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这些年为大晋鞠躬尽瘁,有功劳亦有苦恼,陛下且不能听信皇太女一面之词,若我父亲这等劳苦功高之人都要被罢官夺职,岂不是寒了朝臣的心。”

    濛濛细雨在檐外纷飞,林修远扑跪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请陛下三思。”

    四周众朝臣立刻一呼百应。

    “臣请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啊。”

    ......

    不多时,大殿里齐刷刷地跪倒了大片。

    皇帝性子本就温和,此时被群臣逼迫,他也没恼了脸,只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这才看向底下那位挺拔默立的青年,他问:“沈先生,此事也干系到沈家,你如何看?”

    众人听了,各怀心思地去看沈浮白,只见他抬手作揖,神色极为淡然。

    “陛下,臣拙见,功过难清,亦不可同日而语,种善因结善果,种恶因结恶果,太傅昔年为大晋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些年自然也享用了荣华富贵的善果,既然食了善果,那便断没有撇弃善果的道理。”

    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却让人感觉醍醐灌顶。

    是啊,功过是非,孰能算清,只能一笔归一笔,有功自有赏,有过自有罚,功过不能抵。

    “各位爱卿可还有什么高见?”

    这一回皇帝问话,底下再无声音。

    林则直挺挺僵跪在原地,太阳穴起伏着,连带着袖边那双苍老松弛的手都暴突出青筋,他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修远还在垂死挣扎,对着皇帝又是一磕,可惜还没出声就被谢鸳笑眯眯地打断。

    “林大人,你纵有千般道理,但太傅大人年事已高,更该退步抽身,否则日后病死朝上,又岂不是落天下人口舌,该骂父皇没有爱臣之心。”

    林则的脸由白渐红,浑身都在颤抖,他仰头深吸,侧过身去,手指抽搐地指向谢鸳。

    “你......逼人太甚......”

    压抑到极致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嘶哑得就会断裂开。

    可谢鸳却不动如山,居高临下地讥笑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当初在关外给沈氏判下叛国之罪的人可是林家二公子,若不是本宫去得快,怕是他会连夜屠尽沈氏全族。”

    “太傅大人,你觉得林魏此举是遭裴家歹人欺骗,还是......”她顿了下,满怀恶意地悠悠道:“想要杀人灭口啊,如此看来,你林家可是差点残害天下之师,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皆是第一次听到关外之事的隐情,目光不自觉全都看向林则。

    林则的脸色苍白的吓人,他悲叹地垂下头去。

    “陛下,林家清者自清。”

    皇帝看够了戏,只道:“罢了,皇太女说得有理,太傅年事已高,不应再为国事操心,也该退居家中,颐养天年,至于其余责罚......”

    说到此处,皇帝疲倦地闭上了眼。

    不知是因为累日处理文书,还是年纪大了受了冷风,他竟隐隐觉得头疼难忍。

    见状,李福全脸色骤变,躬下身去,皇帝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话,随即李福全站直身,高喝道:“陛下身子不适,劳太傅留下,容陛下稍后与人再议责罚之事,各位大人退朝吧。”

    皇帝离开后,林则好像被人掏空了力气,宛如枯萎的树叶,颓然跌坐在地上,一张苍老的脸只剩沧桑。

    “父亲......”林修远伸出手去搀他,林则却兀自踉跄地站起来,他叫住谢鸳,目光阴冷的如一条毒蛇。

    “是不是你......一早设计便设计好了,你早知沈浮白他们是沈氏一族......”

    快到殿门口的谢鸳停住脚步,她回过头来看着林则,唇角浅浅勾起,“虽是本宫搭的戏台子,但也要多谢林太傅,哦不,现在应该叫您林老爷,为本宫唱这出大戏。”

    一句林老爷,可谓杀人诛心。

    林则面色忽而黑忽而青,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

    谢鸳晦暗的目光从他哆嗦的手指头上划过,她温和一笑,语气颇凉。

    “本宫向来不喜他人用指头指我,不过念在林老爷年纪大了,这些年又为大晋不辞辛苦,本宫酌情,容你死后再派人去取你手指头。”

    闻言,林则只觉得肺脏被搅碎般愤怒,他两眼瞪得大大的,五官狰狞成一团,“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亲!”

    林修远慌里慌张地接住往后跌的林则,这才发现他面色涨成了紫红色,紧闭着双眼,竟是被谢鸳活生生气晕了。

    “太医,快叫太医。”

    就是这么一声,大殿里瞬间陷入一片大乱,惊慌喊叫中,谢鸳转头,她看向沈浮白。

    闷雷轰隆,毫无预兆的大雨滂沱而降,风撞进檐下,谢鸳的眼眸温软清亮,她轻轻道:“走吧,回家了,沈先生。”

    有情还似无情。

    众人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情无不复杂。

    一个不容小觑的谢鸳,一个百年后现世的沈氏,大晋往后的天,怕是跟这变化莫测的天象一般,不可捉摸。

    “沈先生,还请稍稍留步。”

    李福全小跑追出来时谢鸳与沈浮白正好在外头停住了脚。

    “李公公可是还有话说?”

    李福全喘了两下气,才道:“陛下叫老奴来送沈先生一程。”

    看见旁边的谢鸳,他又揖礼补充,“老奴见过皇太女殿下。”

    扫了眼李福全额头的薄汗,谢鸳懒懒摆手,同沈浮白道:“本宫去前面等你。”

    大雨如注,打在飞檐屋瓦上,噼啪的响。

    谢鸳方才走出了这小方天地,便被秦肇拦下了,两人立在檐角下。

    谢鸳有些新奇地望着他:“秦卫尉有事?”

    秦肇点头,“臣想问公主,织春姑娘是否同您一起来了?”

    谢鸳十分惊讶,“织春自然是来了,秦卫尉是有事寻她?”

    秦肇道:“织春姑娘还欠我一顿酒,既然她也来了,那臣便去寻她,打搅公主了。”

    他揖了礼,正要离去,却与后方沈浮白的视线对上,他愣了一愣,转身离开。

    “先生?”

    “先生?”

    李福全连叫了两声,沈浮白才回过神来,脸上流露出歉疚的神情,“公公方才说陛下还有话同我说?”

    李福全说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遍。

    “陛下说,沈先生放心,该是沈家的,便是沈家的。”

    李福全看出沈浮白的心思不在这里,说完这句话他便笑了笑,又道:“先生,陛下看重您,公主也看重您,你快走吧,别叫公主等急了。”

    雨声连绵,水气蒙蒙,秦肈的身影在暴雨中渐行渐远,谢鸳凝眉望着。

    也不知何时,秦肇与织春关系走的如此亲近,如今她身份特殊,于公于私,她身边的人亲近天子近臣,这并非好事。

    片刻后她才注意到沈浮白走近了,他身后的李福全笑呵呵地向她揖礼。

    “九公主,奴才就送你们到这了,雨天路滑,今后这天也不知会不会像今日这般乌云密布,殿下千万保重。”

    “这场雨下得好。”

    谢鸳抬头望天,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她看着檐外的暴雨,碎发贴在脸颊,她一双黑润的眼睛亮晶晶的。

    “公公,你看这天是乌云密布,本宫看这天却是要雨过天晴。”

    “曾经有人同本宫说过,雨过天晴,好彩自来。”

    李福全稍愣,谢鸳却撑起伞,兀自走下了石阶。

    沈浮白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灰暗的雨幕里。

    两人走到宫外时湿冷的雨恰好停了,被乌云藏住的太阳趁机钻出头来。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天色格外的明亮。

    织春迎上去,雨棠趁机将马凳安置在马车下。

    谢鸳见了她们,却只是将湿漉漉的伞递给织春,然后她转了转眼,问道:“沈大人,现在天色不错,你我不如走回去?”

    沈浮白看着笑吟吟的谢鸳,微垂下眼睫。

    “依公主所言。”

    出了皇宫那条官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卖吃食的、做戏法的、挑货的、耍杂耍的、斗蛐蛐的......数不胜数,其中嗓子最亮堂的还要数吆喝糖葫芦的汉子。

    见雨棠嘴馋,谢鸳便打发她去买,织春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们走慢些,你快点回来。”

    雨棠点点头,欢快的像泥鳅一般钻进了人潮里。

    谢鸳同沈浮白并肩而行,走在前面。

    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混着湿漉的雨气,侵染了两人的眼角眉梢。

    沈浮白习以为常,谢鸳与他相反,虽在京城长大,但却对京城脚下的人间烟火知之甚少,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便轻盈了起来。

    沈浮白看着她悠然自得的样子,眼中一阵情绪涌动,却又压了下去。

    谢鸳仿佛一早注意到他的反常,她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沈浮白搭下眼帘,方才大殿里的细言碎语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半晌后,他道:“如今宫里的人都说沈家这次出世是有非分之想,你不怕吗?”

    “非分之想?”谢鸳眼睫微动,竟是轻轻地笑了,她道:“你确实应该要对我有些非分之想才对。”

    话音刚落,她便摸了摸肚子,“哎呀,我饿了,去吃馄饨。”

    不远处,馄饨铺子香气四溢,生意极好,此时恰好空出一桌,谢鸳立刻提裙赶过去。

    馄饨铺子的老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老妻,头发花白的妇人正手脚麻利地端走前一位客人吃好的碗筷,又从围裙兜里取出抹布,利落地一擦,这才热情地招呼谢鸳。

    “姑娘,坐。”

    身后的织春赶忙上前仔细擦拭着木凳,妇人见了,也不恼,任旧笑意吟吟地问,“姑娘可是要吃些什么?”

    谢鸳道:“三碗馄饨。”

    织春站起来,赶紧摇头,“两碗就行,公......小姐,你们吃,我吃过了。”

    妇人点头离去,那煮馄饨的老伯手脚极快,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便端上了桌,等织春看过去时,已经晚了。

    两碗馄饨都放了葱。

    织春蹙眉,正要开口讲话,一旁的沈浮白不声不响地将其中一碗馄饨里的葱花都挑了出来,然后放到了谢鸳面前。

    见状,织春呛咳一声,若无其事地退到一边。

    谢鸳用勺子从碗里舀出几颗馄饨分给沈浮白。

    “这是谢礼。”她惬意地吃了口鲜汤,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

    沈浮白坐的笔直,头也不抬道:“医者自然要心细。”

    谢鸳摆了摆头,自顾自娇笑道:“沈郎对我,果真体恤入微,既然暗中看我许久,你还知我有哪些毛病?”

    沈浮白不说话,沉默地把脸埋进馄饨碗里,谢鸳却放肆地笑出声来。

    馄饨吃到一半时,雨棠姗姗来迟,嘴里咬着糖葫芦,右手还拿着三串糖葫芦。

    织春孤疑打量她,“我记得你没带多少铜钱,怎么买了四串?”

    雨棠将甜渣吞下去,脸笑得像朵花儿。

    “自然不是我买的啦,这几串都是秦大人请的。”

    “秦肇?”谢鸳惊愕抬头,“他也在这儿?”

    雨棠道:“方才在街上碰见,不过他有急事,现在该是在回宫的路上吧。”

    谢鸳看了眼织春,见她神色无异,便按捺住心里的疑惑。

    一旁的沈浮白放下筷子,面无表情道:“我吃好了。”

    “沈大人,吃糖葫芦吗,一人一串刚好。”雨棠分了织春一串,热情地看他,“若是你不吃,小姐正好能吃两串。”

    沈浮白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伸手,“多谢。”

    谢鸳也接过一串,正要吃,便听她旁边的人不冷不淡地问:“我自幼爱吃糖葫芦,一串不够 ,公主这串能否分我?”

    谢鸳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

    “你爱吃糖葫芦?”

    沈浮白面不改色,侧过脸对上她的视线,不说是或不是,只道:“公主不会连这串糖葫芦都舍不得吧。”

    谢鸳简直想笑,一串糖葫芦罢了,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她塞到他手里。

    “给给给,都给你吃,若还不够,我明日把京城里所有的糖葫芦都买了给你。”

    沈浮白拿着两串糖葫芦面色有些不自然地僵硬。

    谢鸳继续低头吃馄饨,心中暗自偷笑。

    没想到托糖葫芦的福,还能见到沈浮白如此幼稚计较的一面,当真是深藏不漏,外表清冷不可攀,内里竟然爱吃小孩子的零嘴。

    她不时抬眼偷看沈浮白。

    见他吃糖葫芦时味如嚼蜡的模样,不自觉猜想,或许沈浮白喜欢偷偷背着人吃糖葫芦?

    吃完馄饨后,两人慢走消食,长街尽头处有两个挑夫在路边相互吆喝。

    其中一人叫卖:“桃子嘞,又香又甜的大桃子。”

    另一人则高喊:“我家的桃子又甜又漂亮,小姑娘家都喜欢吃。”

    沈浮白慢慢停住了脚步,他道:“等等。”

    谢鸳疑惑挑眉,就见沈浮白不紧不慢地说:“不是答应你要请你吃桃子吗?”

    谢鸳愣住的片刻,沈浮白已经抬步往小摊贩处走去,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卖漂亮桃子的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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