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八卦的风火轮不知何时早已蹭蹭地转出了火星子。

    关于那一晚的“夜店事件”,被大肆渲染过的不同版本在各路队友之间迅速扩散。

    多少年兄弟情,当晚那几位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的“大喇叭”损友明显很懂得怎么制造劲爆话题。

    不外乎高岭之花张玥柠在此次国际颁奖礼现场风情万种、惊艳亮相,而后又深夜性感着装,在首尔最著名夜店内和异性热辣共舞,与过往形象判若两人。

    以及,以脾气火爆著称的程启锋得知此消息后是如何“急火攻心”,带着国乒一众主力杀至现场,在舞池中央与调戏自己女友的几位电竞圈公子差点上演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

    起初只是在队友之间小范围传播,撩闲打趣,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传到了教练组耳朵里。

    跟随国家队集体行程参加国际活动,结果这两人带头险些在首尔市区闹出风波,这让李国亮很是郁闷。

    “你俩真挺能耐,这恋爱谈的时间不长,麻烦事儿倒是给我翻腾出来不少...你们自己说说,就你们在一起这不到一年时间,咱们队都上了多少次热搜了,这段日子我们教练组耳边被灌输的八卦远比过去十几年还要多得多...”

    李国亮在前面絮絮叨叨,程启锋忍不住斜睨一眼旁边的人,从张玥柠蔫蔫又无奈的表情里读出了可爱,他眉眼不禁上挑一下,笑了。

    不知不觉挂了脸,被逮了个正着,李国亮大吼一声,“程启锋,你还有脸笑?”

    意识到自己表情管理失败,程启锋低下头,紧紧绷直唇线,“师父,对不起,我不笑了,您消消气,消消气...我们错了,但主要问题还是在我...”

    见他那个臭屁样子,张玥柠立刻用手肘怼了怼他,偷摸缓口气,刚打算正经道歉解释,李国亮挥挥手,长叹了一声气,“算了,好在这次没有招来媒体关注,影响没那么大。”

    “但我得提醒你们,世界杯马上就要开赛,玥柠也面临着毕业考试,你俩这段时间都给我注意点分寸,收敛点,别再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今后时日还长,够你们腻歪的,不急在这一时!”

    此时,距离国乒出发厦门集训基地、张玥柠启程回伯克利,还剩下三天时间。

    这其中一天是两人答应了袁驿川,要去婚纱店帮他和秦珊挑选结婚礼服。

    前一晚在左安门,程启锋倚在门框边看着张玥柠,得意地笑,“珊珊相信你的审美,到底是女人了解女人啊,这次在首尔我终于知道原来我老婆眼光那么好,也穿什么都好看。”

    张玥柠正对着镜子敷面膜,闻言转头,傲娇地撅起嘴,“哼,现在才发现,晚了。”

    “不晚不晚,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美的,怎么样都美,”程启锋上前环住她的腰,在镜中与她对视,“到时候你要不要也试一套?”

    “我试什么啊,我既不是新娘,也来不及给她做伴娘了。”

    “你是我的新娘呀,你很快不也要穿嘛,我想先睹为快。”

    回忆起什么似的,张玥柠用手捂住面膜,笑了起来,“上次嘉玮结婚,她一天下来换了好几套礼服,我看了都费劲。后来我和她探讨过,等我结婚的时候我要从简。”

    “嗯?怎么从简?”

    “她说我们俩干脆就穿球衣结婚得了,我觉得球衣对我们来说的确意义不同,这个想法很可行。”

    “不不,可行什么啊,我不同意!”程启锋触电似地松开手臂,一脸不满,“哪有人穿运动装结婚的啊?”

    “有啊,国外有一对拉力赛夫妇,他们结婚的时候就是穿的赛车服,别提有多酷了。”

    听她说得一板一眼,程启锋彻底急了,“我不听,我不管,我就要看你穿婚纱,我要我老婆在婚礼那天做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哟,上一秒还说我在你眼里怎么样都美,这会儿就来挑剔我穿什么了,球衣看腻了是不是?”张玥柠佯装生气地摇摇头,绕过他径直走了出去。

    “男人的话果然不可信呢。”

    程启锋马上转身,扯住她的衣角,“哎呀不是不是,你不能这么理解呀...”

    “这两者不一样的,你穿球衣的时候当然也好看...其实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现在终于知道咱俩当年的混双为什么输那么快了。”

    “为什么?”

    “那是你第一次离我那么近,我全程就光顾着看你和你的大长腿了,哪里还有心思想战术呀?”

    程启锋故意高频挑着眉,在客厅暖色灯的逆光下笑得极其暧昧,张玥柠耳朵有点发热,“真的吗?”

    “真的,和你打的那三场比赛,我没有一刻不在心跳加速,从来都没那么紧张过。”

    张玥柠伸手去刮他的鼻尖,“什么场合啊,就盯着我腿看,真是不乖。”

    程启锋吐吐舌头,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大概是我当时对你的觊觎已经太过明目张胆,所以才导致我们的比赛视频被全网cut掉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环上他的脖颈,被面膜遮住五官的张玥柠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这个结果我能接受,和你的混双也没什么遗憾了。”

    “没错,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弥补所有的遗憾。”

    程启锋不禁低头想去蹭她,却沾了自己一脸的精华液,惹得张玥柠爽朗大笑,脸上的面膜纸也差点没保住。

    用手重新将面膜贴得服帖,张玥柠眼里笑意未减,“那你想看我穿什么样的婚纱?”

    “嗯...”程启锋眼尾上扬,思考了一阵,“要让我选,我一定选那种很显你身材的修身款,但婚礼现场一定有很多人,我又不愿意你性感的那一面被别人看到,我只想自己看...这...真是有点小矛盾。”

    “要求还挺多,哪儿有那么多好处都能被你一人占啊?”张玥柠揶揄他。

    “还不都是你么,在首尔的时候几次三番用美色勾引我,”程启锋又咬了一下她耳朵,“老婆,你跟我在一起真学坏了不少。”

    陪他又乐了好一会儿,张玥柠这才轻轻推了他一下,催他去洗澡。

    袁驿川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两人正窝在沙发里准备看电影。

    程启锋将电视音量降低,打开了手机免提,“明天的地点定了么,哪家婚纱店?”

    “别提了,计划有变,”袁驿川懊恼道,“婚礼能不能如期举办都不一定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两人均是一惊。

    “今天下午我和珊珊吵了几句,她一直到现在还生气呢,感觉她好像正那个什么,婚前焦虑,她刚刚跟我说不想办婚礼了。”

    两人为难地对视一眼,张玥柠接过话筒安慰道:“老袁,别急,结婚前两人出现分歧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好好沟通,珊珊年纪小,她有什么想法,你多让着她点。”

    “唉,”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我一直都不是她爸妈眼中最理想的女婿,熬了这几年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了我,结果现在还是出了状况。”

    一个话题让话筒两端都出现了短暂沉默,张玥柠咬咬唇,没敢接话,也没敢看程启锋。

    “我好像每次做什么都不太顺利呢。”几秒后,袁驿川又接着说。

    “也不只是你,大家都一样啊。”

    程启锋声音里微不可闻的丧气被张玥柠察觉,她停顿了半刻后说道:“谁都不顺,但别放弃往前走,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

    通话挂断后,程启锋放下抱枕挪过来,轻轻搂住张玥柠,又将电视声量打开。彼此的视线落在电影画面上,一时没人说话。

    这是一部经典老片,画面上男女主人公下一秒要说什么台词两人都能倒背如流,放在那里播放,权当增添氛围的背景音。

    “你说他们会顺利结婚吗?”此时,电影画面里光影变幻,程启锋紧了紧张玥柠的手,突然说道。

    “当然,”张玥柠侧过脑袋,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珊珊很爱老袁,不管眼前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们都不会分手的。”

    程启锋闻言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等了几秒见他不应声,张玥柠在他的掌心捏了两下,“你说呢?”

    “嗯,我也这么想,”程启锋点头,脸颊跟着频率碰触在她的发丝上,“真希望他俩能好好的。”

    “放心吧,我们一定能等来他们的好消息。”

    后来,氛围老电影看得张玥柠眼皮发涩,昏昏欲睡,干脆靠在程启锋肩上,不管不顾地安心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反正她睡着了也会有程启锋把她抱去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拥住她入睡。

    将睡未睡之际,她听到程启锋在耳边说:“宝贝,我们也一样会好起来的。”

    对,最艰难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呢。

    一切都只会越来越好。

    **

    即将到来的春天,是万物欣欣向荣,所有事情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日子。

    临去伯克利那天凌晨,星星还在天空中若隐若现。房间里,程启锋看着窗外一会儿,他的脸上就被染上迷人的温柔,然后来拉张玥柠的手。

    “柠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生病,不要跟自己较劲儿,你这么棒,一定能够顺利毕业的。”

    “可面对未知我还是会害怕,和从前打球的时候一模一样。”张玥柠声线低沉,夹杂了一点鼻音。

    程启锋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还是那样黏糊,“别怕啊,球场上你是大魔王,生活里你是...你是super star!”

    “什么啊,star你个头。”张玥柠笑出了声,耳边一下子全是S.H.E的魔性旋律,两人甚至还应景地哼了两句。

    窗外北京的天色正在一寸一寸变亮,在星星变得很淡之际,彼此的眼眶都有点微微发热。

    “我是想说,我相信我的张玥柠一定战无不胜。”

    说这句话时,程启锋的眉间闪过他身上独有的虔诚和恳切,以致张玥柠的心里又软又酸,几乎是立刻就凑过去吻他,满足地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来自他惯用的一瓶香水,以及伴随着冬末清晨的风飘进来的清新微凉的味道。

    “你也是,专心训练,什么都不要想,向着前方一步步前进就好。”

    “我们都要顺顺利利的。”

    顺顺利利,遂心如意,这是从小说吉祥话时最俗套的话语,但也最最珍贵。

    “嗯,我们会得偿所愿,百分百的幸福。”

    “我爱你。”星星的痕迹彻底不见了,第一缕微光薄薄地覆在程启锋的发丝与侧脸,明亮又英俊。

    去往旧金山的飞机腾空而起,几万英尺的高空,靠窗的位置能看见壮观的红日,云层堆积成海浪,被光线穿透。

    那一刻,张玥柠闭上眼睛,许下一个愿望。

    她希望她与程启锋此后的人生里,哪怕不能百分百地避免坏事,但一定是好事更多,且好事带来的幸福,足以宽慰那些坏事。

    就这样,相隔万里的短暂分离在尚未回暖的季节拉开帷幕。

    回到伯克利,冠军班的总复习进入最后阶段,塞满的课程和复习资料像一座大山,压得众人疲惫不堪。天地万物都偃了生息的自习室里,就连平日最严于律己的韩骏也会有熬不住困倦,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的时候。

    张玥柠与所有人一样,只是她强迫着不让自己放松,从学院下课后回到别墅,她会选择短暂小憩一会儿,之后再回到书桌前的复习往往到凌晨很晚才结束。

    有时候累得沾床就着,但也有很多时候,因为未来诸多的未知结果,她焦虑得辗转难眠。

    失眠的时候,她会站在阳台上发呆,或者抬头看着月亮。

    时盈时亏的月亮在加州并无太大分别,只因此时彼刻情绪的不同,怎么看都有不同感受。

    两端时差的距离,各自紧密的任务,使得张玥柠和程启锋几乎没有聊天的时间,离开球拍和书本的一切间隙,都被他们用来恢复岌岌可危的精力。

    唯有每日睡前彼此的晚安短信,数月来无一遗漏:【晚安,一切顺利。我爱你。】

    言简意赅,却是跨越海岸线珍贵的见字如面,并肩进步足够支撑起他们彼此之间的全部重量,仿佛那些辛苦从不存在。

    到了四月里的某一天,加州时间早上九点刚过,张玥柠掐着点,打开了短信的聊天框,发了条消息过去。

    【锋哥,生日快乐。】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肯定是第一个吧?】

    对面回复得很快:【必须是,可是老婆,你十年来第一次对我说生日快乐,能不能不这么官方啊?】

    隔着屏幕,张玥柠仿佛看到了程启锋在自己面前孩子气嘟囔耍赖的模样。嘴角不自觉牵出笑意,她回:【我很想你。】

    【我也是,想抱你、想吻你,更想和你负距离接触。】

    张玥柠愣了一下,大约花了五秒的时间读懂了程启锋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反应过来的那刻,她急忙用手盖住了手机屏幕,而后锁屏。

    苏晓和林宇刚刚还在旁边跟自己说着话,在这种时候讨论这种“午夜场”话题,这人还真是不管自己死活。把手机捏在手里,张玥柠瞬间红了耳朵,脸也跟着迅速烧起来。

    本该适时制止他的幼稚,可在他生日这天她却难得想陪着他一起胡闹。趁旁人不注意,她收敛起自己不禁露出的紧张和羞耻的表情,打了一句:【我也一样。】

    【哪点一样啊,说清楚。】

    【最后一点。】

    【宝贝,你又在点火了,今晚睡不着了怎么办?】

    【乖,好好睡觉,好好休息,等我们见面一定补偿你。】

    【好,你说的哦,一言为定。】

    【生日快乐,我爱你。】

    【晚安,我爱你。】

    这才有了血液在体内涌动的真实感。

    那天过后,仍是无数条近乎雷同的短信交织在这段辛苦旅程中。

    程启锋能否顺利出征他运动生涯里最后一场国际大赛,张玥柠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反复确认,他现在的状态好不好,队内循环的单打排名如何,一切又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顺利?

    漂洋过海发着一句句有时差的文字,她却从不提及这份心事。

    不愿给他压力,凡事顺其自然便好。

    唯有那么一次,张玥柠急得心急火燎,那是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能立刻飞回去。

    程启锋的常规短信不知缘由断了三天,张玥柠觉得奇怪连发了好几条消息给他,但等她闲下来看手机的时候,对话框左侧仍然安安静静的。

    他这么久不给予她回音的情况,在至今为止的生活中基本不存在。

    心中怀揣了些许不安,张玥柠本想电话打过去追问,却很快从刘威杰那里得知,程启锋在训练当中摔倒受伤。

    当时的她坐在大课教室里,一边在书本上唰唰地记着笔记,一边和刘威杰发着文字消息。

    任凭刘威杰如何一遍遍向她确认程启锋只是轻伤,但收效甚微,张玥柠还是一时乱了方寸,坐立不安,大脑空白,后面的答疑课她甚至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

    曾经那个无所畏惧、豁达从容的自己早已不见了,张玥柠自知心中顾忌和挂念的东西越来越多,而程启锋就是她此生最重要的羁绊。

    几十通电话和短信都石沉大海,直到国内时间凌晨一点,她打过去的最后一通电话被吴赫接听。

    “吴赫,他伤怎么样了,要不要紧?”理智几乎被湮灭,张玥柠长舒了口气,顾不得自己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没事,他没事,老张你别着急,”吴赫语气沉稳地安慰她,“他侧身摔倒的时候好在老孟反应及时,冲上去拉住了他,韧带错位,情况不严重,现在吃了药已经睡着了。”

    “发烧吗?”

    “只是一点低烧,明天应该就能退了,这两天我会照顾好他,你别担心。”

    挂了电话,那种又焦心又无助的感受让张玥柠急得差点掉眼泪。

    但她没有让眼泪真的掉下来。

    煎熬了两天之后,程启锋的电话总算打了过来。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程启锋第一句话就是问她最近好不好,累不累,复习的进度如何,对于自己的伤势绝口不提。

    “停停停!”张玥柠一下就急了,“你也不说说你自己怎么样了,还有心思操心我?”

    “我好得很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让我照顾好自己,可你倒好,又是受伤又是生病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是旧伤而已,小事儿,真的。”

    那边笑呵呵的,似乎是让声音尽可能高兴些,可张玥柠听着还是很难过。

    “这两天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你备考压力那么大,我怕打扰你,也不想你为我担心啊。”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用得着你为我考虑这些吗?”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程启锋?”

    隔了好几秒,程启锋才缓缓说:“柠柠,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你是病人,病人哪有错啊?”明明不忍心生他的气,明明是担心是着急,但就不知道哪来的委屈,张玥柠把话说得颐指气使,阴阳怪气。

    其实戒不掉的都是爱他的小脾气。

    烧虽然退了,程启锋的声音还是又沉又哑,“说好的顺顺利利,我没做到,是我不好。”

    张玥柠揉了揉眼睛,只感觉某种温热又酸涩的东西,从眼窝一直联通到心脏。

    她叹了口气,语气瞬间软了下来,“你个傻子,那只是我们的愿望,愿望就是愿望,不顺才是常态,生活本来就是不顺的...”

    “再说了,难道所谓的‘顺利’就一定是拿到参赛名额吗?虽然我不否认对你有期待,但在我心里,我更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

    “不行,这届世界杯是我最后的自尊心,我绝不能让自己留下遗憾...”

    程启锋言语里的坚定直白如摆钟,在张玥柠心头敲下一记震耳欲聋的回响——所向披靡的老虎纵使被磨旧皮毛、磨钝爪牙,但他依然希冀着去森林里威风凛凛地捕猎。

    最后,程启锋郑重对她说:“但最终能坚持下来,还是因为张玥柠。”

    “我想上天摘星星送你啊。”

    或许张玥柠不知道,程启锋浑身攒着一股劲,一股攒了好几年的劲,他不怕疲劳对于身心的层层加码,只怕无处施展它。

    “你有病吧,净说混话。”张玥柠娇嗔地骂了一句。她哪里需要什么天上的星星,她只想去拥抱属于她的星星。

    对面的人又嬉皮笑脸的,“是有病啊,我还没痊愈呢,好想要老婆的抱抱。”

    “别说这些没用的行不行啊,你要不想让我跟着担心,就赶快好起来!”

    “嗯,知道。”

    “今后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许瞒我,从别人那里知道的感觉真的很吓人!”

    “嗯。”

    “还有,现阶段你得注意控制和收敛情绪,遇到什么问题千万别冲动,别意气用事,一切都要听李指的安排听见没有?”

    “......”

    “喂?你在听吗?”

    “听见了听见了,唉,我老婆怎么那么啰嗦啊。”

    “你嫌弃我。”

    “我爱你。”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两个话筒之间只有呼吸声交互。

    “张玥柠,请你相信我...”半晌,程启锋的语气忽然变得热忱无比。

    “我会努力成为你的底气。”

    张玥柠生来就惧怕不确定的事,可程启锋就是有本事给她很多的勇气,让她不管不顾地给予他所有的相信。

    默默捂住心口,张玥柠破涕而笑,“好,我们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程启锋也笑起来,尚未完全恢复的病音里是雀跃不已的情绪。

    “不,这次不是愿望,是生活。”

    生活和愿望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愿望是可以不被实现的,而生活是必须的。

    地球高空万里,可在另一端有人与你彼此牵挂,那便不算无助,也不再孤独。

    **

    三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

    北京的空气里已有蝉鸣声萦绕,城市即将迎来骄阳似火的炎炎夏日。六月的伯克利正逢多雨季节,乌云时常盘旋上空,湿气氤氲,风还算凉爽,但血液里躁动不安。

    故事的发展渐渐走向尾声,多少情节都从这一刻开始迫不及待酝酿起结局。

    沉甸甸的成绩单和毕业证书被紧紧攥在手中,在翻涌而来的所有百感交集的情绪里,张玥柠交叠的掌心越发滚烫。

    所有学科再次拿到全A+,她以绝对优异的成绩取得伯克利学院硕士学位,四年的留学生活也终于圆满画上句号。

    考试结束后,学院有一系列公开的毕业典礼和仪式,张玥柠身边总有目光和镜头专注而长久地跟随,司空见惯的她对他们轻松地微笑,较之过往她已更加大方自信,淡然自如。

    赶在房东前往西雅图出差之前,六人将别墅退租事宜提前办妥,打包行李、归置上车,最后再将所有钥匙完好地交回房东手中,与其挥手,道别。

    一座充满生机和烟火气的房子重归萧索静寂,如此场景像一台放映机,触发了张玥柠记忆的开关,那年自己离开国家队公寓时也如这般一模一样。

    日子过得可真快,太多画面历历在目,一切好似发生在昨天。

    当这里剩下的待办事项逐渐归于结束,虽如释重负,倒也生出不舍。只是一想到归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张玥柠仍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因为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人与她已经望眼欲穿。

    冠军班的毕业聚餐,地点还是定在了旧金山的贝克海滩。

    围坐在桌前,众人推杯换盏,畅谈未来,或心怀憧憬,或语带忧伤。玻璃杯中冰块撞击着杯壁,如同即将到来的夏日,纯粹又热烈。

    几杯酒喝得上头之后,活跃的方凯再次担当起聚会中的“气氛组”成员,绘声绘色地说起了笑话。

    “记得前年我跟徐欢在酒吧里喝多了,当时我俩醉得神志不清,已经到了满嘴说胡话的地步,出来的时候我们在路边打了辆车,徐欢那货刚一上车就倒那儿睡了,司机问我‘Where to,sir?’,我当时不知怎么的居然以为自己在国内,想也没想就说‘去体育中心’,说完这句我也睡着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都在好奇,“怎么着?”

    “怎么了快说。”

    方凯早已憋不住,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眼泪都笑了出来,“谁能想到那司机能听懂中文,但又没完全听懂,他把我俩撵下车的时候,我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站在路边就发现面前建筑物的标上写着‘Bath Centre’!”

    “是‘体育中心’被送到了‘洗浴中心’吗?哈哈哈哈哈...”

    话说到这儿,全体都被这个谐音惹得大笑,徐欢想起这段搞笑回忆,更是拼命拍桌子,“妈呀,更惨的是,那洗浴中心不知是什么邪门地方,再也打不着车,我和方凯又冷又困的,还在路边吐了半天。”

    “那么问题来了,方凯,你大晚上的要去体育中心干嘛?”

    “别告诉我们你是喝多了,失忆了,想去场馆里找一水池练跳水啊。”

    陈佳颖和苏晓两人靠在一起越笑越起劲。

    方凯两手一摊,神情无辜,“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说满嘴胡话啊,要不是后来我骏哥和林宇开车过去接我们,估计我和徐欢真得睡大街了。”

    此时韩骏敛了笑,扔给方凯一个大白眼,“你还说?那晚要不是让你睡在我房间,我刚换的新床单也不至于被你弄脏好吗?”

    “哥,后来我不是给你洗了嘛?”

    韩骏充耳不闻,轻哼一声,“那是你洗的么,你就负责帮我送个干洗店。”

    “对对对,”徐欢激动地附和道,“取货是我去取的,钱也是我付的,方凯吧,就感觉啥也没干...”

    “哎哟喂,哥,两位哥,别说了别说了,”方凯赶紧跑过去捂住韩骏的嘴,又指了指徐欢,“我这老底儿都快被你俩揭完了嘿!”

    因为方凯的这个笑话,聚会下半场的基调得以转变,关乎未来这个严肃话题暂时被搁置,众人纷纷重拾这四年间的快乐记忆,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愉悦松弛的笑声。

    伯克利的时光与在国家队的岁月一样难忘且美好,值得班荆道故的片段太多太多,这让张玥柠竟一时记不起哪件更难忘,或者,应该从哪里谈起。

    最后她还是没发一言,选择从头至尾做一位安静的倾听者,笑容无声,只有嘴角弯起。

    “来来来,放礼花了!”

    聚餐快要接近尾声时,徐欢召集了一声,又让大家将手中的礼花举在半空,“我来倒数,咱们一起拉哦!”

    下一秒,随着“3、2、1”的口令落下,所有人转开礼炮的刹那,同时大声欢呼。

    “毕业快乐!”

    七零八碎的彩带和亮片漫天飞扬,眼前世界五彩纷繁,张玥柠就在这自上而下的视线变换中与韩骏的目光短暂相遇。

    他们全程缄口不言,此刻面对彼此,唯有隔空点头微笑,交互的眼神里是仅存几分的柔和与疏离。

    像普通朋友的告别,也像他们之间从未认识过。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次日,背景是熟悉的学院大楼,冠军班众人将学士帽抛向上空,毕业照也很快拍摄完成。

    随着几分钟后拍立得清晰成像,张玥柠终是把时间轴上的这四年揉碎成许多个扣人心弦的碎片,都装进了图像里封存。

    人群散开之际,张玥柠被导师Elaine拍了拍肩膀叫住,“Nicki,你等等,有事情和你说。”

    张玥柠跟随Elaine来到一旁,听她缓缓开口。

    “你们的毕业考试刚刚结束,我的邮箱就已经被各个大学和企业的offer塞满了,”Elaine故作无奈地笑着,“这其中提到的最多的名字就是你,纽约大学以及十多家知名体育公司都在力邀你前往纽约工作。”

    张玥柠垂眸,了然地笑了笑,“我也收到了一些。”

    “怎么样,你的意向如何?”

    “Elaine,我准备先回国。”张玥柠不假思索地回道。

    “啊,你是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吗?”

    面对Elaine充满疑问的目光,张玥柠却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有。”

    Elaine努努嘴,想了两秒顿悟,“我明白了,看来一定有什么人或事在等你。”

    张玥柠冲她会心一笑,算作默认。

    “可他们向你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也承诺给予你所有岗位选择的机会...我记得你很喜欢也是很向往纽约这所城市的,不是吗?”

    “是,”挂在嘴角的笑容依然灿烂,张玥柠的语气却毫无动心之意,“但我想,回国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Elaine的表情甚是意外,望了她很久,并没有放弃劝说。

    “Nicki,在我眼里,你有梦想有野心,但你追求的从来不是财富与名利,而是独善其身,期待变成更好的自己。你在乒坛取得了辉煌,如今更多了一身海外留学的锦衣。现在的你还很年轻,所以我认为属于你的顶峰远不止于此,你值得拥有更广阔的世界。”

    “或许在国内你有自己的想念和牵挂,但我还是想再劝劝你,纽约是一座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是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终其一生都很难得到的机会,你若就这么轻易放弃,那就太可惜了。”

    Elaine所述都是正确的,张玥柠承认,关于自己,关于纽约,关于未来光辉灿烂的一切。

    哈德逊河玫瑰色的余晖,远处黑色森林亮起的长灯,还有布鲁克林情绪剧场里绚烂夺目的天际线。

    曼哈顿就是这样,引诱所有人疯狂入幻,张玥柠也曾无比执著地向往过。

    “我明白,只是我...”凝神后开口,张玥柠却莫名欲言又止。

    人的眼睛是一个容器,可以盛满所有不同的情绪,可张玥柠的眼睛此时恰好被垂下的睫毛挡住。

    于是Elaine无法准确参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就是听她语气里藏着无限为难,只得安慰似地扶住她的肩头。

    “没关系,你再想想,想好随时告诉我。”

    “好,谢谢你,Elaine,我会再好好考虑一下的。”

    傍晚,加州一如既往天地开阔。

    张玥柠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直到远离人群,太阳慢慢落入海平面,她才在海滩边坐了下来。

    天边和海面晕出整片的夕阳残影,张玥柠一动不动看着刺眼的落日与起伏的浪潮,内心无端生出数不清的感慨。

    少年时期的自己立志要站上峰巅,要做乒坛女王,要所到之处万人空巷。在经历过咬牙忍痛的这些年,她全都做到了,只是抬头看去,山顶仍然遥遥不知期。

    耳边Elaine的话仍在回响,那么梦想和野心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乒坛女王的上限有多高,这些就是终极命题吗?

    山外还会有山。

    拿起手边的香槟酒,张玥柠对着夕阳和空气虚空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又一段全新的人生序章,就此开启。

    **

    最后一次,独自一人漫步在市区的街角,张玥柠在那家熟悉的唱片店门外停驻。

    看见她推门走进,店主Zoe急忙从吧台里走出,上前就拉起她的手,语气里带着零星的哀伤。

    “Nicki,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是呢,”张玥柠也握住了她的手,“我在伯克利的生活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Zoe五官皱起,露出极为难过的神色,“Oh,难道这世上所有的相遇最终都会走向离别吗?这真是糟透了亲爱的。”

    人生像匆匆交错的老旧齿轮,面对离别,没人会不伤感,只是人长大了,总要开始习惯告别。

    “别这么说,Zoe,”张玥柠笑得坦然又温柔,“世界这么大,能在这趟短暂旅程中认识你,已经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了。”

    “那以后你会回来吗?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以后有机会再回加州,我一定来看你。”

    “好,”Zoe笑着走回吧台,从底下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张玥柠面前,“Nicki,这是我送给你的。”

    张玥柠饶有兴味地看了看Zoe,只听Zoe接着说:“知道你爱听Brian,我特意把他最经典的几首曲子收录到了一张碟片里,希望你喜欢,也希望今后你看见它的时候能想起我。”

    伸手接过,张玥柠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它的正面用烫金的马克笔写了一句话:

    「Best wishes on your new beginning.」

    稀松平常的祝福语,末尾处还画了一颗红心,看起来很是用心且精致。

    张玥柠笑弯了眼睛,“谢谢,我特别喜欢,一定好好珍藏。”

    “我给Jeremy也送了一张,你曾经的爱人,你们都喜欢Brian,”Zoe的口吻惋惜又无奈,“他也有来和我道别,在你来的前五分钟,他刚刚离开。”

    张玥柠沉了口气,挑挑眉不置可否,她摸着唱片盒子,只朝Zoe礼节性勾起嘴角,暂时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你们分开了,我能感觉到,他不喜欢这个结局。”Zoe摇摇头,停顿了几分,最终喟然长叹。

    “Just like me.”

    茫然片刻,斟酌良久,张玥柠还是给了倾听者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是每段故事都会有结局的,Zoe。”

    Zoe的表情看上去果然似懂非懂,“那是为什么?”

    “大概,就像我们听过的唱片一样,一首一首,循环往复,最终都会曲终人散。”

    可能是两国的文化鸿沟难以逾越,亦或是张玥柠的描述太过迂回,这句话显然还是Zoe万万理解不了的,她用蹩脚的中文问“曲终人散”是什么意思,没等张玥柠回应,她就抢先自问自答。

    “Never,or no way?”

    无奈于外国友人执拗的热心肠,为了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张玥柠只能浅浅一笑,决定给出更为浅显的释义。

    “Simply put, it's over,because...the love has no results....”

    “It's over,I know...”Zoe点头,终于不再钻牛角尖,只难过地撇撇嘴,“那么,作为你的朋友,我会给你最真诚的祝福...”

    Zoe挠了挠脑袋,从口袋里掏出张“小抄”,对照着生涩念完一句话,“祝你...前路璀璨,Nicki,愿我们后会有期。”

    张玥柠瞪大眼睛,惊诧于一个老外竟能说出这样的谚语,“嗯?你自己学会的吗?”

    “这是刚刚Jeremy留下的,”Zoe把纸条平放在桌面,“我说我想学习一下你们中国人的告别语,他就写了这两句给我。”

    张玥柠注意到,一张鹅黄色的绒面纸上,方方正正,笔触圆滑,正是韩骏的字迹——

    「前路璀璨,后会有期。」

    张玥柠也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老掉牙的话术,但彼此都是真心的。

    缘分兜兜转转,旧梦不复,过往的是非对错都将变成如烟往事。真心希望在充满变数的未来里,他们都能活得更好,拥有得更多。

    加州的雨季,电闪雷鸣、暴雨骤降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状况,在张玥柠打算离开前,Zoe给了她一把雨伞,还心细地在她肩膀上披了个披肩。

    “Nicki,你要永远记得有我这个朋友。”

    张玥柠感激不已,“一定,我会想你的,Zoe。”

    晚来风急,走出唱片店已是晚上七点多,张玥柠裹着披肩往前还没走几步,城市上空就被乌云遮挡,天色越来越暗。

    没过多久,一场暴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降临了,背景掺杂的是一阵阵嘈杂的风声和雷声。

    其实张玥柠一直都很讨厌下雨,会弄脏鞋的泥水、不小心溅到裤脚上的水滴、到处撑伞慌张赶路的行人,以及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所扬起的水珠,都让人感到恐惧和压抑。

    所以真要回忆起来,那个时刻本应该没什么特别。

    庆幸于Zoe的贴心,张玥柠举起伞快步前行,试图尽快坐上一辆车,或找一家咖啡店避雨。

    直到她感觉握在掌心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

    手机电量不满,以为是垃圾短信,她下意识想划走,定睛一看,是来自微博上一条官方发布的新闻。

    标题为《柏林乒乓球世界杯开赛在即,国乒确认最终出征名单》。

    疾驰的脚步就那么停下了,张玥柠伫立在雨中攥紧了呼吸,手指顿了一顿,双击触屏点开了新闻。

    正文内容字数很多,她一目十行,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快速获取关键词,最后用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就读完了整篇报道。

    当时的很多细节张玥柠无法一一表述清楚,她只记得那一瞬间的雨忽然越下越大,漫天飘落的雨点几欲填满天地间的空隙,耳边雷声隆隆,鹤唳风声呼啸而过,以及被雨天困在道路中央的拥堵车辆的鸣笛声。

    她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新闻里的那句话——

    国乒队内三轮循环战,程启锋在最终的综合排名里进入前五,也因此取得了双打上场的资格。

    就在她意识漂游的一分钟内,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张玥柠把手机紧紧贴近耳廓,她想用心跳聆听来自万里之外的声音。这一刻,世界像被暂时按了静音键,喧杂声收束,世间万物万籁无声。

    接通后,对面的声音很柔,却因隔绝所有杂音,入耳时无比清晰,“张玥柠。”

    张玥柠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心间的澎湃汹涌,静静应声,“嗯。”

    “我有话跟你说。”异常兴奋的声音却被压得很低,很低。

    “我也是。”

    “那一起说好不好?”

    “好。”

    “我入选了。”

    “我毕业了。”

    几乎异口同声之后,手机还在通话中,然而他们都安静下来,背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听筒,一时分不清来自这头还是那头。

    真的很像一场梦。

    期盼过好事成真,可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那种不真切的虚幻感却占据了全部的感官与视线。

    张玥柠想,那次在飞机上,上天一定听见了她的声音,她也愿意相信,接下来发生的都是好事。

    百分百的好事。

    半晌,对面的声音再次透过电流传输过来,嗓音温柔,却稍带微颤,“我终于有机会摘星星送你了。”

    站在大雨滂沱的伯克利街头,张玥柠任由此刻眼前一片朦胧,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宝贝,来看我吧。”

    “程启锋,我们柏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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