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任务被安排在了下午，上午半天，韩骏和冠军班的其他同伴一起坐在台下，听张玥柠和朱景焱他们侃侃而谈。
张玥柠坐在台上最正中的位置，也是全场众星捧月、人气最高的话题中心，面对场下学生和老师接连不断的提问交流，她的脸颊上笑容流畅，言语间逻辑缜密、谈吐自然。在灯光与镜头的光束下，她的气质一如最初，慎独、明艳，是冷月悬顶的孤傲女王。
坐在第一排嘉宾席，时不时会与她目光相融，可韩骏除了朝着他心中永远的女主角投去礼仪洽和的笑容之外，再也不能给予其他回应。
周围热闹高昂的交谈已不能投入他心海半分，脑内关于往昔的记忆情不自禁地追溯，近乎充斥了他此刻所有的视觉和感官。
仔细算算，距离他们分手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在韩骏心里，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们如今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久到他们彼此重回起点之后，他们十指相牵了两年多的记忆正在不受控地变得模糊...
那段日子明明是自己人生至此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可为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却像从未真实存在过一般。
久到...这一次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恍如隔世，与自己相距千山万重。
远远望去，她的眼底好像覆着一层薄薄的冰，轻轻一触，那些脆弱的幻象都会立刻消失不见，给自己留下的依旧是漫长的疼痛...
不知不觉失神许久，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轻轻晃动，韩骏断线的思维这才缓缓复位。
原来是徐欢在一旁猛戳他肩膀。
抬眼的瞬间眼尾有点烫，韩骏急忙高频地眨了眨眼睛，调整着自己僵硬已久的神色。
“你手机...”徐欢指了指他的口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跟按摩器似的，震半天了都...”
“啊，是吗？”伸手触了触，的确还在震，韩骏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看到屏显上的来电，他不禁拧眉，又顺便看了眼时间，上午的论坛就快接近尾声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把这通电话直接挂断了。
然而，随后又响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那个恼人的电话第四次又打进来，韩骏犹豫了下，还是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悄悄起身，压低身子从后门小跑了出去。
从会议厅走出，接起电话，刚轻声说了一声喂，对方低沉的嗓音便通过听筒传了过来，“你现在人在哪儿？”
本就觉得这个电话来得不合时宜，现在又听到韩明川惯有的居高临下的质问语气，韩骏不耐烦的情绪顷刻冒出，“我这儿正忙着呢，有什么急事就非得现在说吗？”
大厅内安静又空旷，唯有咖啡吧服务员调制咖啡时杯碟相碰的声响。担心自己突兀的说话声会对会议厅内造成打扰，韩骏索性走去了室外。
“你在广体院，明天回来是吧？”电话那头并不理会这句怨言，早已习惯和儿子之间如此对话方式的韩明川声音极为平静。
“嗯，反正我的事就没你不知道的。”韩骏心里烦躁，径直踱步到操场角落，燃了根烟。
在他眼里父亲似乎一直这样，掌控欲极强，哪怕平时已经和他很少交流，他仍然可以对自己的行踪和举动了如指掌。
“那正好，广州有份合同我急着要，快递太慢，你这次帮我捎回来。”
“就这事？”胡乱又烦躁地吐出一口烟，韩骏没好气道，“我下午和明天都有任务，哪有时间帮你跑腿？”
“用不着你跑，小秦离你不远，我现在就让他送过去给你。”
韩明川说话永远不会是商量的语气，韩骏疲于掰扯，便答应下来，“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就挂了，里边儿的论坛还没结束...”
“你先等一等。”
“又怎么了？”
那端沉默半刻，才缓缓问：“你还打算在外面野到什么时候？”
“你能不能有点创意，这句话你几乎每年都要说一遍。”
“你要是让我省心，你以为我愿意说你。”
“那现在能不能别在电话里说？我这里还没忙完，等我回去的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刚打算挂断电话，韩明川怒喊了声，“我还不了解你，平日在北京你一个月能回几次家？你这都回国多久了，你露过面吗？”
无奈将手机重新贴回耳边，韩骏倚靠墙根而站，眉头皱了皱，“我当然回去过，不过都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妈。”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
“我是不想说，因为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别人的想法、意见，你永远听不进去，”眼神怔愣着，韩骏垂头看着自己裤脚上漂浮的烟灰，一丝不苟的他并没有及时去处理，“就像现在，我在你眼里就是野，就是不省心，难道我前些年拿奥运冠军、世界冠军的时候就没让你骄傲过吗？”
韩明川短暂沉默，韩骏深吸一口烟含在嘴里负气般咽下，又将烟雾熟稔地从鼻腔里呼出，屏住微微起伏的情绪，“话不投机半句多，开口就是吵架，那还不如别开口。”
“为你骄傲的时候当然有，那也不是非得嘴上说出来...”韩明川十分克制地长叹一声，“可你做运动员这么些年，你看看你落下了多少伤病，当初就连眼睛都差点没保住，这是让我省心？”
“做运动员虽然苦虽然累，但我觉得有意义，站上领奖台的那刻会让我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值得的，我一点都不后悔。”
“那你现在退役了，眼看也要毕业了，我必须要了解你今后的打算...当然，我更希望你能回来，就算不接我的班，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其他轻松体面的工作，这样我多少也能安心一点...”
韩明川顿了顿，见韩骏不接话便顺势道：“市体育局春节后会有岗位空缺，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也是想和你说这事，后天你去局里一趟，找你纪叔聊一聊...”
“这是干嘛？我可不去，”仍是坚定回绝，但韩骏的语气已经渐渐平缓了下来，“以前我就不喜欢，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折腾什么？”韩明川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似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心到底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
“这和年龄无关，天性使然，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这有意思吗？”
“那你想如何，运动员时期的苦还没吃够，后半辈子还要跌宕起伏地过？”
“跌宕起伏总好过枯燥无味，我喜欢惊险刺激。不是每个人对人生的定义都是一样的，我对回去做二世祖这事真没兴趣。都这么多年了，你就别再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我身上了，我都听烦了。”
韩明川没再和他争辩，只略带无奈地问：“那你自己目前有没有规划，你说说。”
“还没想好，我最近复习备考已经很忙，一切都等毕业后再说...”话题结束，韩骏在垃圾桶上方熄灭了烟，掸掉衣服和裤脚上的灰末，“先挂了吧，我怕一会儿小秦的电话打不进来。”
“嗯，不过还有个事，我也得尽早提醒你一句。”
“什么？”
“你其他的事我可以暂时不插手，但结婚不是儿戏，你必须再慎重考虑考虑，”韩明川咳嗽了两声，语气郑重，“或者，我就直接问你一句，你对罗薇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话筒之间有短暂凝滞，韩明川便敏锐察觉到了韩骏隐在无声之下的答案，语气了然，“如果不是，这婚就不能结，否则耽误人家也耽误你自己！”
韩骏木讷地看着前方，“我和罗薇从小就认识，我们已经很熟悉、很了解，结婚自然会省去很多麻烦的环节，我现在...已经没那个心思和精力再去重新了解一个新的人了...”
“荒唐，你这是不负责任！”韩明川先是气急败坏，但随后情绪很快平稳，变得语重心长，“过去的事你是过不去了是吗？你要知道你是运动员出身，更是我儿子，因为一次挫折就破罐破摔走歪路，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可别就这么一点！”
父亲的寥寥数语直击心灵，与他之间几乎不曾有的推心置腹的谈话，让韩骏一边感受着割舍不去的痛苦情绪，一边又深深地剖析起自己的内心。
曾经他也认为，他追求的婚姻，不是应该，不是时候到了年龄到了，不是因为谁需要给谁一个交代，更不能是在人与人之间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他内心所憧憬过的爱情，就是我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只想和这个人在一起。
除她之外，谁都不行。
结果是，那个所谓的“她”曾短暂出现过，却又最终消失如昙花一现。随着她的离去，他的心脏都被挖空一角，像是被丢到了海里，被鲨鱼啃噬殆尽，亦将他的缕缕情丝和对爱情的满腔执著斩得干干净净。
感情的事，他本不再抱有希冀，他原本也已经决定独自一人接着走完剩下的人生。
当然，如果那一晚的事没发生过的话...
“爸...”不愿再往下想，难得称呼了韩明川一声，韩骏兀自苦笑，“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别操心了。”
“等你回来再说吧，”韩明川轻哼一声，没在电话里继续这个话题，“明晚回来把合同送给我，顺便在家里吃个饭。”
“好，知道了。”
挂了电话，韩骏折返回到会议大厅门口，发现论坛已经结束，就连周遭的人群都已散得寥寥无几。
手机上进来了徐欢的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消息，韩骏刚打算回复他，就在这时，他无意间往大厅里瞄了一眼，目光就此停住。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与正坐在咖啡吧窗边的张玥柠对了个正着。
此时，她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而张玥柠脸上浮现的是他曾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神情，他把这个女人眼下的局促、焦心和难捱看得干干净净。
莫名地，韩骏带着好奇，心绪也有些难静，他缓缓挪动着步伐，调整视线所及角度...
直到目光对准目标，他很快认出了坐在张玥柠对面的人是谁。
**
正午时分，空中的阴霾已完全消散，暖柔的太阳高高悬于头顶。抬头望去，天际有带着淡淡金色的云，和微光掠影一道，逐渐流泻一地。
来到图书馆门前，暖凉交织的风从眼前拂过，当张玥柠缓步走近，看见玻璃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熟悉身影时，不免有些愣怔地停在原地。
注意到她的同时，韩骏熄灭手机屏幕，转身走到她面前站定，笑着抬了抬下颌，“怎么样，帮你甩脱了没？”
“嗯？什么？”张玥柠一时没摸清状况，也没注意听他话里内容，只顾着四周环望一圈，下意识“咦”了声，喃喃自语道，“刚有个学生打电话，说他下午有分享任务，约我来图书馆见面，他人呢？”
韩骏挑挑眉，没答她的问句，继而反问她，“上午你们三小球的论坛已经结束了，下午要分享的是我、徐欢和体操队的陈佳颖，你确定下午还有乒乓球的学生要上台吗？”
闻言，张玥柠如梦初醒，拍了拍脑袋懊恼叹道：“我的天，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见永远思路清晰的她也有大脑短路的时候，韩骏忽地轻笑出来，“你是不是被黄辉那一出给整懵啦？”
“你怎么知道？”张玥柠微愣，面向他睁大了眼睛，慢慢消化着内心各种疑问，“还有，你刚才说什么，帮我甩脱？”
“嗯，其实...你接到的那个学生电话是我让人打的，”韩骏笑得神秘，“我无意间看到你和黄辉坐在咖啡吧，你那表情忒不自然了，我猜你一定是被他给缠住，就想了个辙帮助你脱身...”
目光在与韩骏的对视间逡巡，张玥柠若有所思，“那打电话的那个人是？”
“我爸知道我在广州，就非得给我派点活儿，刚让助理过来给我送了份合同让我捎回北京，我就顺便让小助理冒充了学生的身份，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谢谢...”脸上的温度急速升高，张玥柠不由地低下头，局促而感激地笑着，“谢谢你帮我解围...”
“没事，举手之劳...”韩骏抬手看了看表，很自然地说，“走吧，一起去餐厅。”
“糟了，周茜呢，我和她说好的...”总算记起这事，张玥柠赶忙掏出手机，看见周茜不知何时打过两个电话，自己却都没接到。
大脑真是不作主了，她在心里暗讽自己。刚刚只一心想着逃离黄辉，结果心神不定一连忘记了两件事。
看她迷茫徘徊的模样，韩骏微笑解释说：“刚我也是因为忙我爸的事，徐欢没找着我，我在这等你的时候刚好碰见了他和周茜，我就让他们先去了...”
略微踌躇了几秒，张玥柠也不想扭扭捏捏，最终大方点头，“走吧。”
中午时间，大学校园的餐厅人满为患，环境喧杂。经过商量，两人选择了便利店里更安静舒适的餐吧。
结账的时候，张玥柠争不过韩骏，让他付了钱，但她还是在餐后请他喝了咖啡。
“对了，有个事想麻烦你。”捧着咖啡，坐在高脚椅上休息，张玥柠轻轻开口。
“什么事，你说，不用客气。”
“那天我复习的时候才发现有几本书落在你那儿了，这次回去之后，你看什么时间方便，我想拿回来。”
“我已经带来了。”韩骏回应得言简意赅。
“现在就在你这里？”
“嗯，之前怕耽误你复习，本想赶紧给你，但又担心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没敢打扰...”韩骏转脸看着她，温柔地笑着，“这次刚好有机会。”
“那太好了，”张玥柠的眼里袒露一丝松泛，“多谢你。”
“你还是那么喜欢对我说谢谢。”韩骏笑意盈盈地调侃，可他看向她目光里的关怀和酸楚却始终未曾褪去过。
静静观察她几秒，思虑再三，韩骏终是决定开口，“孟言惠想撮合你和黄辉，是你妈妈的意思吧？”
他的声音不似求证，张玥柠蹭地一下定住，“这事居然连你都知道了？”紧接着想起他刚刚在外面说的话，她抬眼惊讶地望向他，“对了，你也认识黄辉？”
“我不认识，听我爸说的...他和惠姐也认识了很久，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见过几次黄辉的照片，”韩骏耸了耸肩，眼神仿佛洞察一切，“这个圈子看似很大，但其实人际来往的界限特别窄...这几年我爸和他们一直有业务往来，听说前几天他们在一起聚过...”
张玥柠举杯喝了口咖啡缓冲大脑，思路在逐步捋清，可心头还是像一簇杂草被扯了根似的，说不出的滋味。
半刻后，她垂下眼帘，尴尬地咬了咬唇，“让你见笑了...”
“不会，我能理解，阿姨总归是为你着想，这世上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无论他们做什么，初衷都是为了我们好...”韩骏抬首，又正色补充道，“当然，也包括我爸...”
他的声音沉沉的，听起来倒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张玥柠抬眸望向他，眼底隐约有几分探询。
他与她对视，“怎么啦，这么看着我？”
及时收回眼神，张玥柠微微一笑，“可能没想到吧，第一次听见你这么说你爸爸...”
“是，哪怕这些年他这个人说话和做事的风格我都不喜欢，甚至常常因为他的干涉和管束太多，我总在和他对抗，和他拌嘴吵架，但我心里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韩骏如实相告，但他并没有提及是今天父亲的电话让他突然多了这些感慨，下一秒他便将话题转回，“张玥柠，我就想和你说，我们可以做到理解他们的出发点，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下去...”
“你和程启锋...你们一定要走到最后，千万别因为眼前这一点点的阻碍就放弃...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不想我的退出失去意义...”他深深看着她，声音低了一度又一度。
绸缪的余光里，张玥柠完全感受得到韩骏忧伤而深情的眼神，可这一次她只是随手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没有转头，“当然，我明白。”
餐吧里悠扬的轻音乐如同静水流深的溪涧，周围的一切都全然安静下来，仿佛置身水底，耳边只有气泡破碎的声音。
“对了，听说你和罗薇今年也打算结婚了...”良久，是张玥柠打破了这深沉的静默。
“嗯？这事...”起初是对话题的突然切换感到无所适从，之后反应过来，韩骏也只能故作镇定，学着她原先的语气调笑，“这事你居然也知道了？”
“上回和苏晓见面，她告诉我的，”张玥柠轻轻地点头，“恭喜你，也祝福你们。”
“张玥柠，”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秒，韩骏不假思索地开口，“你觉得一公斤的棉花和一公斤的铁哪个更沉一些？”
“什么？”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张玥柠满脸狐疑。
“这世界上的有些东西确实有它们相似的地方，但却无法拿来比较...”韩骏的神情愈加凝重，连声带都变得生涩，“其实我和她，我们...”
含糊其辞，欲言又止，突然顿住的话尾莫名包含太多，也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变化，张玥柠竟平白读出了韩骏眼里的挣扎与逃避。
她也不禁在想，关于他们背后的故事是不是可以就此得到一个答案？
这段故事和自己毫无关系，但看着他，张玥柠仍然尝试着轻声问了句，“你们怎么了？”
韩骏沉默着，眸光平静，视线随之慢慢飘远，只是握着咖啡杯的指节不自觉越来越紧，直至微微发白。
过了几秒，他终究摇了摇头，心中糊里糊涂骤起的满腔情绪还是被理智所消解。最终，他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没什么，没什么，一切都很好。”
张玥柠眼中的疑惑未消，但直觉告诉她，这个话题于他们彼此来说，不能再触碰，也不必再深究。
最后，她也选择自然地略过，“只要结局是好的，就好。”
“没错。”
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杯中拿铁原本好看精致的拉花早已被勺子搅散，韩骏就像看到了过往记忆里的美丽泡影，也像写满宿命且无法更改的遗憾，空幻又悲情。
张玥柠坐在台上最正中的位置，也是全场众星捧月、人气最高的话题中心，面对场下学生和老师接连不断的提问交流，她的脸颊上笑容流畅，言语间逻辑缜密、谈吐自然。在灯光与镜头的光束下，她的气质一如最初，慎独、明艳，是冷月悬顶的孤傲女王。
坐在第一排嘉宾席，时不时会与她目光相融，可韩骏除了朝着他心中永远的女主角投去礼仪洽和的笑容之外，再也不能给予其他回应。
周围热闹高昂的交谈已不能投入他心海半分，脑内关于往昔的记忆情不自禁地追溯，近乎充斥了他此刻所有的视觉和感官。
仔细算算，距离他们分手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在韩骏心里，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们如今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久到他们彼此重回起点之后，他们十指相牵了两年多的记忆正在不受控地变得模糊...
那段日子明明是自己人生至此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可为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却像从未真实存在过一般。
久到...这一次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恍如隔世，与自己相距千山万重。
远远望去，她的眼底好像覆着一层薄薄的冰，轻轻一触，那些脆弱的幻象都会立刻消失不见，给自己留下的依旧是漫长的疼痛...
不知不觉失神许久，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轻轻晃动，韩骏断线的思维这才缓缓复位。
原来是徐欢在一旁猛戳他肩膀。
抬眼的瞬间眼尾有点烫，韩骏急忙高频地眨了眨眼睛，调整着自己僵硬已久的神色。
“你手机...”徐欢指了指他的口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跟按摩器似的，震半天了都...”
“啊，是吗？”伸手触了触，的确还在震，韩骏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看到屏显上的来电，他不禁拧眉，又顺便看了眼时间，上午的论坛就快接近尾声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把这通电话直接挂断了。
然而，随后又响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那个恼人的电话第四次又打进来，韩骏犹豫了下，还是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悄悄起身，压低身子从后门小跑了出去。
从会议厅走出，接起电话，刚轻声说了一声喂，对方低沉的嗓音便通过听筒传了过来，“你现在人在哪儿？”
本就觉得这个电话来得不合时宜，现在又听到韩明川惯有的居高临下的质问语气，韩骏不耐烦的情绪顷刻冒出，“我这儿正忙着呢，有什么急事就非得现在说吗？”
大厅内安静又空旷，唯有咖啡吧服务员调制咖啡时杯碟相碰的声响。担心自己突兀的说话声会对会议厅内造成打扰，韩骏索性走去了室外。
“你在广体院，明天回来是吧？”电话那头并不理会这句怨言，早已习惯和儿子之间如此对话方式的韩明川声音极为平静。
“嗯，反正我的事就没你不知道的。”韩骏心里烦躁，径直踱步到操场角落，燃了根烟。
在他眼里父亲似乎一直这样，掌控欲极强，哪怕平时已经和他很少交流，他仍然可以对自己的行踪和举动了如指掌。
“那正好，广州有份合同我急着要，快递太慢，你这次帮我捎回来。”
“就这事？”胡乱又烦躁地吐出一口烟，韩骏没好气道，“我下午和明天都有任务，哪有时间帮你跑腿？”
“用不着你跑，小秦离你不远，我现在就让他送过去给你。”
韩明川说话永远不会是商量的语气，韩骏疲于掰扯，便答应下来，“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就挂了，里边儿的论坛还没结束...”
“你先等一等。”
“又怎么了？”
那端沉默半刻，才缓缓问：“你还打算在外面野到什么时候？”
“你能不能有点创意，这句话你几乎每年都要说一遍。”
“你要是让我省心，你以为我愿意说你。”
“那现在能不能别在电话里说？我这里还没忙完，等我回去的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刚打算挂断电话，韩明川怒喊了声，“我还不了解你，平日在北京你一个月能回几次家？你这都回国多久了，你露过面吗？”
无奈将手机重新贴回耳边，韩骏倚靠墙根而站，眉头皱了皱，“我当然回去过，不过都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妈。”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
“我是不想说，因为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别人的想法、意见，你永远听不进去，”眼神怔愣着，韩骏垂头看着自己裤脚上漂浮的烟灰，一丝不苟的他并没有及时去处理，“就像现在，我在你眼里就是野，就是不省心，难道我前些年拿奥运冠军、世界冠军的时候就没让你骄傲过吗？”
韩明川短暂沉默，韩骏深吸一口烟含在嘴里负气般咽下，又将烟雾熟稔地从鼻腔里呼出，屏住微微起伏的情绪，“话不投机半句多，开口就是吵架，那还不如别开口。”
“为你骄傲的时候当然有，那也不是非得嘴上说出来...”韩明川十分克制地长叹一声，“可你做运动员这么些年，你看看你落下了多少伤病，当初就连眼睛都差点没保住，这是让我省心？”
“做运动员虽然苦虽然累，但我觉得有意义，站上领奖台的那刻会让我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值得的，我一点都不后悔。”
“那你现在退役了，眼看也要毕业了，我必须要了解你今后的打算...当然，我更希望你能回来，就算不接我的班，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其他轻松体面的工作，这样我多少也能安心一点...”
韩明川顿了顿，见韩骏不接话便顺势道：“市体育局春节后会有岗位空缺，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也是想和你说这事，后天你去局里一趟，找你纪叔聊一聊...”
“这是干嘛？我可不去，”仍是坚定回绝，但韩骏的语气已经渐渐平缓了下来，“以前我就不喜欢，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折腾什么？”韩明川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似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心到底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
“这和年龄无关，天性使然，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这有意思吗？”
“那你想如何，运动员时期的苦还没吃够，后半辈子还要跌宕起伏地过？”
“跌宕起伏总好过枯燥无味，我喜欢惊险刺激。不是每个人对人生的定义都是一样的，我对回去做二世祖这事真没兴趣。都这么多年了，你就别再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我身上了，我都听烦了。”
韩明川没再和他争辩，只略带无奈地问：“那你自己目前有没有规划，你说说。”
“还没想好，我最近复习备考已经很忙，一切都等毕业后再说...”话题结束，韩骏在垃圾桶上方熄灭了烟，掸掉衣服和裤脚上的灰末，“先挂了吧，我怕一会儿小秦的电话打不进来。”
“嗯，不过还有个事，我也得尽早提醒你一句。”
“什么？”
“你其他的事我可以暂时不插手，但结婚不是儿戏，你必须再慎重考虑考虑，”韩明川咳嗽了两声，语气郑重，“或者，我就直接问你一句，你对罗薇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话筒之间有短暂凝滞，韩明川便敏锐察觉到了韩骏隐在无声之下的答案，语气了然，“如果不是，这婚就不能结，否则耽误人家也耽误你自己！”
韩骏木讷地看着前方，“我和罗薇从小就认识，我们已经很熟悉、很了解，结婚自然会省去很多麻烦的环节，我现在...已经没那个心思和精力再去重新了解一个新的人了...”
“荒唐，你这是不负责任！”韩明川先是气急败坏，但随后情绪很快平稳，变得语重心长，“过去的事你是过不去了是吗？你要知道你是运动员出身，更是我儿子，因为一次挫折就破罐破摔走歪路，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可别就这么一点！”
父亲的寥寥数语直击心灵，与他之间几乎不曾有的推心置腹的谈话，让韩骏一边感受着割舍不去的痛苦情绪，一边又深深地剖析起自己的内心。
曾经他也认为，他追求的婚姻，不是应该，不是时候到了年龄到了，不是因为谁需要给谁一个交代，更不能是在人与人之间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他内心所憧憬过的爱情，就是我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只想和这个人在一起。
除她之外，谁都不行。
结果是，那个所谓的“她”曾短暂出现过，却又最终消失如昙花一现。随着她的离去，他的心脏都被挖空一角，像是被丢到了海里，被鲨鱼啃噬殆尽，亦将他的缕缕情丝和对爱情的满腔执著斩得干干净净。
感情的事，他本不再抱有希冀，他原本也已经决定独自一人接着走完剩下的人生。
当然，如果那一晚的事没发生过的话...
“爸...”不愿再往下想，难得称呼了韩明川一声，韩骏兀自苦笑，“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别操心了。”
“等你回来再说吧，”韩明川轻哼一声，没在电话里继续这个话题，“明晚回来把合同送给我，顺便在家里吃个饭。”
“好，知道了。”
挂了电话，韩骏折返回到会议大厅门口，发现论坛已经结束，就连周遭的人群都已散得寥寥无几。
手机上进来了徐欢的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消息，韩骏刚打算回复他，就在这时，他无意间往大厅里瞄了一眼，目光就此停住。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刚好与正坐在咖啡吧窗边的张玥柠对了个正着。
此时，她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而张玥柠脸上浮现的是他曾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神情，他把这个女人眼下的局促、焦心和难捱看得干干净净。
莫名地，韩骏带着好奇，心绪也有些难静，他缓缓挪动着步伐，调整视线所及角度...
直到目光对准目标，他很快认出了坐在张玥柠对面的人是谁。
**
正午时分，空中的阴霾已完全消散，暖柔的太阳高高悬于头顶。抬头望去，天际有带着淡淡金色的云，和微光掠影一道，逐渐流泻一地。
来到图书馆门前，暖凉交织的风从眼前拂过，当张玥柠缓步走近，看见玻璃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熟悉身影时，不免有些愣怔地停在原地。
注意到她的同时，韩骏熄灭手机屏幕，转身走到她面前站定，笑着抬了抬下颌，“怎么样，帮你甩脱了没？”
“嗯？什么？”张玥柠一时没摸清状况，也没注意听他话里内容，只顾着四周环望一圈，下意识“咦”了声，喃喃自语道，“刚有个学生打电话，说他下午有分享任务，约我来图书馆见面，他人呢？”
韩骏挑挑眉，没答她的问句，继而反问她，“上午你们三小球的论坛已经结束了，下午要分享的是我、徐欢和体操队的陈佳颖，你确定下午还有乒乓球的学生要上台吗？”
闻言，张玥柠如梦初醒，拍了拍脑袋懊恼叹道：“我的天，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见永远思路清晰的她也有大脑短路的时候，韩骏忽地轻笑出来，“你是不是被黄辉那一出给整懵啦？”
“你怎么知道？”张玥柠微愣，面向他睁大了眼睛，慢慢消化着内心各种疑问，“还有，你刚才说什么，帮我甩脱？”
“嗯，其实...你接到的那个学生电话是我让人打的，”韩骏笑得神秘，“我无意间看到你和黄辉坐在咖啡吧，你那表情忒不自然了，我猜你一定是被他给缠住，就想了个辙帮助你脱身...”
目光在与韩骏的对视间逡巡，张玥柠若有所思，“那打电话的那个人是？”
“我爸知道我在广州，就非得给我派点活儿，刚让助理过来给我送了份合同让我捎回北京，我就顺便让小助理冒充了学生的身份，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谢谢...”脸上的温度急速升高，张玥柠不由地低下头，局促而感激地笑着，“谢谢你帮我解围...”
“没事，举手之劳...”韩骏抬手看了看表，很自然地说，“走吧，一起去餐厅。”
“糟了，周茜呢，我和她说好的...”总算记起这事，张玥柠赶忙掏出手机，看见周茜不知何时打过两个电话，自己却都没接到。
大脑真是不作主了，她在心里暗讽自己。刚刚只一心想着逃离黄辉，结果心神不定一连忘记了两件事。
看她迷茫徘徊的模样，韩骏微笑解释说：“刚我也是因为忙我爸的事，徐欢没找着我，我在这等你的时候刚好碰见了他和周茜，我就让他们先去了...”
略微踌躇了几秒，张玥柠也不想扭扭捏捏，最终大方点头，“走吧。”
中午时间，大学校园的餐厅人满为患，环境喧杂。经过商量，两人选择了便利店里更安静舒适的餐吧。
结账的时候，张玥柠争不过韩骏，让他付了钱，但她还是在餐后请他喝了咖啡。
“对了，有个事想麻烦你。”捧着咖啡，坐在高脚椅上休息，张玥柠轻轻开口。
“什么事，你说，不用客气。”
“那天我复习的时候才发现有几本书落在你那儿了，这次回去之后，你看什么时间方便，我想拿回来。”
“我已经带来了。”韩骏回应得言简意赅。
“现在就在你这里？”
“嗯，之前怕耽误你复习，本想赶紧给你，但又担心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没敢打扰...”韩骏转脸看着她，温柔地笑着，“这次刚好有机会。”
“那太好了，”张玥柠的眼里袒露一丝松泛，“多谢你。”
“你还是那么喜欢对我说谢谢。”韩骏笑意盈盈地调侃，可他看向她目光里的关怀和酸楚却始终未曾褪去过。
静静观察她几秒，思虑再三，韩骏终是决定开口，“孟言惠想撮合你和黄辉，是你妈妈的意思吧？”
他的声音不似求证，张玥柠蹭地一下定住，“这事居然连你都知道了？”紧接着想起他刚刚在外面说的话，她抬眼惊讶地望向他，“对了，你也认识黄辉？”
“我不认识，听我爸说的...他和惠姐也认识了很久，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见过几次黄辉的照片，”韩骏耸了耸肩，眼神仿佛洞察一切，“这个圈子看似很大，但其实人际来往的界限特别窄...这几年我爸和他们一直有业务往来，听说前几天他们在一起聚过...”
张玥柠举杯喝了口咖啡缓冲大脑，思路在逐步捋清，可心头还是像一簇杂草被扯了根似的，说不出的滋味。
半刻后，她垂下眼帘，尴尬地咬了咬唇，“让你见笑了...”
“不会，我能理解，阿姨总归是为你着想，这世上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无论他们做什么，初衷都是为了我们好...”韩骏抬首，又正色补充道，“当然，也包括我爸...”
他的声音沉沉的，听起来倒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张玥柠抬眸望向他，眼底隐约有几分探询。
他与她对视，“怎么啦，这么看着我？”
及时收回眼神，张玥柠微微一笑，“可能没想到吧，第一次听见你这么说你爸爸...”
“是，哪怕这些年他这个人说话和做事的风格我都不喜欢，甚至常常因为他的干涉和管束太多，我总在和他对抗，和他拌嘴吵架，但我心里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韩骏如实相告，但他并没有提及是今天父亲的电话让他突然多了这些感慨，下一秒他便将话题转回，“张玥柠，我就想和你说，我们可以做到理解他们的出发点，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下去...”
“你和程启锋...你们一定要走到最后，千万别因为眼前这一点点的阻碍就放弃...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不想我的退出失去意义...”他深深看着她，声音低了一度又一度。
绸缪的余光里，张玥柠完全感受得到韩骏忧伤而深情的眼神，可这一次她只是随手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没有转头，“当然，我明白。”
餐吧里悠扬的轻音乐如同静水流深的溪涧，周围的一切都全然安静下来，仿佛置身水底，耳边只有气泡破碎的声音。
“对了，听说你和罗薇今年也打算结婚了...”良久，是张玥柠打破了这深沉的静默。
“嗯？这事...”起初是对话题的突然切换感到无所适从，之后反应过来，韩骏也只能故作镇定，学着她原先的语气调笑，“这事你居然也知道了？”
“上回和苏晓见面，她告诉我的，”张玥柠轻轻地点头，“恭喜你，也祝福你们。”
“张玥柠，”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秒，韩骏不假思索地开口，“你觉得一公斤的棉花和一公斤的铁哪个更沉一些？”
“什么？”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张玥柠满脸狐疑。
“这世界上的有些东西确实有它们相似的地方，但却无法拿来比较...”韩骏的神情愈加凝重，连声带都变得生涩，“其实我和她，我们...”
含糊其辞，欲言又止，突然顿住的话尾莫名包含太多，也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变化，张玥柠竟平白读出了韩骏眼里的挣扎与逃避。
她也不禁在想，关于他们背后的故事是不是可以就此得到一个答案？
这段故事和自己毫无关系，但看着他，张玥柠仍然尝试着轻声问了句，“你们怎么了？”
韩骏沉默着，眸光平静，视线随之慢慢飘远，只是握着咖啡杯的指节不自觉越来越紧，直至微微发白。
过了几秒，他终究摇了摇头，心中糊里糊涂骤起的满腔情绪还是被理智所消解。最终，他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没什么，没什么，一切都很好。”
张玥柠眼中的疑惑未消，但直觉告诉她，这个话题于他们彼此来说，不能再触碰，也不必再深究。
最后，她也选择自然地略过，“只要结局是好的，就好。”
“没错。”
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杯中拿铁原本好看精致的拉花早已被勺子搅散，韩骏就像看到了过往记忆里的美丽泡影，也像写满宿命且无法更改的遗憾，空幻又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