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部分行李用专线包裹邮回了国内，张玥柠直接从旧金山出发。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辗转，飞机降落在勃兰登堡机场。
这里六月的夜还残留不住白日的暖阳，凉风乍起，面前施普雷河上咸涩潮湿的气息与植物根茎的黏土味交融，硬生生把欧式哥特河畔的意境杂糅进了中草药倒罐里。
连空气都是新鲜的，过往几乎走遍大半个地球，张玥柠却是头一次来柏林。
东柏林墙漫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兄弟之吻的涂鸦跟前挤满了拍照的人群，还有海鸥聚集的船坞、博物馆岛上的柏林大教堂...
在这座处处充满了浓厚艺术氛围的城市，有一场与爱人浪漫的赴约。
世界杯已进行到第四日，中国队轻松晋级了八强。
作为本届比赛器材与周边的运营商，这次吴娜和高博带着儿子潇潇也来了现场。
张玥柠这几日都和吴娜他们以及没有任务安排的其他队友待在一起，在比赛结束之前，除了在赛场上的偶然碰面，她选择不和程启锋有过多单独的接触，以免他分心。
上回见到潇潇还是在他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这次知道他在，张玥柠专程买了一整套的LEGO送给他。
不知张玥柠内心本质就是个孩子，还是她有天生的孩子缘，潇潇在收到这份礼物的五分钟内，就和她毫无边界地熟络了起来，拉着她一起玩积木、缠着她听自己分享在幼儿园里各种好玩的事等等。
最后潇潇干脆“抛弃”了吴娜和高博，不论张玥柠走到哪，他都要拉着她的手跟前跟后。
总之，自从来到柏林，晚上潇潇会乖乖地随爸妈回房间休息，白天里他就一直粘在张玥柠左右，任凭吴娜问什么，潇潇都会附加一句前提，“玥柠阿姨呢？她去我就去！”
此前很少和孩子接触，这次张玥柠身边突然多了个“小跟班”，她倒也不亦乐乎。
男团八进四比赛散场，吴娜和高博在场下和工作人员正交涉着器材后续的排布，张玥柠带着潇潇在场边，正准备给他套上外套，刚刚忙完琐碎的程启锋就挎着球包，风尘仆仆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疯子叔叔！”潇潇率先看到他叫了一声，向他欢快地招手。
张玥柠惊喜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你怎么过来啦？”
“刚散了，这会儿没什么事，来看看你，”程启锋应声走近，和潇潇先打了个招呼，“潇潇，刚刚你有看叔叔们比赛吗？”
“看啦看啦，我一直在看，连厕所都舍不得去呢。”
他小大人的样子把两人的心都化了一半，程启锋蹲了下来，与他平视，“是嘛，那你觉得哪位叔叔的表现最好呀？”
“叔叔们都赢了，所以我觉得都好...”小机灵鬼的黑眼珠乌溜溜地转，两秒后马上改口，“但最好的肯定是疯子叔叔啦！”
潇潇笑得很甜，程启锋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人小鬼大。”
随后坐在了张玥柠身边，程启锋贴近她说了句悄悄话，“宝贝，我...有点想你了怎么办？”
张玥柠观察着潇潇的表情，确定他没听到后，又瞄了眼周围，羞怯地说：“别闹，快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加训呢。”
程启锋挤挤眼笑着，“好，待会儿就去，允许我和你待五分钟...”
张玥柠怔了一下，朝他噘起嘴角，点了点头。
数月未见，却因重大比赛在眼前始终彼此克制，果然现在就只是这么近距离坐着，两人都已察觉到了心痒难耐。
程启锋转头往后看了看，还好，场内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后三排几乎都空了。
于是他斗胆往她身边凑近了些，在身侧与她的手交握，又伸头去贴她的脸，直至轻柔温热的触感落在她耳垂，他又一碰既收，声音也实在蛊惑得不像话。
“‘充电’五分钟，待机五小时。”
张玥柠瞬间脑袋发晕，心尖颤动，脸颊和耳根都烧起来。恍惚了一会儿，她嗔一眼罪魁祸首，后者跟个没事人一样支着下巴，故作正经地目视前方。
太坏了。
不谙世事的潇潇看不懂眼前两位成年人暗流涌动的无声交流，也并未意识到自己是颗小灯泡，他东张西望了许久，忽然出声，“啊哦，我的鞋带怎么散了啦？”
“啊，没事，我来给潇潇系上。”
几乎一秒回神，张玥柠把手从相扣的十指间抽出来，红脸瞪了程启锋一眼，只恨眼下没机会“报复”他。
她低头去系鞋带，却感觉很别扭似的，怎么都打不上那个结。
看她一次次都没有成功的模样，程启锋不留情地咯咯取笑她，“小笨蛋，这事还得我来，你鞋带还是以前我教你的呢。”
“你教的我？我怎么不记得了？”张玥柠皱眉疑惑着。
“年纪不大，忘性倒不小，”程启锋站起身，在张玥柠发顶轻轻拍了一下，说着便蹲在了潇潇身边，“来，潇潇，我给你系啊。”
“好！”看着程启锋双手随意一交叉两秒就将鞋带系好，潇潇欢天喜地拍手叫好，“哇，疯子叔叔太棒啦，比我爸爸妈妈系得还要快！我要跟你学，到了幼儿园我要去系给老师还有小朋友们看！”
“没问题，等叔叔比赛打完，一定把潇潇教会好吗？”
“好呀，好呀！”
三人谈笑风生的，此时吴娜和高博回来，刚好瞅见这腻腻歪歪的一幕，吴娜大老远就叹道：“我的天，现在亲生父母是彻底不要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家三口呢！”
潇潇闻言更是玩心大起，站在二人中间一手抱住了一个。
吴娜笑着调侃，“就你那小短手，还想一次抱俩？”
“可是我好喜欢玥柠阿姨，还有疯子叔叔啊！”
高博也笑呵呵的，“为什么这么喜欢啊，连爸妈都不要啦？”
“因为玥柠阿姨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乐高！”
“那疯子叔叔呢？”
“疯子叔叔刚教我系鞋带了，还有还有...”潇潇又眨眨眼，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因为玥柠阿姨最喜欢疯子叔叔，所以我也喜欢他！”
四人惊奇对视一眼，吴娜不可思议道：“宝宝，这谁告诉你的啊？”
“是薛祥叔叔和孟霖叔叔！”
吴娜仰头大笑，“哈哈哈这哥几个真是魔怔了吧，跟我儿子面前也不忘八卦你俩！”
孩子的逻辑无敌，但也最纯真无邪，程启锋表示很爱听这句话，但听孩子一口一个“疯子叔叔”多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潇潇啊，那能不能不叫疯子叔叔，叫启锋叔叔？”
“啊？是妈妈让我这么叫的！”潇潇转身指向吴娜，“她说你打球的时候很疯，脾气不好，还和裁判吵过架，所以叫疯子！”
“得，六亲不认了这是，一言不合就先把自己老母亲卖出来啊！”高博“噗嗤”一声，在旁边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吴娜闭眼，手握拳锤了锤前额，“这个小没良心的！”
程启锋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张玥柠搂过潇潇问，“那看了疯子叔叔打球，潇潇觉得妈妈说的对吗？”
“对，疯子叔叔打球的时候感觉超凶的...但是，但是，他对我一点都不凶，所以我还是喜欢他！”
童言无忌，几人一起笑到破功，程启锋顺应道，“行，只要我们潇潇开心就好！那潇潇后面一定要给疯子叔叔多加加油，好不好？”
“好！”
张玥柠捏了捏潇潇的脸蛋，“我以后要能生个像潇潇这么聪明可爱的小家伙就好啦。”
“疯子疯子，听见没，老张给你递话呢，”吴娜作势顺水推舟，“她都没说想结婚，直接想生孩子了，你看着办吧！”
张玥柠飞去一记眼刀，“损不损啊你，孩子面前你别乱说啊。”
“你放心，就算我不说，就咱队里那几个大喇叭也不会闲着的，”吴娜摇摇手，转脸看张玥柠，“再说我也没说错呀，上回从首尔回北京都说好了一块儿聚聚，结果我们聚的时候你俩和好了就窝家里过二人世界，怎么喊都不来，气死我了！”
张玥柠赶紧过去扯住吴娜的胳膊，让她小点声，“别的就算了，潇潇才五岁，不要这么早让他知道成年人说话会不算话，破坏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想象。”
“哇，你真好意思说啊？那你就是承认了你重色轻友咯？”不仅声儿没小，吴娜还故意提高了音量，“张玥柠，我现在算是认清你的本来面目了，我很受伤，你得补偿我！”
“你对我不应该很了解嘛，”张玥柠答得理直气壮，“况且你这个人，世界给你一拳，你能还它三脚，就不要在我这装可怜啦。
“我能马上给你三脚，你信不信？”
“潇潇，你妈妈欺负我，快帮我！”
“我来了我来了！”潇潇只觉得妈妈和玥柠阿姨你一言我一语很好玩，虽然一句听不懂，还是笑嘻嘻地冲过去横在两人中间，二大一小齐齐笑作一团。
程启锋和高博也满眼笑意地看着这一幕。
张玥柠与吴娜，当年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又总在国际大赛的决赛场相逢，争来夺去、当仁不让。如今时过境迁，她们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旅途，可一见了面却仍然能三言两语就打破数年的断层时光，像少女般嬉戏互呛。
女人之间的友情不似男人般肝胆相照，更胜在那份不动声色的温柔救赎。
**
比赛进行到最后一日，下午的女团决赛已经结束，中国队全面高捷，3:0力克日本，毫无悬念地再夺桂冠。
男团已于昨日3:0淘汰了中国香港，今天，他们将在柏林赛场迎来与东道主德国队的最后决战。
事情走到这里，张玥柠自知结果必定不会脱离预期，她觉得一切都完美极了。
她是，程启锋是，他们的故事也是。
柏林当地时间晚上七点三十分，比赛开始。
孟乐出任第一单打，轻松拿下全队第一分，章辰阳紧随其后，迎战德国队实力最强选手，也是中国队这两年的最大劲敌，弗雷德。
11:7，章辰阳在拿到1:0领先之后，第二局起，主场作战的弗雷德开始占据主动，几个多回合、远距离的高球他都易如反掌，而后都是以章辰阳的扑空和出界告终。接连失分带来的挫败干扰了章辰阳的状态，也影响了这场对决的最终走向。
2:3，章辰阳丢了一分。
接着，是程启锋与吴赫的双打，他们在先失一局的情况下连胜两局，却在第四局开局遭遇双方僵持不下的争议球，最后裁判认为是对方回球擦边，判定该球为德国队得分。
两人求胜心切，心态也因第二场失利和这个争议球受到了影响，决胜局以5:11的悬殊比分败下阵来。
双方大比分2:1，德国队暂时领先。
看台上，众人神色忧虑，邓楠紧张地抓着张玥柠的手，小声咕哝一句，“这情况，怕是有些不妙啊。”
吴娜长长舒了口气，“就看薛祥的了，相信他能挺住。”
张玥柠不知在想什么，惯常地没有情绪，也不说话。
比赛来到第四场。
近两年实力突飞猛进的薛祥表现惊人，面对眼前落后的不利局势，面对双方都至关重要的一局，他上来就未给对手任何机会，每一球都处理得干净利落。虽第三局的比分超出了11分，但好在有惊无险，他还是以3:0赢得比赛，也顺利扭转乾坤，将双方拉回了同一起跑线。
薛祥拿下的这一分振作了整个队伍的士气，也让人们对男团冠军最终花落谁家充满了无限猜想。
第五场决胜盘。
双打上场前，章辰阳拍了拍程启锋的肩膀，眼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程启锋也紧紧回握了兄弟的手，是安慰，也是给自己的激励。
上一次在团体赛中扮演着决定生死的重要角色，程启锋记得是八年前全锦赛，他代表省队在最后一局力挽狂澜，战胜了吴赫，夺得了全锦赛的男团冠军。
如今时隔多年再次走上团体赛的决胜局，是在如此重要的国际赛场上。
而这一回，他与吴赫将要面对的是弗雷德和他的多年搭档，汉斯，目前他们是世界男子双打的三号种子。
与汉斯之前有过几次单打交手，程启锋对他还算是了解，李国亮分析过他的打法与自己非常相似，同为左横选手，也都属于出手凶悍，落点果断的类型。
在原先唯一一次双打交战中，程启锋和孟霖的组合就曾输给过他们，而这次是德国的主场，再加之他与吴赫的组合配合的时间不算长，很显然在这场对局中他们不占太大优势。
果然，和薛祥那场实力悬殊的对局相比，这场双打刚一上来就遭遇强大冲击。两三个来回之后，我方两人便已明显处于被动，汉斯的战术与之前完全不同，发球及落点都怪异到让程启锋措手不及，而吴赫也被弗雷德压制，找不到进攻机会，只能步步防守。
大约是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第五场第一局就陷在了胶着之中，德国队紧咬比分，且眼看他们的气势逐渐高涨，每赢一球，场中和看台上本土观众的一声声高昂的呐喊也让程启锋与吴赫倍感煎熬。
在双方几度难舍难分的拉锯战后，15:13，德国队险胜第一局。
拿了毛巾走下场，四周观众席趁着空隙聒噪嘈杂，邻座对手虎视眈眈，程启锋脑子嗡嗡的，不自觉掐了掐自己的鼻尖，然后抬头，刚好与坐在看台第一排的张玥柠浅浅撞上了视线。
没来得及注意她的表情，但莫名地，就那么一秒，程启锋就手抖得厉害，导致在接过李国亮递过来的水时，手指用力太紧，把水洒了出来。
“慌个什么劲儿，”李国亮托住他差点掉落的水瓶，不动声色道，“心理素质什么时候变这么差了？”
二人依然沉默着，不断深呼吸平复心绪，对于李国亮谨慎给到的复盘信息，对于众队友送上的纾解和鼓励的话语，选择无声接收。
中场时间结束，末了，李国亮轻描淡写说了最后一句，“以不变应万变，千万别被对手蒙蔽，要想办法把控制主动权的节奏握在自己手里。”
大部分时候程启锋都是个临场发挥型选手，他很少会给自己制定什么计划。所以当他重回球台边上时，他的脑海里也根本没有清晰的逻辑和方向。
但他知道，与其花心思去琢磨对方可能会采取的战术，不如就听师父的话。
得想办法把节奏的控制权夺回来。
面对这场关乎全队与国家荣誉的比赛，二人再次拿起球拍，准备好迎战。
在对手正上场之际，吴赫帮程启锋整理着衣领，暗暗鼓劲一声，“加油。”
“加油。”程启锋轻声应道。
比赛再次开始，程启锋转变心态，坚信自己前三板过人的优势，开局就在场下队友们激情的欢呼声中接连得分，除了与吴赫拼命抢回自己的节奏外，凌厉如炬的目光也盯得对方有些发怵，逐渐退避三舍，方寸尽失。
开局便取得了4:0的领先，两人借此将优势延续并扩大，11:6，他们毫不费力地拿下第二局。
随后又是一个11:8，程启锋与吴赫以绝对优势连扳两局，将比分反超，率先拿到盘点。
第四局，汉斯已然有些急躁，开局就频频失误，连丢三分，德国主教练眉心紧锁，按捺不住举手要了暂停。
与隔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国亮的一派自在，见惯了风浪与浮沉的他不再有任何战术部署，只叮嘱两人抓住领先优势，不要松懈。
比赛进入后半段白热化阶段，虽有老将弗雷德带动汉斯试图追分，但此时的程启锋与吴赫已经势如破竹，开始主导局势，令对手的节奏频率完全被带偏，始终找不到反超比分的机会。
比分打到9:6，去到场边捡球时，程启锋那颗紧绷的心松了一松，不禁抬眼，向属于他们的大后方望去。
那里有李国亮，有并肩作战的队友，有多年携手而行、踏浪而歌的兄弟姐妹，他们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都向他投来无可撼动的坚定眼神。
而最最重要的，是在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国际大赛的现场，有他深爱了十年的女人全程陪伴。
这么想着，程启锋的视线往看台上缓缓偏移，但不知为何，原本张玥柠的位置上此时却没了她的身影。
眼看自己与吴赫将要赢下整场比赛，偏偏这个时候不见了她。思绪杂乱的几秒钟内，程启锋的视线在场边急速逡巡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玥柠并没从现场离开，而是从看台上走了下来，此刻正站在隔板之外的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她笃定的眼神与微笑糅合成世上最动人的光彩，闪烁的眸子既像星星又像太阳反射进他的眼底，程启锋被那并不灼热的光亮晃住了眼。
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那一瞬达到燃点，程启锋抬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角，只觉身后来自她的目光像一股热浪，看似无形，却在向外喷吐着遮天盖地的光圈，给予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们的愿望马上就能成真了，对吧。
随着吴赫一个迅猛进攻，弗雷德回球出界，比分10:6，来到我方局点，同时也是世界杯男团比赛的赛点。
焦躁的对手濒临放弃边缘，程启锋趁热打铁，最后一个侧身短球，以致汉斯判断失误，回球没过网。
两人拿下了最后一球。
终局11:6，大比分3:1，程启锋与吴赫为团体战赢得决胜局最后一分。
中国队以3:2战胜东道主德国队，最终夺冠。
胜利的那一刻，看台上沸腾一片，人群里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鲜红，印有中国队队员名字和照片的横幅也被一条条拉起，国人欢庆胜利的声浪此起彼伏。
场馆上方仿佛被陡然升空的光芒点亮，粒粒星屑透过灼热的空气因子尽数喷发，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程启锋昂起头，觉得有些刺眼。
昔日战神本已褪去风华、黯然无光，可此时此刻的他竟如同一颗稳步上升的中心天体，于万众瞩目中背负万丈荣光，奔赴华丽壮阔的终点。
高昂的喝彩声响彻在耳畔，渐渐被水汽模糊了视野，眼底又酸又热，程启锋下意识阖上双眼，感受着心脏与太阳穴的强烈跳动。
疲惫又兴奋的二人似乎都忘了接下来的所有流程，吴赫第一时间丢拍、倒地，后方队友踏过挡板，冲到台前打算与二人相拥庆贺。
耳边的嗡鸣声随之消弭，程启锋睁开眼，回首望去，暗光里那双夺目闪烁、满怀希望与温柔的眼睛，是那个角落里唯一亮着的地方。
像一只曾在大海中央迷失方向的深海鱼，经历过漫长的翻山越岭与长途跋涉，他终于找到了岸边的灯塔。
现在，他只要再向前一步便能垂手可得。
于是绕过了层层叠叠围上来的兄弟们，程启锋反方向冲到了场下。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怔愣目光中，在还未及她身前的距离里，程启锋一把拽过了张玥柠的胳膊，将她拉入了怀中。张玥柠也没有推开那双力大无穷的手臂，而是同样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了他。
在全场聚焦的视线与噼里啪啦的闪光灯之下，他们无所顾忌地深情相拥在一起。
“宝贝，我做到了！”程启锋把唇沉溺在张玥柠耳边哽咽着，深沉而温柔的音色向她的心脏倾泻下来。
“我们在莫斯科和鹿特丹留下的遗憾，从现在起，全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程启锋更紧地把张玥柠整个人压在怀里，好让多余空气都排空，迫切分享着潮水退却后心口处劫后余生的呼吸。
周遭一片喧腾，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张玥柠，你听...”
“什么？”
“现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张玥柠试图屏住呼吸去听他的心跳，炽热、坚实，竟与自己共振成了相同紧密的频率。
眼角的泪顺着两颊滑落在他早已湿透的肩膀上，张玥柠轻轻地抽噎，“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是的，从这一刻开始，一切的艰难困苦都结束了。
与鲜活荣耀一起来的，是他们终于拥有了在全世界面前名正言顺拥抱彼此的身份。
闪光灯早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但神奇的是，全场无人打断他们，那个拥抱停留了很久，久到彼此浑身血液都有点循环不畅。
空气凝结，飘摇欲坠的虚晃之中，张玥柠听见程启锋的声音再度从耳边传来。
“对不起，原谅我花了十年时间长大。”
“现在，我终于走到了你身边。”
这里六月的夜还残留不住白日的暖阳，凉风乍起，面前施普雷河上咸涩潮湿的气息与植物根茎的黏土味交融，硬生生把欧式哥特河畔的意境杂糅进了中草药倒罐里。
连空气都是新鲜的，过往几乎走遍大半个地球，张玥柠却是头一次来柏林。
东柏林墙漫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兄弟之吻的涂鸦跟前挤满了拍照的人群，还有海鸥聚集的船坞、博物馆岛上的柏林大教堂...
在这座处处充满了浓厚艺术氛围的城市，有一场与爱人浪漫的赴约。
世界杯已进行到第四日，中国队轻松晋级了八强。
作为本届比赛器材与周边的运营商，这次吴娜和高博带着儿子潇潇也来了现场。
张玥柠这几日都和吴娜他们以及没有任务安排的其他队友待在一起，在比赛结束之前，除了在赛场上的偶然碰面，她选择不和程启锋有过多单独的接触，以免他分心。
上回见到潇潇还是在他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这次知道他在，张玥柠专程买了一整套的LEGO送给他。
不知张玥柠内心本质就是个孩子，还是她有天生的孩子缘，潇潇在收到这份礼物的五分钟内，就和她毫无边界地熟络了起来，拉着她一起玩积木、缠着她听自己分享在幼儿园里各种好玩的事等等。
最后潇潇干脆“抛弃”了吴娜和高博，不论张玥柠走到哪，他都要拉着她的手跟前跟后。
总之，自从来到柏林，晚上潇潇会乖乖地随爸妈回房间休息，白天里他就一直粘在张玥柠左右，任凭吴娜问什么，潇潇都会附加一句前提，“玥柠阿姨呢？她去我就去！”
此前很少和孩子接触，这次张玥柠身边突然多了个“小跟班”，她倒也不亦乐乎。
男团八进四比赛散场，吴娜和高博在场下和工作人员正交涉着器材后续的排布，张玥柠带着潇潇在场边，正准备给他套上外套，刚刚忙完琐碎的程启锋就挎着球包，风尘仆仆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疯子叔叔！”潇潇率先看到他叫了一声，向他欢快地招手。
张玥柠惊喜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你怎么过来啦？”
“刚散了，这会儿没什么事，来看看你，”程启锋应声走近，和潇潇先打了个招呼，“潇潇，刚刚你有看叔叔们比赛吗？”
“看啦看啦，我一直在看，连厕所都舍不得去呢。”
他小大人的样子把两人的心都化了一半，程启锋蹲了下来，与他平视，“是嘛，那你觉得哪位叔叔的表现最好呀？”
“叔叔们都赢了，所以我觉得都好...”小机灵鬼的黑眼珠乌溜溜地转，两秒后马上改口，“但最好的肯定是疯子叔叔啦！”
潇潇笑得很甜，程启锋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人小鬼大。”
随后坐在了张玥柠身边，程启锋贴近她说了句悄悄话，“宝贝，我...有点想你了怎么办？”
张玥柠观察着潇潇的表情，确定他没听到后，又瞄了眼周围，羞怯地说：“别闹，快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加训呢。”
程启锋挤挤眼笑着，“好，待会儿就去，允许我和你待五分钟...”
张玥柠怔了一下，朝他噘起嘴角，点了点头。
数月未见，却因重大比赛在眼前始终彼此克制，果然现在就只是这么近距离坐着，两人都已察觉到了心痒难耐。
程启锋转头往后看了看，还好，场内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后三排几乎都空了。
于是他斗胆往她身边凑近了些，在身侧与她的手交握，又伸头去贴她的脸，直至轻柔温热的触感落在她耳垂，他又一碰既收，声音也实在蛊惑得不像话。
“‘充电’五分钟，待机五小时。”
张玥柠瞬间脑袋发晕，心尖颤动，脸颊和耳根都烧起来。恍惚了一会儿，她嗔一眼罪魁祸首，后者跟个没事人一样支着下巴，故作正经地目视前方。
太坏了。
不谙世事的潇潇看不懂眼前两位成年人暗流涌动的无声交流，也并未意识到自己是颗小灯泡，他东张西望了许久，忽然出声，“啊哦，我的鞋带怎么散了啦？”
“啊，没事，我来给潇潇系上。”
几乎一秒回神，张玥柠把手从相扣的十指间抽出来，红脸瞪了程启锋一眼，只恨眼下没机会“报复”他。
她低头去系鞋带，却感觉很别扭似的，怎么都打不上那个结。
看她一次次都没有成功的模样，程启锋不留情地咯咯取笑她，“小笨蛋，这事还得我来，你鞋带还是以前我教你的呢。”
“你教的我？我怎么不记得了？”张玥柠皱眉疑惑着。
“年纪不大，忘性倒不小，”程启锋站起身，在张玥柠发顶轻轻拍了一下，说着便蹲在了潇潇身边，“来，潇潇，我给你系啊。”
“好！”看着程启锋双手随意一交叉两秒就将鞋带系好，潇潇欢天喜地拍手叫好，“哇，疯子叔叔太棒啦，比我爸爸妈妈系得还要快！我要跟你学，到了幼儿园我要去系给老师还有小朋友们看！”
“没问题，等叔叔比赛打完，一定把潇潇教会好吗？”
“好呀，好呀！”
三人谈笑风生的，此时吴娜和高博回来，刚好瞅见这腻腻歪歪的一幕，吴娜大老远就叹道：“我的天，现在亲生父母是彻底不要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家三口呢！”
潇潇闻言更是玩心大起，站在二人中间一手抱住了一个。
吴娜笑着调侃，“就你那小短手，还想一次抱俩？”
“可是我好喜欢玥柠阿姨，还有疯子叔叔啊！”
高博也笑呵呵的，“为什么这么喜欢啊，连爸妈都不要啦？”
“因为玥柠阿姨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乐高！”
“那疯子叔叔呢？”
“疯子叔叔刚教我系鞋带了，还有还有...”潇潇又眨眨眼，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因为玥柠阿姨最喜欢疯子叔叔，所以我也喜欢他！”
四人惊奇对视一眼，吴娜不可思议道：“宝宝，这谁告诉你的啊？”
“是薛祥叔叔和孟霖叔叔！”
吴娜仰头大笑，“哈哈哈这哥几个真是魔怔了吧，跟我儿子面前也不忘八卦你俩！”
孩子的逻辑无敌，但也最纯真无邪，程启锋表示很爱听这句话，但听孩子一口一个“疯子叔叔”多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潇潇啊，那能不能不叫疯子叔叔，叫启锋叔叔？”
“啊？是妈妈让我这么叫的！”潇潇转身指向吴娜，“她说你打球的时候很疯，脾气不好，还和裁判吵过架，所以叫疯子！”
“得，六亲不认了这是，一言不合就先把自己老母亲卖出来啊！”高博“噗嗤”一声，在旁边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吴娜闭眼，手握拳锤了锤前额，“这个小没良心的！”
程启锋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张玥柠搂过潇潇问，“那看了疯子叔叔打球，潇潇觉得妈妈说的对吗？”
“对，疯子叔叔打球的时候感觉超凶的...但是，但是，他对我一点都不凶，所以我还是喜欢他！”
童言无忌，几人一起笑到破功，程启锋顺应道，“行，只要我们潇潇开心就好！那潇潇后面一定要给疯子叔叔多加加油，好不好？”
“好！”
张玥柠捏了捏潇潇的脸蛋，“我以后要能生个像潇潇这么聪明可爱的小家伙就好啦。”
“疯子疯子，听见没，老张给你递话呢，”吴娜作势顺水推舟，“她都没说想结婚，直接想生孩子了，你看着办吧！”
张玥柠飞去一记眼刀，“损不损啊你，孩子面前你别乱说啊。”
“你放心，就算我不说，就咱队里那几个大喇叭也不会闲着的，”吴娜摇摇手，转脸看张玥柠，“再说我也没说错呀，上回从首尔回北京都说好了一块儿聚聚，结果我们聚的时候你俩和好了就窝家里过二人世界，怎么喊都不来，气死我了！”
张玥柠赶紧过去扯住吴娜的胳膊，让她小点声，“别的就算了，潇潇才五岁，不要这么早让他知道成年人说话会不算话，破坏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想象。”
“哇，你真好意思说啊？那你就是承认了你重色轻友咯？”不仅声儿没小，吴娜还故意提高了音量，“张玥柠，我现在算是认清你的本来面目了，我很受伤，你得补偿我！”
“你对我不应该很了解嘛，”张玥柠答得理直气壮，“况且你这个人，世界给你一拳，你能还它三脚，就不要在我这装可怜啦。
“我能马上给你三脚，你信不信？”
“潇潇，你妈妈欺负我，快帮我！”
“我来了我来了！”潇潇只觉得妈妈和玥柠阿姨你一言我一语很好玩，虽然一句听不懂，还是笑嘻嘻地冲过去横在两人中间，二大一小齐齐笑作一团。
程启锋和高博也满眼笑意地看着这一幕。
张玥柠与吴娜，当年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又总在国际大赛的决赛场相逢，争来夺去、当仁不让。如今时过境迁，她们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旅途，可一见了面却仍然能三言两语就打破数年的断层时光，像少女般嬉戏互呛。
女人之间的友情不似男人般肝胆相照，更胜在那份不动声色的温柔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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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进行到最后一日，下午的女团决赛已经结束，中国队全面高捷，3:0力克日本，毫无悬念地再夺桂冠。
男团已于昨日3:0淘汰了中国香港，今天，他们将在柏林赛场迎来与东道主德国队的最后决战。
事情走到这里，张玥柠自知结果必定不会脱离预期，她觉得一切都完美极了。
她是，程启锋是，他们的故事也是。
柏林当地时间晚上七点三十分，比赛开始。
孟乐出任第一单打，轻松拿下全队第一分，章辰阳紧随其后，迎战德国队实力最强选手，也是中国队这两年的最大劲敌，弗雷德。
11:7，章辰阳在拿到1:0领先之后，第二局起，主场作战的弗雷德开始占据主动，几个多回合、远距离的高球他都易如反掌，而后都是以章辰阳的扑空和出界告终。接连失分带来的挫败干扰了章辰阳的状态，也影响了这场对决的最终走向。
2:3，章辰阳丢了一分。
接着，是程启锋与吴赫的双打，他们在先失一局的情况下连胜两局，却在第四局开局遭遇双方僵持不下的争议球，最后裁判认为是对方回球擦边，判定该球为德国队得分。
两人求胜心切，心态也因第二场失利和这个争议球受到了影响，决胜局以5:11的悬殊比分败下阵来。
双方大比分2:1，德国队暂时领先。
看台上，众人神色忧虑，邓楠紧张地抓着张玥柠的手，小声咕哝一句，“这情况，怕是有些不妙啊。”
吴娜长长舒了口气，“就看薛祥的了，相信他能挺住。”
张玥柠不知在想什么，惯常地没有情绪，也不说话。
比赛来到第四场。
近两年实力突飞猛进的薛祥表现惊人，面对眼前落后的不利局势，面对双方都至关重要的一局，他上来就未给对手任何机会，每一球都处理得干净利落。虽第三局的比分超出了11分，但好在有惊无险，他还是以3:0赢得比赛，也顺利扭转乾坤，将双方拉回了同一起跑线。
薛祥拿下的这一分振作了整个队伍的士气，也让人们对男团冠军最终花落谁家充满了无限猜想。
第五场决胜盘。
双打上场前，章辰阳拍了拍程启锋的肩膀，眼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程启锋也紧紧回握了兄弟的手，是安慰，也是给自己的激励。
上一次在团体赛中扮演着决定生死的重要角色，程启锋记得是八年前全锦赛，他代表省队在最后一局力挽狂澜，战胜了吴赫，夺得了全锦赛的男团冠军。
如今时隔多年再次走上团体赛的决胜局，是在如此重要的国际赛场上。
而这一回，他与吴赫将要面对的是弗雷德和他的多年搭档，汉斯，目前他们是世界男子双打的三号种子。
与汉斯之前有过几次单打交手，程启锋对他还算是了解，李国亮分析过他的打法与自己非常相似，同为左横选手，也都属于出手凶悍，落点果断的类型。
在原先唯一一次双打交战中，程启锋和孟霖的组合就曾输给过他们，而这次是德国的主场，再加之他与吴赫的组合配合的时间不算长，很显然在这场对局中他们不占太大优势。
果然，和薛祥那场实力悬殊的对局相比，这场双打刚一上来就遭遇强大冲击。两三个来回之后，我方两人便已明显处于被动，汉斯的战术与之前完全不同，发球及落点都怪异到让程启锋措手不及，而吴赫也被弗雷德压制，找不到进攻机会，只能步步防守。
大约是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第五场第一局就陷在了胶着之中，德国队紧咬比分，且眼看他们的气势逐渐高涨，每赢一球，场中和看台上本土观众的一声声高昂的呐喊也让程启锋与吴赫倍感煎熬。
在双方几度难舍难分的拉锯战后，15:13，德国队险胜第一局。
拿了毛巾走下场，四周观众席趁着空隙聒噪嘈杂，邻座对手虎视眈眈，程启锋脑子嗡嗡的，不自觉掐了掐自己的鼻尖，然后抬头，刚好与坐在看台第一排的张玥柠浅浅撞上了视线。
没来得及注意她的表情，但莫名地，就那么一秒，程启锋就手抖得厉害，导致在接过李国亮递过来的水时，手指用力太紧，把水洒了出来。
“慌个什么劲儿，”李国亮托住他差点掉落的水瓶，不动声色道，“心理素质什么时候变这么差了？”
二人依然沉默着，不断深呼吸平复心绪，对于李国亮谨慎给到的复盘信息，对于众队友送上的纾解和鼓励的话语，选择无声接收。
中场时间结束，末了，李国亮轻描淡写说了最后一句，“以不变应万变，千万别被对手蒙蔽，要想办法把控制主动权的节奏握在自己手里。”
大部分时候程启锋都是个临场发挥型选手，他很少会给自己制定什么计划。所以当他重回球台边上时，他的脑海里也根本没有清晰的逻辑和方向。
但他知道，与其花心思去琢磨对方可能会采取的战术，不如就听师父的话。
得想办法把节奏的控制权夺回来。
面对这场关乎全队与国家荣誉的比赛，二人再次拿起球拍，准备好迎战。
在对手正上场之际，吴赫帮程启锋整理着衣领，暗暗鼓劲一声，“加油。”
“加油。”程启锋轻声应道。
比赛再次开始，程启锋转变心态，坚信自己前三板过人的优势，开局就在场下队友们激情的欢呼声中接连得分，除了与吴赫拼命抢回自己的节奏外，凌厉如炬的目光也盯得对方有些发怵，逐渐退避三舍，方寸尽失。
开局便取得了4:0的领先，两人借此将优势延续并扩大，11:6，他们毫不费力地拿下第二局。
随后又是一个11:8，程启锋与吴赫以绝对优势连扳两局，将比分反超，率先拿到盘点。
第四局，汉斯已然有些急躁，开局就频频失误，连丢三分，德国主教练眉心紧锁，按捺不住举手要了暂停。
与隔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国亮的一派自在，见惯了风浪与浮沉的他不再有任何战术部署，只叮嘱两人抓住领先优势，不要松懈。
比赛进入后半段白热化阶段，虽有老将弗雷德带动汉斯试图追分，但此时的程启锋与吴赫已经势如破竹，开始主导局势，令对手的节奏频率完全被带偏，始终找不到反超比分的机会。
比分打到9:6，去到场边捡球时，程启锋那颗紧绷的心松了一松，不禁抬眼，向属于他们的大后方望去。
那里有李国亮，有并肩作战的队友，有多年携手而行、踏浪而歌的兄弟姐妹，他们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都向他投来无可撼动的坚定眼神。
而最最重要的，是在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国际大赛的现场，有他深爱了十年的女人全程陪伴。
这么想着，程启锋的视线往看台上缓缓偏移，但不知为何，原本张玥柠的位置上此时却没了她的身影。
眼看自己与吴赫将要赢下整场比赛，偏偏这个时候不见了她。思绪杂乱的几秒钟内，程启锋的视线在场边急速逡巡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玥柠并没从现场离开，而是从看台上走了下来，此刻正站在隔板之外的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她笃定的眼神与微笑糅合成世上最动人的光彩，闪烁的眸子既像星星又像太阳反射进他的眼底，程启锋被那并不灼热的光亮晃住了眼。
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那一瞬达到燃点，程启锋抬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角，只觉身后来自她的目光像一股热浪，看似无形，却在向外喷吐着遮天盖地的光圈，给予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们的愿望马上就能成真了，对吧。
随着吴赫一个迅猛进攻，弗雷德回球出界，比分10:6，来到我方局点，同时也是世界杯男团比赛的赛点。
焦躁的对手濒临放弃边缘，程启锋趁热打铁，最后一个侧身短球，以致汉斯判断失误，回球没过网。
两人拿下了最后一球。
终局11:6，大比分3:1，程启锋与吴赫为团体战赢得决胜局最后一分。
中国队以3:2战胜东道主德国队，最终夺冠。
胜利的那一刻，看台上沸腾一片，人群里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鲜红，印有中国队队员名字和照片的横幅也被一条条拉起，国人欢庆胜利的声浪此起彼伏。
场馆上方仿佛被陡然升空的光芒点亮，粒粒星屑透过灼热的空气因子尽数喷发，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程启锋昂起头，觉得有些刺眼。
昔日战神本已褪去风华、黯然无光，可此时此刻的他竟如同一颗稳步上升的中心天体，于万众瞩目中背负万丈荣光，奔赴华丽壮阔的终点。
高昂的喝彩声响彻在耳畔，渐渐被水汽模糊了视野，眼底又酸又热，程启锋下意识阖上双眼，感受着心脏与太阳穴的强烈跳动。
疲惫又兴奋的二人似乎都忘了接下来的所有流程，吴赫第一时间丢拍、倒地，后方队友踏过挡板，冲到台前打算与二人相拥庆贺。
耳边的嗡鸣声随之消弭，程启锋睁开眼，回首望去，暗光里那双夺目闪烁、满怀希望与温柔的眼睛，是那个角落里唯一亮着的地方。
像一只曾在大海中央迷失方向的深海鱼，经历过漫长的翻山越岭与长途跋涉，他终于找到了岸边的灯塔。
现在，他只要再向前一步便能垂手可得。
于是绕过了层层叠叠围上来的兄弟们，程启锋反方向冲到了场下。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怔愣目光中，在还未及她身前的距离里，程启锋一把拽过了张玥柠的胳膊，将她拉入了怀中。张玥柠也没有推开那双力大无穷的手臂，而是同样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了他。
在全场聚焦的视线与噼里啪啦的闪光灯之下，他们无所顾忌地深情相拥在一起。
“宝贝，我做到了！”程启锋把唇沉溺在张玥柠耳边哽咽着，深沉而温柔的音色向她的心脏倾泻下来。
“我们在莫斯科和鹿特丹留下的遗憾，从现在起，全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程启锋更紧地把张玥柠整个人压在怀里，好让多余空气都排空，迫切分享着潮水退却后心口处劫后余生的呼吸。
周遭一片喧腾，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张玥柠，你听...”
“什么？”
“现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张玥柠试图屏住呼吸去听他的心跳，炽热、坚实，竟与自己共振成了相同紧密的频率。
眼角的泪顺着两颊滑落在他早已湿透的肩膀上，张玥柠轻轻地抽噎，“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是的，从这一刻开始，一切的艰难困苦都结束了。
与鲜活荣耀一起来的，是他们终于拥有了在全世界面前名正言顺拥抱彼此的身份。
闪光灯早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但神奇的是，全场无人打断他们，那个拥抱停留了很久，久到彼此浑身血液都有点循环不畅。
空气凝结，飘摇欲坠的虚晃之中，张玥柠听见程启锋的声音再度从耳边传来。
“对不起，原谅我花了十年时间长大。”
“现在，我终于走到了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