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鸳从未活的如此糙过,大雪飘零,她坐在冰凉石阶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沈浮白从药箱里拿出来的萝卜咸菜。

    “所以你治病不收银钱,这萝卜干就是他们以物换物的药钱?”

    沈浮白点头。

    “稀奇。”

    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谢鸳吃了两根萝卜干便吃不下了,她撑着下巴,凑近到沈浮白身前,“你有没有想过,你救他们,虽是千万功德,但到头来,那些人还是要在泞泥红尘中挣扎。”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何不救人就到底,摆渡到岸边。”

    沈浮白蓦的低头,极寡淡的眼迎上谢鸳炽热的视线。

    “你想说什么?”

    脚下的灯笼被一阵风掀翻,烛光挣扎闪烁,渐渐熄灭,天地间唯有朦胧的月光萦绕在两人身边。

    谢鸳与沈浮白隔得极近,呼吸交缠,她注视着他,漆黑的眸亮如寒星,

    “沈浮白,跟我去京城吧,那里才是你施展抱负,为民鸣冤的地方。”

    月华淡薄,沈浮白垂下眼,长睫落下一片阴影,长久的沉默后,他薄唇轻启:“谢鸳,我——”

    说话时有东西忽然压在了他肩膀上,他稍愣,抬眼去看,忽然怔在原地。

    小雪未尽,零星雪花落在谢鸳眉睫,她闭眼靠在他肩头,面上肌肤如玉般白皙细腻,鼻尖痣把她青涩乖巧的气质染上几分鲜妍。

    沈浮白凝视着她,眼里闪过深沉的光亮。

    其实他隐瞒了谢鸳一些事,顾珏与他的忘年之交是始于她。

    当年顾珏帮他,多半原因是因为他与谢鸳年纪相仿,睹人思人,后来相熟了,顾珏跟个老顽童似的,每次见面他都会向他炫耀他有一个生在皇宫未曾蒙面但很漂亮的孙女,沈浮白总逗他,

    “万一容貌平平呢。”

    夕阳西下,顾珏眯着眼笑意祥和,“我孙女啊,将来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的。”

    后来顾珏便托人从京城带了一副谢鸳的画像......

    夜风轻拂,贴在谢鸳面颊上的青丝纹丝不动,沈浮白眼眸眨动,犹豫片刻,将手慢慢抬起来。

    冰凉的手指温柔地将凌乱的青丝挽于耳后,月光照亮了她苍白明艳的脸,残留的泪痕也被沈浮白的指腹轻柔地擦拭掉。

    大雪渐浓,沈浮白大手揽住谢鸳的腰身,轻松将她抱在怀中,转而又提起被风吹灭的灯笼,缓慢地走入无边夜幕。

    月色朦朦,织春在院中焦急走动,忽然间她瞧见墙边钻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心头顿时一紧,她抬起头,来人一身白,雪白的衣衫,满肩发的白雪,手里还抱着个白裙姑娘,织春看清后吃惊地张大嘴,眼睁睁看着沈浮白把公主抱到床架上。

    他来时无声去亦无声,织春送他走后手忙脚乱地关紧门,又仔细给公主检查她才徒然卸下一口气,弯腰掖被子时织春才发现公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公主,你是被我吵醒了吗?”她唇颤,手指紧绷如弓弦。

    谢鸳没看她,又阖上了眼睛,良久后,织春撑着头昏昏欲睡时,她听见一道极轻的声音,如梦呓般,却让她骨颤肉惊。

    “织春,本宫要做一件大事。”

    .

    东偏房中燃起一盏烛灯,沈浮白与顾青山对桌而坐,目光相接,气氛沉默紧绷,唯有烛火噼啪燃烧。

    “凡尘行走,名讳只是代号,我不探究你的来历,今日前来只为一事。”顾青山抿唇,片刻后他犹豫道:“今夜,我瞧见你抱着我外甥女......”

    沈浮白眼睫微颤,昏暗的烛光照着他周正立体的脸。

    “我外甥女她虽聪慧过人,但有些事她身在局中难以看清自己,我虽不知你们如何相识,但我在局外看的清楚,我这外甥女她是喜欢你的。”

    窗外大风横吹,吹皱了一地的薄雪,沈浮白侧过头,望着那被混沌风雪吹得哐哐响的窗,他听见顾青山问:

    “所以你呢,你喜欢她吗?”

    不堪重负的木窗被大风吹出细缝,冷雪拂来,他忽然站起身,

    “天气严寒,不如我们喝一杯吧,喝了我就告诉你。”

    “好。”

    沈浮白拿出白日病人所赠的清酒,倒了满满一茶杯,他递过去,顾青山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好了,快说吧,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外甥女?”

    沈浮白不急不慢地向他走去,顾青山的眼睛泛起迷蒙的水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摇摇晃晃,面色酡红,“快......快说......你喜......”

    沈浮白沉默俯身,看着醉晕过去顾青山,他的眸如墨般浓稠。

    竟然真是一杯倒,顾珏果然没骗他。

    然后他附耳在顾青山耳边低语了一句话。

    第二日,顾青山宿醉醒来,头疼欲裂,他刚想出门去找沈浮白算账,不料谢鸳将他堵在了屋中。

    “舅舅,我想知道顾家与娘亲是如何生了嫌隙。”

    精神萎靡的顾青山被这话顿时吓了大跳,他瞪着眼看谢鸳,“你你你,之前不问,现在如何又想了解阿姐的事了?”

    谢鸳气定神闲,“有一件想做的事,与娘亲和顾家军有极大的关系。”

    “唉,你可知你知道的越多就离从前无忧的日子越远,如此,你还想听吗?”顾青山低低地叹了口气,见谢鸳眼神执着,他按住额头,走了几步在长凳上坐下。

    “罢了,老头之前也猜到你会问,那我便说与你听吧。”

    他倒了一杯水。

    “你先告诉我你觉得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他......勤政爱民、仁厚慈爱。”谢鸳道。

    顾青山似乎是轻笑了一声,饮尽白水后才缓缓开口,“阿姐自幼爱舞刀弄剑,从小在老头身边长大,与顾家兵关系亲昵。二十多年前,老头大败蛮夷,为大晋拿下这苑城,得到的却是皇室的猜忌。巧的是阿姐在踏青时遇到歹徒,被那时候还默默无闻的你父皇所救,此后阿姐疯魔了般不顾顾家不嫁皇室的祖训,宁愿与老头断绝父女关系也要嫁你父皇为妻。”

    谢鸳抿唇,很快猜出来龙去脉。

    “娘亲是为顾家才嫁给父皇的,她留在京城做质子,外公才能举家迁至关外。而顾家军原本是娘亲来继承的,但她入了皇室便再也不可能与刀剑为伍,顾家兵便以为娘亲贪图荣华富贵,抛弃了他们。”

    “你不亏是阿姐的孩子。”顾青山垂眼,脸上带了一丝沉重,“这些也是老头后来才想到的,但你猜错了一点,阿姐那时是当真喜欢你父皇才会嫁给他。”

    “她想与你父皇做对闲散夫妻,可你父皇野心不小,依仗顾家做了皇帝,阿姐她应该没与你讲过,她成亲后怀过四次孩子,次次都因作小人作祟而流亡,我从不相信这是巧合。”

    谢鸳脸色顿时煞白,垂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你若想知道真相,回去问阿姐,她定不会瞒你。你若想和从前一样,那就别问别想。”顾青山不忍心,倒了一杯凉水递与谢鸳,她接过,捧在手里却并不喝。

    许久谢鸳才重新开口问,: “舅舅,你想去游山玩水吗?”

    “从前想。”顾青山想起往事,眼里带了点笑,“小时候便分好了,阿姐接管顾家军,我这个草包呢就做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赏遍天下美景。”

    谢鸳又问:“那现在呢?”

    顾青山摇头,阿姐为顾家牺牲了一生,他不过是困于军营,但也自在逍遥,况且他早过了吃喝玩乐的年纪,顾家重担如今系在他一人身上,他不能走,也不会走。

    “我要替老头守好顾家军,守好阿姐和你。”

    “将来。”谢鸳低头抿了一口水,“舅舅,将来会有这一天的。”

    顾青山笑笑,于他而言,午夜梦回之时,他在梦中贪得几分游荡天下的乐趣足以。

    “走吧,该去看看老头了。”顾青山放下茶杯,温柔地摸了摸谢鸳的头。

    两人起身并行,长廊上白灯笼盏盏,猎猎寒风吹得衣诀翻飞,谢鸳凝视着灯笼上所题的‘奠”字,平静道:“舅舅,教我练武吧。”

    灵堂设在正厅,两人穿过回廊,与无数穿着素衣前来吊唁的人擦肩而过。

    赵管家哭肿了眼,躬身递香。

    两人接过香,撩起衣摆,笔直地跪在地上,对着灵柩重重磕头。

    顾珏生前吩咐过,丧事从简,所以谢鸳与顾青山披麻戴孝七日后就将他的棺椁入了土。

    而后谢鸳一改骄奢享乐的性子,主动跟着顾青山锻炼习武,因为时间紧迫,她连夜间也利用了起来,看她短短七日瘦了八斤,织春心疼不已,但面对谢鸳坚毅的眼神,她把相劝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最后两日,顾青山本该教谢鸳骑马,可疆界突生变故,面对蛮夷挑衅,他不得不回营地主持大局,于是便托付沈浮白教导谢鸳。

    “上马。”

    温暖的冬阳下,沈浮白一身黑衣骑装,端坐骏马之上,神采英拔,清贵无双,一张脸生的张扬俊美,眉眼却似一汪平和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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