶子,仿佛在替他们诉说着此时漾上心头的离愁别绪。

    张玥柠已经不住在公寓,搬去了自己在公寓附近购下的房产居住。打车到了左安门小区门前,程启锋陪着她一起下了车。

    “太晚了,送你进去,待会我自己走回公寓就行。”

    从小区门口走到单元楼的路并不长,可他们却心照不宣地同时放慢了脚步。路上,她的手机屏幕忽明忽灭,她只是静静攥在手里,视而不见。

    “他是不是找你了?”

    “不知道,我没看。”

    “别让他担心,回去了赶紧给他回个电话。”

    “好。”

    脚步再慢,还是终有一别。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单元楼门前。

    夜凉如水,今晚的月色尤为皎洁明亮,月光映照在他们的肩上,倒是凭空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浪漫来。

    她没有进门,他也没有离开,两人就这般面对面立在原地,彼此深情凝望着。多少岁月,人间情愁,千言万语,都尽在这深深的对望之中。

    今晚的他思绪漂浮,此时静下心来才猛然发觉,戴在她脖颈间的那条黑白格相间的围巾,居然和当初她送给自己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迷惑地瞪大了眼睛: “柠柠,这条围巾,你当时不是送我了吗?你怎么还...”

    目光相接,她迟疑两秒,轻笑了一声: “你才发现啊?反应真够迟钝的。”

    “对不起,我...”他强装淡定地挠过发丝和鼻尖,立刻扯出一抹笑: “我今晚...可能没太注意...”

    她的眼珠转了转,平静抿唇: “这围巾,当时买的时候就买了两条,就是为了送你。”

    “送我?”他的太阳穴开始剧烈地跳动,甚至扯痛了神经,他下意识地伸手狠狠按住。

    “是啊,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听孟霖他们说过,你南方人,来北京以后一直不适应气候。后来每一次见你,你的脖子总是空落落的,还冻得直哆嗦。但你好像特别不爱多穿衣服,也从不穿高领毛衣,外套的拉链也不喜欢拉上去,总是在耍酷的样子。后来我就想着,干脆送你一条围巾吧,这样啥也不耽误了...”

    可是今天的他,脖子还是空的。此时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吹进了他脖子里,最后还钻进了他心里。大概是看准了他的失魂落魄,注定要让他溃不成军。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倒是先笑了。他的心往下一沉,浑身的那根神经随之越扯越紧,却因为看到她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让他的心口更痛了几分。笑着笑着,翻涌而出的泪水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视线,她脸上原本的笑容也在这四分五裂的世界中渐渐消失。

    她往前一步,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抚过他的脸庞,她温柔地帮他拭去泪水。在他的眸光渐渐清晰后,她目光里的晶莹也同样被他尽收眼底。

    “傻,别哭了...”她的嘴角勉强勾起,声音里带着微茫的哽咽。

    他也伸手摸了摸她的双颊: “傻丫头,你还不是一样?”

    她倔强地偏过头去,若有似无地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 “我没有,风吹的。”

    心底那份克制又挣扎的痛抓住一点点情绪的罅隙便叫嚣着纠缠于他的全身,他想要伪装,想要隐藏,想要继续装作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却早已被这份撕裂的痛楚折磨得不得抽身。

    他努力恢复着平静,声音带着暗哑,笑着问她: “什么时候走?”

    “手续顺利的话,两周之内吧。”

    时间已经迈入今年的最后一个月份,周而复始后,又一个凛冬将至。她从此就要离开他的身边,犹如他的人生从今往后只有寒冬,只剩萧索。

    “下周开始,队里就要正式进入冬训了,你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你了...”他满眼通红地凝望她,目光中有倔强也有惨淡: “去了那边以后,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嗯,会的。”

    他继续叮嘱着她: “不同于以前了,现在你的身边有他,遇到什么难题记得不要总自己扛,多跟他说说,别再像以前那么倔了啊...”

    “嗯,会的。”

    “记得常和队里联系,多给梁指打打电话,让我们也知道你平安。”

    “嗯,会的。”

    “记得...”

    他欲言又止,心脏像被刀刃划过一般窒息地疼痛,很久都没有说出那句话。

    沉默让彼此煎熬。

    “怎么不说了?”她终于开口打破寂静,声线是故意压抑着情绪的低沉。

    他的眉宇微微皱着,双手紧攥一再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对她说: “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但如果将来的某天他对你不好了,不管我在哪里,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为什么?”她的眼眶再次透上一层朦胧的湿润。

    “张玥柠,你记住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好,我会记得的。”

    再次对望,沉默又很久。他看着她的视线转向远方,深呼吸的同时不停地闪烁着眼尾,又一次倔强地憋回即将汹涌澎湃的泪水。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希望她知道,不论她走到哪里,不论他们相隔多远,不论他们今后的人生是否还会有交集,他终其一生都会是她身后坚定忠实的守护者,拼尽全力只为护住她一生周全。

    他永远是她的头号球迷。

    “锋哥...”她再次用着清脆冰冷的声音开口: “你就没什么其他的话想要对我说了吗?”

    “其他?”他握紧了拳头,指尖一下陷进了掌心,剜得他生疼: “其实,也没什么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就不说了。柠柠,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最好的,你值得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还有吗?”她眼眶依旧隐约含泪,紧咬着唇再追问道。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温柔笑道: “没有了,不说了,一路顺风就行。”

    “可我还有话想问你...”

    他的眼皮剧烈地跳动着,体内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不过还是平静答道: “你说。”

    “这么多年,你到底想没想过和我在一起?”

    她的语气中夹杂着对他口中肯定答复的期许,目光热烈,坚毅果敢: “不管你今天是否答复我,这都将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这个问题。”

    虽然他早已猜到了她大概想问什么,可当她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泰山压顶般的气势还是如海浪滔天般席卷而来。他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迷雾,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虚幻无比,周遭的空气也逐渐凝固,他们逐渐加重的心跳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他的眼神在她的注视里万般躲闪。不过最终,他还是鼓足勇气迎上了她凌厉炙热的眼睛,在脑海里拟好了说辞。

    “柠柠,就像我问你到底爱不爱韩骏,你给我的回答一样,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走得远、飞得高,哪怕远到回不来,只要你过得好,我就觉得我的放手很值得。”

    “是啊,不重要了...”她的唇角浮出了释然的笑,带着点点忧伤: “我们都决定好了,要往前走,不能回头。”

    下一秒,两人再次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有的情感都像洪水猛兽一般,准备冲破堤防,奔涌而出。

    眼看自己的情绪可能会再度失控,他在原地挣扎许久,拼命撕扯自己的衣襟,慌乱无措对她说道: “柠柠,快回家吧,别让他担心太久...你先走,我看着你进去,就像以前一样。”

    “等等...”

    他们都站在原地未动,她垂头顿怔几分,忽然再次抬头: “锋哥,我能不能再抱你一下?”

    他听到时,先是惊讶一噎,短暂几秒后他为自己艰难筑起的高墙陡然崩塌,他终是再也无法克制,一把拉过她的手,随着那股迷人又熟悉的气息撞入鼻腔,他就那么狠狠将她拽进了胸口。

    她坠入在自己的怀抱里,两人所有的情绪全部化为怀抱里低声的呜咽。他们都没有让自己放声大哭,可她肩膀不断抽动的啜泣每一声都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间,让他痛到不能自抑。

    许久后他沙哑着喉咙开口: “柠柠,你刚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要是想呢?”

    她继续抽泣,没有回音,只是将头更深地窝在了他的心口,双手更用力地紧拥住了他,他也更加大力地将她圈在怀中。这股倔强又深刻的力量,仿佛想要将她与自己在此刻狠狠相融,恨不能将时间静置,他便可以拉着她的手远远逃离这该死的尘世,从此不管不顾,浪迹天涯。

    或许,于他们而言,这种无声的肢体语言,已经是最肯定的答案。

    “你知道吗?我等你的答案,已经等了太久,等到最后我真的没力气了,我太累了,我打球这么多年都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对不起...”他轻抚她的头,将彼此的脸庞紧紧贴在一起。

    “别说对不起,我们都没错,要怪就怪我们俩太过相似了,谁都不肯先开口...”

    “柠柠,过去的几年,我所有的快乐都是你给我的,如果我能早点醒悟,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

    “我也不确定,我只知道,缘分天定,绝非人力可改。”

    他问: “那你会幸福吗?”

    她不带迟疑: “会。”

    他再问: “会幸福吗?”

    她沉默了很久,声音低缓: “应该会吧。”

    现实总是来得很快。她的呼吸暂缓,情绪逐渐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怀抱,避开了他不舍的眼神。他原本还环住她的双手僵在空气中,慢慢地想要握紧,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她唇角微微颤动,垂下头的瞬间,眸底悲怆而无奈。可她终究还是开始尝试收回泪水,她迅速抬手揉了揉眼角,终于对他弯出了一个烟花绽放时的绚烂笑容。

    无论何时,她永远都是那个可以冷静到无可指摘的张玥柠。

    “走啦。”

    彼此之间尚存的执念随着拥抱的结束慢慢走向消逝。

    这一刻,他们彼此都明白,六年的时光恍如一场梦,此时此刻,梦终于该醒了。

    他向她友好而官方地伸出右手,继而将她小小的右手包裹在自己大大的掌心里。像是抹掉所有记忆,也像他们从未经历过那些故事一般,坦然自若。

    “张玥柠,我祝你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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