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方晚宴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大队人马散场的时候，夜幕稠黑，乌云再次压城，树叶在风中窸窣作响，视线向上摊开，天际墨色甚浓看不见星星。
静谧无比的黑暗里，仿佛一切都讳莫如深。
张玥柠先一步走出餐厅，站在夜空下，在隆冬的寒风里吹了一会儿，寒意瞬间侵袭身体，她不由地拢了拢身上大衣的衣襟，长呼了口气，等着同伴们打算一起回酒店。
“玥柠...”
应声转头，是周茜在自己身后拍了一下，跟在她身边的还有陈佳颖。
“学院对面有条夜市小巷，听学生说晚上这个点可热闹了，我们一起去逛逛啊，柠姐。”陈佳颖兴高采烈地说。
在脑海里过了下，张玥柠勾勾唇角，还是摇摇头回绝，“啊，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怎么啦，你这是‘省电模式’又开启了吗？”周茜关切的语气中带着点打趣。
“省啥电啊，一直在耗电呢，”张玥柠俏皮地朝她做了个鬼脸，眼角却带有木讷的倦色，“确实累了，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哈，看来你这个百毒不侵的‘大魔王’退役以后也转性咯，”周茜拉起她的手腕慢悠悠地晃着，“听说夜市上有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玩意，你这么喜欢小饰品的人，我就不信你不感兴趣。”
“是啊，学生们早上就和我说抽时间一定要去逛逛，他们的描述太有诱惑力，我都心心念念一整天了...”陈佳颖搭上张玥柠的肩膀，立即跟着附和，“一起去嘛，柠姐。”
尽管退役后的张玥柠已然养成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性子，但身为女人，天性难改。如若换做平常，对于结伴逛街这种事，她也一定会和周茜她们一样兴致勃勃。
但今天好像不行，除了身体的倦怠，心底某些异样的情绪也始终压得她颓唐不安，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最终，她还是笑笑婉拒了两人，“还是不了，等春节后回伯克利咱再好好聚。”
张玥柠的状态的确如此，连续两晚都没怎么睡好，她也正想着今晚务必要借助些外力，不然明天上午的半天很难撑得下去。
独自回到酒店，在向前台求助之后，张玥柠买了一瓶褪黑素。
关上了房间的门，隔绝外面世界的所有喧嚣，也总算有了自己独处的时间。
绷紧的神经在松弛，疲倦的大脑却被冷空气冲撞得有些昏沉，不太习惯南方忽冷忽热天气的张玥柠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驱寒也解乏。
深夜的浴室里，水声哗啦，洗澡的水温被张玥柠调得很高，氤氲的热气迅速给眼前的视线蒙上一层白雾。
一般来说，人在洗澡时大脑最容易宕机，想一些奇怪又不着边际的事情。
站在花洒之下，热水顺着发丝往下流淌，划过女人脸侧精致的下颌线，她的心脏用力跳着，目光不自觉在迷离中愣怔又失神，复杂的思绪在脑海里回荡拉扯...
两天了，程启锋一直没再有新的电话和消息传进来。
这正是眼下扰乱张玥柠心智和情绪的最大疑问，一些习惯性的鸵鸟心态逐渐崩塌，她的内心也开始纠结，开始恐慌，开始瞻前顾后。
她想不明白，程启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到底从何而来。
难不成，这份感情对他而言竟是如此无足轻重。
是不是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张玥柠的大脑里甚至还无端闪过一句话——「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
哪怕现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所有好的坏的情绪不用再伪装，可张玥柠还是不可避免被自己这样的潜意识吓到。她用食指撑住眼尾，笑得心酸，也在心里反问，曾经那么无所畏惧的自己何时也变得这样矫情。
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开门走出浴室，恰巧手机正在桌上震动着，张玥柠几乎是三步并两步走到桌前。
她迅速抓过手机，却在视线落在屏幕上的那刻，期待满溢的心情又再次一秒一秒沉落下去。
来电依然不是程启锋。
看着屏显上梁松的电话，长叹了好几口气平复情绪，张玥柠才弯曲手指，滑开了接听。
“喂，梁指...”
“玥柠，休息了吗？打了你好几个电话。”
“抱歉啊，梁指，我还没睡，刚看手机...”
“好，有个事，杂志社需要你这次广州论坛的素材作为下个月新版块里的内容，具体需求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得空整理一下。”
“好的，什么时候要？”
“明天上午你们活动结束的话...那就后天下午之前吧，完成后你发给我...哦对，也发刘老师一份，新闻快讯里也需要播报。”
“嗯，没问题。”
“辛苦了，玥柠，早点休息。”
挂了梁松的电话，张玥柠随手打开电脑，点进了邮箱。
浏览完邮件，明确了素材需求，向来不喜欢把所有事情堆积到最后一刻，张玥柠不知不觉又心无杂念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静心定神，时间在她的忙碌中一分一秒逝去。待整理完来到广州后这一天半的所有工作细节，已是两个多小时以后。
合上电脑的瞬间，张玥柠抬手垂了垂早已发麻的肩膀，加倍的疲惫感让她脑袋发晕，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她站起身，仰头就朝着床上倒去。
可偃旗息鼓后的寂寥会让人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情绪也跟着放大数倍。望着窗外依旧阴沉压抑的天，想到此时此刻与乌云共享沉默的自己，张玥柠深切感受到了被暗夜吞噬的孤寂。
又呆呆愣了好一会儿，她有些轻微的烦躁，不想再自寻烦恼，便打算关掉手机，再吃一颗褪黑素，今晚好好睡一觉。
然而，就在她拿起手机准备摁下关机键的那刻，大脑偏偏飞速运转起来。
社交软件的喧闹，网络世界的虚无，张玥柠本都是不喜欢的，自己的微博账号常年不曾登录，所有来自网络的声音和消息她向来无心管理。
至于程启锋的微博，她自然也一次都没翻过。
可白天黄辉说的那句话到底还是提醒了她。她总觉得，像黄辉那种年纪和阅历的人，不会那么无聊浅薄到空穴来风的程度。
被这样的想法所驱使，鬼使神差地，张玥柠解锁手机，屏幕上的莹莹亮光照在她的脸上两秒，随后她用拇指戳开了微博客户端。
因为长时间未使用，在经历了一系列密码重置的繁琐操作后，她总算顺利登录了进去。
忽略了瞬时涌入的各类评论、私信的提示，张玥柠径直点开了程启锋的主页。
他近期都没有更新，和她一样，他最后一条微博还是公开恋爱消息那天他们一起发的。
张玥柠得承认，看他微博的初衷并不是存在什么质疑，单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好奇心。
然而，当她点进那条官宣微博的评论区，在各路粉丝、网友发出的纷繁复杂的文字里，黄辉的话得以应证，很多与自己相关的字句开始映入眼帘。
其实恋情公开后公众七嘴八舌的喧沸就始终没停过，不过之前张玥柠看到和听到的大部分都是些支持与祝福的声音，这次却不同。
在程启锋微博的评论里，指向自己且带有明显抨击方向的言辞早已甚嚣尘上。
大概也就是分这几种：
【总感觉我们锋哥和张玥柠不像情侣，看起来就像姐弟啊，不管是年龄、身高还是外形，样样都不搭！】
【他们本来就不合适，大魔王给人感觉永远都是趾高气昂的，锋哥女朋友应该是我这种温柔且小鸟依人型的好吗？】
【得了吧，大魔王又如何？我们战神永远意气风发，明明就是张扬霸气的大男主，我们才不想看到他在感情里卑躬屈膝！】
【张玥柠和韩骏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和我们锋哥勾搭上了啊，这也太不厚道了，难保她今后不会有类似情况发生。】
【所以说，有些人就别瞎起哄了，更不要夸大其词说他俩之间是跨越十年的真爱，否则人韩骏也不答应哦。】
【咱们战神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都是我们陪在他身边的，与张玥柠不仅没有交集，反而那会她和韩骏的恋爱正甜蜜，现在倒想来坐享其成了？】
【首次参加奥运就站上了世界最高领奖台，双打领域得战神者得天下，这就是程启锋运动生涯里的实绩，现如今他还在坚持没有退役，请各位多多期待他接下去在赛场上的表现。至于他和大魔王的恋爱嘛，当一场戏看看就完事了，大伙儿都别太当真。】
【我也这么认为，他俩不配，走不远的。】
【战神值得更好的女孩，坐等他俩分手的一天...】
......
大概看了几条，毫无疑问，张玥柠被这些离奇又残酷的文字惊得眉梢一跳，恶劣的情绪在心底攀升，也万般不可置信。
可她忍不住，还是继续往下滑着屏幕。
果然，在之后更加细致的抽丝剥茧里，她看到了程启锋与诸多女球迷频频互动的痕迹，看起来他与她们似乎不仅仅是运动员与球迷之间的关系那样简单。
从她们给他的留言，他给她们的回复，到他们之间日常频繁的互动，再从他们对话的字里行间得知他们彼此间可以互送礼物，可以嘘寒问暖，可以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也可以畅所欲言、无话不谈...
这一切都让张玥柠深深察觉到，这个群体当中的某些女孩更像程启锋的红颜知己。
甚至有那么三五个马甲，她只是在这几分钟内粗略看了两眼后就已经足够眼熟，因为她们发出的每一条评论程启锋几乎都会回复。对她们，他好像很在意，也极其有耐心。
与此同时，那些抨击与奚落自己的言论，程启锋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忽略，未发一言。
都说强烈的爱意与稳定的情绪无法并存，他那样冲动的个性，却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可见，黄辉没有骗她。
再也看不下去，张玥柠窒住心口的那股艰涩清苦的气息，指尖微颤地点了退出，摁下锁屏键，霎时黑下去的屏幕映衬出她惨白的一张脸。
窗外一阵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不大不小的雨滴接连打在窗户上，城市的灯火阑珊逐渐模糊在雨幕中，落地窗巨大的玻璃上隐约反射出张玥柠晦涩消颓的倒影。
在经历过白日短暂的晴天后，又下雨了。
林林落落的声音惹得张玥柠愈加心悸，她起身将屋子里的窗帘都拉上，暖光的台灯也被她抬手按灭。
当昏黑的夜色与沉寂的气息顷刻笼罩了整个房间时，她才觉得好受了些。
她兀自轻嗤一声，忽而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不是没道理。
好事会扎堆而来，而坏事也会凑热闹般地在同一时间接踵而至。这段时间张玥柠经历的混乱已经够多了，却没想到现在又被网络里纷至沓来的暗箭袭击和中伤。
其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不足挂齿。看惯了太多日升月落的张玥柠一早便知，不胜寒的高处便是染缸般的生活，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通过各种途径暴露在大众的目光之下，也少不得会引来四面八方的评头论足。
作为公众人物，不能事事都如自己所愿。虽然不喜欢，但张玥柠也知道不得不习惯这一切，毕竟报纸需要头版，媒体需要头条，微博需要热度，粉丝需要话题。
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言论，尽管比鬼神还要玄虚莫测，可对张玥柠来说，被攻击的瞬间其实并不痛苦，虚拟世界里的杂音永远可以渺小到忽略不计，来自妈妈那边的压力她也坚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够说服她接受。
可程启锋当前不作为的无声，以及这两日莫名其妙的冷漠，却让张玥柠第一次在与他的这段关系里感到不安。他的沉默犹如一座万丈深渊，张玥柠站在边缘，心慌得直想退缩。
他在微博上与粉丝活跃互动，却在看到她们发出对自己不利的言论时选择无动于衷，这一举动仿佛是赋予了别人攻击和伤害自己的权利。
是谁说的，就算天塌下来都会有他顶着。是谁说的，他会帮自己挡住外界所有一切不好的声音。
现在看来，形同虚设的承诺，都是镜花水月而已。
原来，那天撞见的沈黎只是他粉丝世界里的冰山一角，在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年轻活力的女孩子。
再想想，粉丝们没有说错，在程启锋最艰难的时候，自己不但没有陪在他身边，反而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还让他丢掉了当年那个分量最重的单打冠军。在自己缺席他生活的那些岁月里，是她们常伴他左右，鼓励他安慰他，支撑他走过了一段又一段黑暗迷茫的日子。
如今临近他的运动生涯末期，一切都已成定局，她的陪伴于他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一时间，心痛、愤怒也无助，差点按捺不住心头喷涌的火花，张玥柠很想直接打个电话给程启锋，向他质问，与他宣泄。
可看着冰冷的数字和消息对话框，她还是觉得，隔着屏幕隔着距离，所有的文字和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她还是苦笑着将手机关闭，丢到了一边。
袭击自己的喧嚣还在耳边无情鸣响，张玥柠心口处的颤抖许久都未能消湮。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烦扰于此刻加注在一起，几乎将她强装冷静的面具瞬时摧毁得四分五裂，无力感渐渐蔓延了全身。
今晚，注定又是个连褪黑素都拯救不了的失眠之夜。
**
随着下午国乒队队内复盘总结会议的结束，春节假期就这样不慌不忙地来了，明日一早所有人都将欢天喜地各自踏上返乡的归途。
这一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喜忧参半，但不论好坏，现在也终于要画上句号，准备迎接下一个全新的开始。
次日晚间，九点半，北京最繁华的三里屯。
昨天好友唐远洲等人来到北京出差，恰好自己也迎来了假期，今晚是程启锋与他们的老友局。
说是单纯的老友聚会也许并不妥当，明年即将退役，也面临新的选择，早在半年前程启锋就已着手为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以及他许诺给张玥柠的未来做起多项准备。
饭馆包厢里，空调温度有些高，密不透风的空气很闷。饭桌上，关于创业方向、股份占比、资源品类及公司后续运营的各项细节被几人不断推翻又重建。
几个环节讨论完毕，大伙儿短暂安静下来，喝几口酒、吃几口菜，再看看手机，而程启锋的目光掠过窗外，神色木然。
不记得这是自己三天以来的第几次晃神，好像只要周遭一安静下来，那魂儿就跟着一起散了。
他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烟卷在他的指尖揉捏，时紧时松。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扯着神经，程启锋伸手按住，赌气般地用了点狠劲，试图负隅抵抗。
似乎这样就能解释这疼痛的来源，并不全是因为张玥柠。
随后他又自嘲地在心里想，哪有什么可解释的，不过是她眼睛眨一眨，自己的心便随着她没出息地上升又下落。
她永远沉得住气的心境就像冬天的贝加尔湖，冻起来像是化不开的永恒宇宙。程启锋自诩，这是他这个易燃易爆的不确定因子怎样都追不上的光年速度。
可说来也好笑，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甚至是命运，都交由另一个人操纵，偏偏还甘之如饴。这种感觉，比刀锋更危险，比罂粟更上瘾。
见程启锋半晌没了动静，唐远洲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程启锋压下脑内的大型海啸，抖了抖烟灰的同时，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快十点。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你确定今晚一杯都不喝？”唐远洲一边问，一边举起酒瓶欲往程启锋的杯中倒酒。
“不，不喝，”伸手挡住杯口，也顺手掐灭了烟，程启锋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我还有事，现在要先走。”
“欸，疯子，这刚谈到重点，你这是要哪儿去？”
“都这个点儿了，再说明天都放假了，你们队现在还有什么要紧事啊？”
低头给外套拉上拉链，程启锋没答他们的问题，“公司的事，过两天回南城我再找你们细聊。”
空气安静片刻，唐远洲忽地拍了拍桌子，转头朝他坏笑着道：“难怪你今晚一口酒都不喝呢，合着你现在要去找张玥柠啊？是不是想趁着春节回家前你俩再甜蜜一晚上，这是怕自己喝酒了...不行吧？”
众人一听也都恍然大悟地跟着乐呵，程启锋睥睨他一眼，没心思搭理他，“注意点态度啊，张玥柠也是你叫的吗？”
“是是是，柠姐，柠姐...”唐远洲嬉笑着改口，想了想，“你要不趁今天这个机会把她叫过来呗，你俩在一起之后我们都还没正式见过呢！”
“对呀，我们也想见见传说中的‘大魔王’本人！”朋友们也都起哄着说，“放心啦，她来了我们肯定注意分寸，不会乱开玩笑的！”
“今天就算了，等下次吧。”程启锋收拾着桌上自己零散的物品，用淡淡的语气说着，没作更多解释。
打量着他急吼吼的样子，唐远洲了然地笑出声，“行，让他去吧，疯子现在可是热恋中的人，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我们要拦着那不成棒打鸳鸯咯？”
“嗯，那你们继续，等回去再联系。”
二十分钟后，程启锋开车抵达张玥柠家楼下。
隔着车窗，他歪头朝上看了看，房里的灯还没亮。
今天下午就已经提前预估了张玥柠从飞机落地后返回左安门的时间。这个点，她应该快到家了。
斜着身体坐在座椅中，程启锋手肘撑着车窗边沿，食指抵在太阳穴上，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前方的单元门。
过了半晌，有些焦虑，他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等了快半个多小时了，张玥柠还没回来。
在心里犹豫了下，程启锋还是掏出手机给她发去半冷战三天后的第一条消息：【下飞机了吗？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发送出去又等了很久，张玥柠仍然迟迟没有回音。
这一回程启锋什么也没想，直接将她的号码拨了出去，然而却被对面的语音礼貌提示机主已关机。
他不禁迟疑，难道张玥柠还在飞机上？可他明明已经查过她的航班，飞机准点没有延误。
无奈之下，程启锋也只能坐在车里继续等待，他又急又恼地抓了抓头发，双手撑在方向盘上，将头埋了进去，之后又烦躁地连着抽了两根烟。
这三天，他也过得煎熬。
在他一次次的追问下，终于从高园口中得知了张母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且给张玥柠介绍男朋友也正是张母之意。
在这种面临人生分岔路口的关键时刻，不管是自己的球场生涯，还是他无比珍视的与张玥柠的这段感情，程启锋最怕面对的就是各种负面和否定的声音。
“疯子啊，别太担心了，好在老张爸爸对你还是满意的，他们二比一，少数总要服从多数的，是吧，他们总能说服她妈妈的。”
“柠姐多固执一人啊，她既然有决心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动摇她的想法。”
“可不嘛，长辈都这样，一时转不过弯来很正常。你别太心急，也别插手，就让老张自己去处理，千万不能给她施加压力。”
“她隐瞒也是怕你胡思乱想影响到前一阵的比赛状态，也想刚好趁这段时间再去做做她妈妈的工作。她对你也是用心良苦，你可千万别怪她。”
“你就耐心等，等她妈妈真正接受你们了，你再上门去和她好好聊一次，表表决心。”
队友们这两天也在纷纷给予他劝慰，但是不顶用。想起张玥柠那天晚上拒绝自己后将言未言的眼神，他怪她对自己隐瞒这一切，同时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这几天也在心间丛生。所有的情绪堆积在心里，让程启锋寝食难安。
自己微博下面关于她所有的负面言论他都看见了，字字句句，宛若一把无言嵌刻的刀，带着寒气，直接爽利地扎进他心底，痛得足以让他连呼吸都艰难。
他曾说过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张玥柠，也是他深爱了十年的女人，他又如何能忍受别人对她的谩骂攻击？
但他终是克制住了心底那股冲动，选择不予理会。来自旁观者的谶言不过是虚拟世界中的纷乱和困扰，他知道他的女王清高且睿智，她从不会在乎这些。
人言可畏的时代，沉默并非回避躲闪，而是不愿让自己在冲动的驱使下以卵击石。
自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是这样保护着她的。
只要他们坚定不移，又何必在乎这条路上有多少阻碍，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她会不理解吗？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理解？人会因为爱意而一腔热烈，但也会因为爱意而缴械投降。她就是那不曾熄灭又温暖了他无数个寒冬的篝火，也是他的命，他赌不起。
这三天，程启锋也无数次想拨通她的电话，不为解释什么，也不是想听她解释什么，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确认她还在自己身旁，这就足矣。
可他不是还没等那端响铃就立即挂断，就是页面停留在短信的对话框上，打出几个字后又不满地挨个删除。
一系列无意义的动作他重复了不下几十遍，愣是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一条信息也发不出去。
最后他想，与其隔着冰冷的话筒，不如与她相见之后温度交换的温柔来得实在。
所以他决定今晚来家里见她。
直到第三根烟抽完，程启锋有点失去耐性，索性开门下车，将外套拉链拉至领口，两只手揣在衣兜里，哆哆嗦嗦地来回不停踱步，眼睛时不时望向小区大门口。
时间流速漫长又滞缓，如同电影拉片的枯燥，一阵阵刺骨的冷风吹在程启锋脸上，使得他的五官都冻得干涩生疼，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车灯远远地划开了黑夜的浓稠，发动机的声响惊扰了周遭原有的沉静。
程启锋不经意抬眼往远处看了看，只见小区门口的停车杆抬起，有辆车缓缓朝着他这个方向开了过来。
张玥柠的车就停在旁边车位上，他原本没在意，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但随着车灯的两道光束逐渐逼近，那辆黑色宝马车就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下倒是吸引了程启锋的注意，但前车灯光芒刺眼，他不禁眯起眼睛，只留下一条眼缝。
恍惚间，借着路灯的隐约光线，车牌的后两位在夜色里开始朦胧显现了出来。
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车暂时未离开，也一直没熄火。像是意识到什么，程启锋没有第一时间迎上去，而是下意识躲到了车后的暗处窥伺。
观察到周围有行人和自行车经过，车主礼貌地将车的远光调成了近光，周遭光感变弱，完整清晰的车牌涌入视线。
那串数字在程启锋的头脑里不甚深刻，他只见过一次，却终生难忘。
如今，车换成了更好的一款，车牌仍然没变。
一时间，程启锋脊背发凉，不断生出薄薄的冷汗。
这时，宝马车里的灯点亮了，程启锋抬头望去，这一眼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车里的两个人毫不费力地锁定。
他希望是自己的错觉，但分明看得足够真切，副驾上的人是张玥柠，而车主正如他所料，是韩骏。
只那一秒，时间空间仿佛都被冻住，程启锋的心在瞬间收紧，他睁大了眼，呼吸频率骤升，被强烈的气愤所带来的窒息感让胸腔里传来阵阵闷疼，无法抑制。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和韩骏在一起？
很快，副驾的车门打开，张玥柠下了车，随即朝着里面微笑着挥了挥手。
就像藏匿于暗处潜伏许久的猎狗，程启锋躲在原地观察又踌躇，凌厉的眼神定格在他们身上，久久移动不了。
在他眼里，眼前的张玥柠看起来神采奕奕，整个人在夜色里闪亮如星。与同时在这里守株待兔、黯然神伤的自己对比鲜明，也过于讽刺。
他的拳头狠狠攥紧，极力忍耐着愤怒到极致的情绪...
韩骏的车已经后退着准备驶离，张玥柠拉着行李箱低头慢步朝着单元门走去...
程启锋本来已经想好，要找准时机冲上前去与两人当面对峙，可他的双脚却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样，作不出任何反应，怎么都动弹不得。
不知是不想自己的冲动让彼此难堪，还是终究想给自己留下几分体面，他就这么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韩骏的车离开，再看着张玥柠走进了电梯，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偌大的世界，再次骤然安静。
这一幕，竟是那样似曾相识...
大队人马散场的时候，夜幕稠黑，乌云再次压城，树叶在风中窸窣作响，视线向上摊开，天际墨色甚浓看不见星星。
静谧无比的黑暗里，仿佛一切都讳莫如深。
张玥柠先一步走出餐厅，站在夜空下，在隆冬的寒风里吹了一会儿，寒意瞬间侵袭身体，她不由地拢了拢身上大衣的衣襟，长呼了口气，等着同伴们打算一起回酒店。
“玥柠...”
应声转头，是周茜在自己身后拍了一下，跟在她身边的还有陈佳颖。
“学院对面有条夜市小巷，听学生说晚上这个点可热闹了，我们一起去逛逛啊，柠姐。”陈佳颖兴高采烈地说。
在脑海里过了下，张玥柠勾勾唇角，还是摇摇头回绝，“啊，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怎么啦，你这是‘省电模式’又开启了吗？”周茜关切的语气中带着点打趣。
“省啥电啊，一直在耗电呢，”张玥柠俏皮地朝她做了个鬼脸，眼角却带有木讷的倦色，“确实累了，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哈，看来你这个百毒不侵的‘大魔王’退役以后也转性咯，”周茜拉起她的手腕慢悠悠地晃着，“听说夜市上有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玩意，你这么喜欢小饰品的人，我就不信你不感兴趣。”
“是啊，学生们早上就和我说抽时间一定要去逛逛，他们的描述太有诱惑力，我都心心念念一整天了...”陈佳颖搭上张玥柠的肩膀，立即跟着附和，“一起去嘛，柠姐。”
尽管退役后的张玥柠已然养成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性子，但身为女人，天性难改。如若换做平常，对于结伴逛街这种事，她也一定会和周茜她们一样兴致勃勃。
但今天好像不行，除了身体的倦怠，心底某些异样的情绪也始终压得她颓唐不安，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最终，她还是笑笑婉拒了两人，“还是不了，等春节后回伯克利咱再好好聚。”
张玥柠的状态的确如此，连续两晚都没怎么睡好，她也正想着今晚务必要借助些外力，不然明天上午的半天很难撑得下去。
独自回到酒店，在向前台求助之后，张玥柠买了一瓶褪黑素。
关上了房间的门，隔绝外面世界的所有喧嚣，也总算有了自己独处的时间。
绷紧的神经在松弛，疲倦的大脑却被冷空气冲撞得有些昏沉，不太习惯南方忽冷忽热天气的张玥柠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驱寒也解乏。
深夜的浴室里，水声哗啦，洗澡的水温被张玥柠调得很高，氤氲的热气迅速给眼前的视线蒙上一层白雾。
一般来说，人在洗澡时大脑最容易宕机，想一些奇怪又不着边际的事情。
站在花洒之下，热水顺着发丝往下流淌，划过女人脸侧精致的下颌线，她的心脏用力跳着，目光不自觉在迷离中愣怔又失神，复杂的思绪在脑海里回荡拉扯...
两天了，程启锋一直没再有新的电话和消息传进来。
这正是眼下扰乱张玥柠心智和情绪的最大疑问，一些习惯性的鸵鸟心态逐渐崩塌，她的内心也开始纠结，开始恐慌，开始瞻前顾后。
她想不明白，程启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到底从何而来。
难不成，这份感情对他而言竟是如此无足轻重。
是不是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张玥柠的大脑里甚至还无端闪过一句话——「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
哪怕现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所有好的坏的情绪不用再伪装，可张玥柠还是不可避免被自己这样的潜意识吓到。她用食指撑住眼尾，笑得心酸，也在心里反问，曾经那么无所畏惧的自己何时也变得这样矫情。
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开门走出浴室，恰巧手机正在桌上震动着，张玥柠几乎是三步并两步走到桌前。
她迅速抓过手机，却在视线落在屏幕上的那刻，期待满溢的心情又再次一秒一秒沉落下去。
来电依然不是程启锋。
看着屏显上梁松的电话，长叹了好几口气平复情绪，张玥柠才弯曲手指，滑开了接听。
“喂，梁指...”
“玥柠，休息了吗？打了你好几个电话。”
“抱歉啊，梁指，我还没睡，刚看手机...”
“好，有个事，杂志社需要你这次广州论坛的素材作为下个月新版块里的内容，具体需求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得空整理一下。”
“好的，什么时候要？”
“明天上午你们活动结束的话...那就后天下午之前吧，完成后你发给我...哦对，也发刘老师一份，新闻快讯里也需要播报。”
“嗯，没问题。”
“辛苦了，玥柠，早点休息。”
挂了梁松的电话，张玥柠随手打开电脑，点进了邮箱。
浏览完邮件，明确了素材需求，向来不喜欢把所有事情堆积到最后一刻，张玥柠不知不觉又心无杂念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静心定神，时间在她的忙碌中一分一秒逝去。待整理完来到广州后这一天半的所有工作细节，已是两个多小时以后。
合上电脑的瞬间，张玥柠抬手垂了垂早已发麻的肩膀，加倍的疲惫感让她脑袋发晕，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她站起身，仰头就朝着床上倒去。
可偃旗息鼓后的寂寥会让人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情绪也跟着放大数倍。望着窗外依旧阴沉压抑的天，想到此时此刻与乌云共享沉默的自己，张玥柠深切感受到了被暗夜吞噬的孤寂。
又呆呆愣了好一会儿，她有些轻微的烦躁，不想再自寻烦恼，便打算关掉手机，再吃一颗褪黑素，今晚好好睡一觉。
然而，就在她拿起手机准备摁下关机键的那刻，大脑偏偏飞速运转起来。
社交软件的喧闹，网络世界的虚无，张玥柠本都是不喜欢的，自己的微博账号常年不曾登录，所有来自网络的声音和消息她向来无心管理。
至于程启锋的微博，她自然也一次都没翻过。
可白天黄辉说的那句话到底还是提醒了她。她总觉得，像黄辉那种年纪和阅历的人，不会那么无聊浅薄到空穴来风的程度。
被这样的想法所驱使，鬼使神差地，张玥柠解锁手机，屏幕上的莹莹亮光照在她的脸上两秒，随后她用拇指戳开了微博客户端。
因为长时间未使用，在经历了一系列密码重置的繁琐操作后，她总算顺利登录了进去。
忽略了瞬时涌入的各类评论、私信的提示，张玥柠径直点开了程启锋的主页。
他近期都没有更新，和她一样，他最后一条微博还是公开恋爱消息那天他们一起发的。
张玥柠得承认，看他微博的初衷并不是存在什么质疑，单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好奇心。
然而，当她点进那条官宣微博的评论区，在各路粉丝、网友发出的纷繁复杂的文字里，黄辉的话得以应证，很多与自己相关的字句开始映入眼帘。
其实恋情公开后公众七嘴八舌的喧沸就始终没停过，不过之前张玥柠看到和听到的大部分都是些支持与祝福的声音，这次却不同。
在程启锋微博的评论里，指向自己且带有明显抨击方向的言辞早已甚嚣尘上。
大概也就是分这几种：
【总感觉我们锋哥和张玥柠不像情侣，看起来就像姐弟啊，不管是年龄、身高还是外形，样样都不搭！】
【他们本来就不合适，大魔王给人感觉永远都是趾高气昂的，锋哥女朋友应该是我这种温柔且小鸟依人型的好吗？】
【得了吧，大魔王又如何？我们战神永远意气风发，明明就是张扬霸气的大男主，我们才不想看到他在感情里卑躬屈膝！】
【张玥柠和韩骏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和我们锋哥勾搭上了啊，这也太不厚道了，难保她今后不会有类似情况发生。】
【所以说，有些人就别瞎起哄了，更不要夸大其词说他俩之间是跨越十年的真爱，否则人韩骏也不答应哦。】
【咱们战神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都是我们陪在他身边的，与张玥柠不仅没有交集，反而那会她和韩骏的恋爱正甜蜜，现在倒想来坐享其成了？】
【首次参加奥运就站上了世界最高领奖台，双打领域得战神者得天下，这就是程启锋运动生涯里的实绩，现如今他还在坚持没有退役，请各位多多期待他接下去在赛场上的表现。至于他和大魔王的恋爱嘛，当一场戏看看就完事了，大伙儿都别太当真。】
【我也这么认为，他俩不配，走不远的。】
【战神值得更好的女孩，坐等他俩分手的一天...】
......
大概看了几条，毫无疑问，张玥柠被这些离奇又残酷的文字惊得眉梢一跳，恶劣的情绪在心底攀升，也万般不可置信。
可她忍不住，还是继续往下滑着屏幕。
果然，在之后更加细致的抽丝剥茧里，她看到了程启锋与诸多女球迷频频互动的痕迹，看起来他与她们似乎不仅仅是运动员与球迷之间的关系那样简单。
从她们给他的留言，他给她们的回复，到他们之间日常频繁的互动，再从他们对话的字里行间得知他们彼此间可以互送礼物，可以嘘寒问暖，可以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也可以畅所欲言、无话不谈...
这一切都让张玥柠深深察觉到，这个群体当中的某些女孩更像程启锋的红颜知己。
甚至有那么三五个马甲，她只是在这几分钟内粗略看了两眼后就已经足够眼熟，因为她们发出的每一条评论程启锋几乎都会回复。对她们，他好像很在意，也极其有耐心。
与此同时，那些抨击与奚落自己的言论，程启锋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忽略，未发一言。
都说强烈的爱意与稳定的情绪无法并存，他那样冲动的个性，却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可见，黄辉没有骗她。
再也看不下去，张玥柠窒住心口的那股艰涩清苦的气息，指尖微颤地点了退出，摁下锁屏键，霎时黑下去的屏幕映衬出她惨白的一张脸。
窗外一阵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不大不小的雨滴接连打在窗户上，城市的灯火阑珊逐渐模糊在雨幕中，落地窗巨大的玻璃上隐约反射出张玥柠晦涩消颓的倒影。
在经历过白日短暂的晴天后，又下雨了。
林林落落的声音惹得张玥柠愈加心悸，她起身将屋子里的窗帘都拉上，暖光的台灯也被她抬手按灭。
当昏黑的夜色与沉寂的气息顷刻笼罩了整个房间时，她才觉得好受了些。
她兀自轻嗤一声，忽而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不是没道理。
好事会扎堆而来，而坏事也会凑热闹般地在同一时间接踵而至。这段时间张玥柠经历的混乱已经够多了，却没想到现在又被网络里纷至沓来的暗箭袭击和中伤。
其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不足挂齿。看惯了太多日升月落的张玥柠一早便知，不胜寒的高处便是染缸般的生活，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通过各种途径暴露在大众的目光之下，也少不得会引来四面八方的评头论足。
作为公众人物，不能事事都如自己所愿。虽然不喜欢，但张玥柠也知道不得不习惯这一切，毕竟报纸需要头版，媒体需要头条，微博需要热度，粉丝需要话题。
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言论，尽管比鬼神还要玄虚莫测，可对张玥柠来说，被攻击的瞬间其实并不痛苦，虚拟世界里的杂音永远可以渺小到忽略不计，来自妈妈那边的压力她也坚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够说服她接受。
可程启锋当前不作为的无声，以及这两日莫名其妙的冷漠，却让张玥柠第一次在与他的这段关系里感到不安。他的沉默犹如一座万丈深渊，张玥柠站在边缘，心慌得直想退缩。
他在微博上与粉丝活跃互动，却在看到她们发出对自己不利的言论时选择无动于衷，这一举动仿佛是赋予了别人攻击和伤害自己的权利。
是谁说的，就算天塌下来都会有他顶着。是谁说的，他会帮自己挡住外界所有一切不好的声音。
现在看来，形同虚设的承诺，都是镜花水月而已。
原来，那天撞见的沈黎只是他粉丝世界里的冰山一角，在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年轻活力的女孩子。
再想想，粉丝们没有说错，在程启锋最艰难的时候，自己不但没有陪在他身边，反而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还让他丢掉了当年那个分量最重的单打冠军。在自己缺席他生活的那些岁月里，是她们常伴他左右，鼓励他安慰他，支撑他走过了一段又一段黑暗迷茫的日子。
如今临近他的运动生涯末期，一切都已成定局，她的陪伴于他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一时间，心痛、愤怒也无助，差点按捺不住心头喷涌的火花，张玥柠很想直接打个电话给程启锋，向他质问，与他宣泄。
可看着冰冷的数字和消息对话框，她还是觉得，隔着屏幕隔着距离，所有的文字和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她还是苦笑着将手机关闭，丢到了一边。
袭击自己的喧嚣还在耳边无情鸣响，张玥柠心口处的颤抖许久都未能消湮。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烦扰于此刻加注在一起，几乎将她强装冷静的面具瞬时摧毁得四分五裂，无力感渐渐蔓延了全身。
今晚，注定又是个连褪黑素都拯救不了的失眠之夜。
**
随着下午国乒队队内复盘总结会议的结束，春节假期就这样不慌不忙地来了，明日一早所有人都将欢天喜地各自踏上返乡的归途。
这一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喜忧参半，但不论好坏，现在也终于要画上句号，准备迎接下一个全新的开始。
次日晚间，九点半，北京最繁华的三里屯。
昨天好友唐远洲等人来到北京出差，恰好自己也迎来了假期，今晚是程启锋与他们的老友局。
说是单纯的老友聚会也许并不妥当，明年即将退役，也面临新的选择，早在半年前程启锋就已着手为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以及他许诺给张玥柠的未来做起多项准备。
饭馆包厢里，空调温度有些高，密不透风的空气很闷。饭桌上，关于创业方向、股份占比、资源品类及公司后续运营的各项细节被几人不断推翻又重建。
几个环节讨论完毕，大伙儿短暂安静下来，喝几口酒、吃几口菜，再看看手机，而程启锋的目光掠过窗外，神色木然。
不记得这是自己三天以来的第几次晃神，好像只要周遭一安静下来，那魂儿就跟着一起散了。
他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烟卷在他的指尖揉捏，时紧时松。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扯着神经，程启锋伸手按住，赌气般地用了点狠劲，试图负隅抵抗。
似乎这样就能解释这疼痛的来源，并不全是因为张玥柠。
随后他又自嘲地在心里想，哪有什么可解释的，不过是她眼睛眨一眨，自己的心便随着她没出息地上升又下落。
她永远沉得住气的心境就像冬天的贝加尔湖，冻起来像是化不开的永恒宇宙。程启锋自诩，这是他这个易燃易爆的不确定因子怎样都追不上的光年速度。
可说来也好笑，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甚至是命运，都交由另一个人操纵，偏偏还甘之如饴。这种感觉，比刀锋更危险，比罂粟更上瘾。
见程启锋半晌没了动静，唐远洲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程启锋压下脑内的大型海啸，抖了抖烟灰的同时，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快十点。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你确定今晚一杯都不喝？”唐远洲一边问，一边举起酒瓶欲往程启锋的杯中倒酒。
“不，不喝，”伸手挡住杯口，也顺手掐灭了烟，程启锋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我还有事，现在要先走。”
“欸，疯子，这刚谈到重点，你这是要哪儿去？”
“都这个点儿了，再说明天都放假了，你们队现在还有什么要紧事啊？”
低头给外套拉上拉链，程启锋没答他们的问题，“公司的事，过两天回南城我再找你们细聊。”
空气安静片刻，唐远洲忽地拍了拍桌子，转头朝他坏笑着道：“难怪你今晚一口酒都不喝呢，合着你现在要去找张玥柠啊？是不是想趁着春节回家前你俩再甜蜜一晚上，这是怕自己喝酒了...不行吧？”
众人一听也都恍然大悟地跟着乐呵，程启锋睥睨他一眼，没心思搭理他，“注意点态度啊，张玥柠也是你叫的吗？”
“是是是，柠姐，柠姐...”唐远洲嬉笑着改口，想了想，“你要不趁今天这个机会把她叫过来呗，你俩在一起之后我们都还没正式见过呢！”
“对呀，我们也想见见传说中的‘大魔王’本人！”朋友们也都起哄着说，“放心啦，她来了我们肯定注意分寸，不会乱开玩笑的！”
“今天就算了，等下次吧。”程启锋收拾着桌上自己零散的物品，用淡淡的语气说着，没作更多解释。
打量着他急吼吼的样子，唐远洲了然地笑出声，“行，让他去吧，疯子现在可是热恋中的人，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我们要拦着那不成棒打鸳鸯咯？”
“嗯，那你们继续，等回去再联系。”
二十分钟后，程启锋开车抵达张玥柠家楼下。
隔着车窗，他歪头朝上看了看，房里的灯还没亮。
今天下午就已经提前预估了张玥柠从飞机落地后返回左安门的时间。这个点，她应该快到家了。
斜着身体坐在座椅中，程启锋手肘撑着车窗边沿，食指抵在太阳穴上，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前方的单元门。
过了半晌，有些焦虑，他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等了快半个多小时了，张玥柠还没回来。
在心里犹豫了下，程启锋还是掏出手机给她发去半冷战三天后的第一条消息：【下飞机了吗？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发送出去又等了很久，张玥柠仍然迟迟没有回音。
这一回程启锋什么也没想，直接将她的号码拨了出去，然而却被对面的语音礼貌提示机主已关机。
他不禁迟疑，难道张玥柠还在飞机上？可他明明已经查过她的航班，飞机准点没有延误。
无奈之下，程启锋也只能坐在车里继续等待，他又急又恼地抓了抓头发，双手撑在方向盘上，将头埋了进去，之后又烦躁地连着抽了两根烟。
这三天，他也过得煎熬。
在他一次次的追问下，终于从高园口中得知了张母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且给张玥柠介绍男朋友也正是张母之意。
在这种面临人生分岔路口的关键时刻，不管是自己的球场生涯，还是他无比珍视的与张玥柠的这段感情，程启锋最怕面对的就是各种负面和否定的声音。
“疯子啊，别太担心了，好在老张爸爸对你还是满意的，他们二比一，少数总要服从多数的，是吧，他们总能说服她妈妈的。”
“柠姐多固执一人啊，她既然有决心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动摇她的想法。”
“可不嘛，长辈都这样，一时转不过弯来很正常。你别太心急，也别插手，就让老张自己去处理，千万不能给她施加压力。”
“她隐瞒也是怕你胡思乱想影响到前一阵的比赛状态，也想刚好趁这段时间再去做做她妈妈的工作。她对你也是用心良苦，你可千万别怪她。”
“你就耐心等，等她妈妈真正接受你们了，你再上门去和她好好聊一次，表表决心。”
队友们这两天也在纷纷给予他劝慰，但是不顶用。想起张玥柠那天晚上拒绝自己后将言未言的眼神，他怪她对自己隐瞒这一切，同时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这几天也在心间丛生。所有的情绪堆积在心里，让程启锋寝食难安。
自己微博下面关于她所有的负面言论他都看见了，字字句句，宛若一把无言嵌刻的刀，带着寒气，直接爽利地扎进他心底，痛得足以让他连呼吸都艰难。
他曾说过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张玥柠，也是他深爱了十年的女人，他又如何能忍受别人对她的谩骂攻击？
但他终是克制住了心底那股冲动，选择不予理会。来自旁观者的谶言不过是虚拟世界中的纷乱和困扰，他知道他的女王清高且睿智，她从不会在乎这些。
人言可畏的时代，沉默并非回避躲闪，而是不愿让自己在冲动的驱使下以卵击石。
自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是这样保护着她的。
只要他们坚定不移，又何必在乎这条路上有多少阻碍，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她会不理解吗？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理解？人会因为爱意而一腔热烈，但也会因为爱意而缴械投降。她就是那不曾熄灭又温暖了他无数个寒冬的篝火，也是他的命，他赌不起。
这三天，程启锋也无数次想拨通她的电话，不为解释什么，也不是想听她解释什么，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确认她还在自己身旁，这就足矣。
可他不是还没等那端响铃就立即挂断，就是页面停留在短信的对话框上，打出几个字后又不满地挨个删除。
一系列无意义的动作他重复了不下几十遍，愣是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一条信息也发不出去。
最后他想，与其隔着冰冷的话筒，不如与她相见之后温度交换的温柔来得实在。
所以他决定今晚来家里见她。
直到第三根烟抽完，程启锋有点失去耐性，索性开门下车，将外套拉链拉至领口，两只手揣在衣兜里，哆哆嗦嗦地来回不停踱步，眼睛时不时望向小区大门口。
时间流速漫长又滞缓，如同电影拉片的枯燥，一阵阵刺骨的冷风吹在程启锋脸上，使得他的五官都冻得干涩生疼，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车灯远远地划开了黑夜的浓稠，发动机的声响惊扰了周遭原有的沉静。
程启锋不经意抬眼往远处看了看，只见小区门口的停车杆抬起，有辆车缓缓朝着他这个方向开了过来。
张玥柠的车就停在旁边车位上，他原本没在意，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但随着车灯的两道光束逐渐逼近，那辆黑色宝马车就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下倒是吸引了程启锋的注意，但前车灯光芒刺眼，他不禁眯起眼睛，只留下一条眼缝。
恍惚间，借着路灯的隐约光线，车牌的后两位在夜色里开始朦胧显现了出来。
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车暂时未离开，也一直没熄火。像是意识到什么，程启锋没有第一时间迎上去，而是下意识躲到了车后的暗处窥伺。
观察到周围有行人和自行车经过，车主礼貌地将车的远光调成了近光，周遭光感变弱，完整清晰的车牌涌入视线。
那串数字在程启锋的头脑里不甚深刻，他只见过一次，却终生难忘。
如今，车换成了更好的一款，车牌仍然没变。
一时间，程启锋脊背发凉，不断生出薄薄的冷汗。
这时，宝马车里的灯点亮了，程启锋抬头望去，这一眼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车里的两个人毫不费力地锁定。
他希望是自己的错觉，但分明看得足够真切，副驾上的人是张玥柠，而车主正如他所料，是韩骏。
只那一秒，时间空间仿佛都被冻住，程启锋的心在瞬间收紧，他睁大了眼，呼吸频率骤升，被强烈的气愤所带来的窒息感让胸腔里传来阵阵闷疼，无法抑制。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和韩骏在一起？
很快，副驾的车门打开，张玥柠下了车，随即朝着里面微笑着挥了挥手。
就像藏匿于暗处潜伏许久的猎狗，程启锋躲在原地观察又踌躇，凌厉的眼神定格在他们身上，久久移动不了。
在他眼里，眼前的张玥柠看起来神采奕奕，整个人在夜色里闪亮如星。与同时在这里守株待兔、黯然神伤的自己对比鲜明，也过于讽刺。
他的拳头狠狠攥紧，极力忍耐着愤怒到极致的情绪...
韩骏的车已经后退着准备驶离，张玥柠拉着行李箱低头慢步朝着单元门走去...
程启锋本来已经想好，要找准时机冲上前去与两人当面对峙，可他的双脚却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样，作不出任何反应，怎么都动弹不得。
不知是不想自己的冲动让彼此难堪，还是终究想给自己留下几分体面，他就这么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韩骏的车离开，再看着张玥柠走进了电梯，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偌大的世界，再次骤然安静。
这一幕，竟是那样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