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昔日声势赫奕的四皇子一派分崩离析,当初投靠他的走狗如今亦是人人自危。

    众人都知道陆九承是陛下的一把刀,所以当他一意孤行地带兵将余下叛军几乎屠戮殆尽时,朝中无人敢言,生怕下个刀子就落在自己头上。

    半座皇城的半空中浮动着新鲜的血腥气。

    正午时分,皇帝从昏迷中清醒过来,问清四皇子谋反的始末缘由后先是悲痛地口吐鲜血,然后命人将谢明景同林氏一族关押入狱,任何人不得求饶探视。

    偏偏太子胸有反骨,死里逃生后亦要为加害他性命之人磕头求饶,而谢明珠也一改往日娇蛮性子,沉默地跪在太子身边。

    御书房外,余下未参合谋反之事的林家学子皆跪在二人身后替林修远求情。

    皇帝本就大病未愈,见此情形暴怒之下又晕了过去。

    这正好便宜了谢鸳,当即给众人治了个“大不敬”罪,杖则三十大板,众人全乎地来,却是屁股开花,血淋淋地抬出宫外。

    至于太子和谢明珠,两人爱跪就让他们跪去吧。

    谢鸳笑眯眯地站在谢润嘉身侧,漫不经心玩着手指,闲问:“谢明景害你至此,救他干什么?”

    谢润嘉俊秀的面庞略为苍白,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平静道:“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

    “我看是骨肉相残的亲兄弟还差不多,”谢鸳阴阳怪气地哼笑了声,才好奇问:“你当真不恨他?”

    谢润嘉语气温和,“不恨。”

    谢鸳气笑,隔空踢了他一脚。

    “本宫当初真是瞎了眼,选你做太子。”

    .

    禁卫军押送着谢明景等人往诏狱去。

    远远便瞧见有一人立在宫道旁,衣着鲜艳华丽,不必想也知道是冠宠六宫的贵妃娘娘。

    见到她,惶恐的林家人发疯般想要冲上去,即便被禁卫军压住,口中仍不忘大声呼救:“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很快禁卫军便堵住了他们的嘴,首领恭敬朝林清如揖礼道:“臣见过贵妃娘娘。”

    林清如的唇边挂着一丝沉静的淡笑,平静道:“本宫借个人说两句话,望张大人通融。”

    “这......”张首领神情为难,可转念一想,贵妃虽为林家人,但也是揭穿告密林家谋反的功臣,略一犹豫后便点头同意了,“臣去前方等着。”

    一干人等离去后,静谧的宫道上只剩下两人。

    天光明亮,入秋的细雨忽然在此时飘飘落下,扑在脸上,叫人心烦意乱。

    谢明景悲惨地望着林清如,眸中透着恨意,“告发儿子,母妃又有什么好处?”

    林清如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他的头发开始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鼻梁......再到下巴。

    片刻之后,她才轻轻开口:“事到如今,你还不知自己因何而输,明景,你太蠢了,我早就提醒过你,林家并非良人,林则选你,也并非因血缘亲情,而是你盲目、自负且愚蠢。”

    “我记得你幼时最爱放风筝,有一回那风筝断了线,它越飞越高,你开心极了,以为它会永远在天上飞,那时候我就该告诉你,断线的风筝,不论飞的再高再远,最后都会摔下来。”

    “事到如今......”谢明景偏过头去,不再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清如听见他声音中的哽意,温柔地拍去他肩膀上的灰尘,道:“明景,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幼年那只断线风筝飞到了宫墙之外,而谢明景也会如他亲手放飞的风筝般远离皇城。

    做一个自在人,才是世间最畅快之事。

    谢明景并未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踱步往前走去,几步之后又忽然回过头,深深看了眼林清如后,长揖道:“母妃,原谅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

    直到谢明景的背影消失,林清如的眉宇间都始终蕴着一抹柔和笑意。

    御书房外,刚进宫的沈浮白撞见了前来复命的秦肇,他脚步骤然一顿,缓缓道:“秦大人,我有话同你讲。”

    秦肇的脸色极为颓废,不明所以地看他。

    沈浮白又道:“先进殿吧。”

    大殿之中,陆九承在,谢鸳亦在,见到他们二人同时进来,不约而同地挑了下眉。

    谢鸳见沈浮白身后没人,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匆匆上前问道:“织春呢?”

    秦肇眸光骤亮,转头看向他。

    在三道目光注视下,沈浮白张开了嘴,声音干涩得像一根拉紧的弦。

    “织春割喉自尽了。”

    他不忍心说出真相,但更不忍心欺瞒三人,便将织春之死全盘托出。

    这一瞬间,天崩地裂,五雷轰顶,谢鸳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抖动,若非没有陆九承眼疾手快地扶她一把,怕是早已摔倒在地。

    谢鸳死死抓住陆九承的手臂,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织春......织春......”

    “哐啷”一声,秦肇手中的长剑重重坠地,他颓然退后一步,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

    谢鸳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缓缓地抬起头,问道:“害她的人呢?”

    沈浮白瞥了一眼陆九承,随后握住谢鸳的手,低声道:“被关在林府,待陛下醒来听候发落。”

    话音未落,秦肇便无声捡起长剑,转身要离去。

    谢鸳一把抓住他,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痛,“你不能去。”

    她知道织春一定不会让秦肇为她送死,而秦肇也好不容易重获圣心,她不能让他淌进这趟浑水。

    秦肇正欲开口,陆九承忽然走到他身后,手掌拍在他的肩上,“秦大人,信我。”

    不过须臾,内殿传来欢呼。

    “陛下,陛下,太医呢。”

    “陛下醒了。”

    ......

    紧跟着,来福盛的声音高高响起,“宣陆大人,秦大人进殿!”

    秦肇失魂落魄,不为所动,陆九承与谢鸳对视一眼后,强行将他架了进去。

    等人离开,谢鸳强自镇定的冷静渐渐绷断,眼眶蓄满的泪大滴大滴滚落,她死咬唇瓣,不流露出一丝声音。

    “公主,若是痛,你哭出声来吧,不要伤害自己。”

    沈浮白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却是擦不尽。

    咸甜的血和涩意的泪吞进口中,谢鸳伏倒在他肩头,字字泣血,“我要那些人偿命。”

    她的泪泅湿他的肩膀,声音异乎寻常的冷酷。

    沈浮白望着她,叹了口气,片刻后才道:“公主,那些人你不能杀。”

    听见这句话,谢鸳怔住,缓缓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

    沈浮白不忍,却依旧硬下心来,一字一字道:“那些人,公主不能杀。”

    谢鸳肩膀颤了颤,一面笑着一面流泪,“你再说一遍。”

    沈浮白迎着她冰凉的目光,泰然自若道:“那么多人你杀不干净,反而只会让人都害怕你。”

    “哈......”谢鸳自嘲一笑,“差点忘了,沈太傅是救死扶伤的良医,但你真的从未亲手杀过人吗?”

    沈浮白静默稍许,沉声答道:“没有。”

    “是吗?”谢鸳身体前倾,面上浮现出悲愤之色,“你不杀人,那借他人手杀的人怎么算,借我的手杀的人又该怎么算,沈浮白,你当真是虚伪至极!”

    说着,她失望地退后半步,续道:“先前织春受辱,你要我放过蛮人,现在织春被人逼死,你又要我放过罪魁祸首,你告诉我,哪里的账是这么算的,要我一退再退。”

    ......

    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吵的不可开交,在内殿听了来龙去脉的皇帝被来福盛搀扶着走出,宣了跪在门外的太子进殿。

    谢润嘉显然也听清了谢鸳和沈浮白的争吵,一进大殿,便自发跪下,神色郑重地说道:“父皇,纵使有些人与四弟谋反有所牵连,但或许他们也有苦衷,儿臣认为不该对他们赶尽杀绝。”

    谢鸳沉着脸,怒斥道:“蛮夷虎视眈眈,这些乱臣贼子乱我江山,本就死不足惜。”

    谢润嘉抬头看她,温声劝道:“九妹,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何故要逼死他们。”

    谢鸳的眼神咄咄逼人,“是人还是畜生,太子哥哥莫要将错就错,自欺欺人,以至酿成弥天大祸。”

    双方僵持不下,皇帝出声制止,“既然太子和皇太女各执一词,不如听听第三人如何说,沈太傅,你认为谁对谁错?”

    这话说的实在荒唐,明晃晃的偏心让谢鸳几乎惨淡地笑出声来。

    果不其然,沈浮白想也不想地选择太子。

    “陛下,世上没有一尘不染的清水,又何必因小失大,毁去这片清水。”

    短短几句话让谢鸳恍惚至极,只觉得眼前人实在陌生。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袖口,那里沾了小片血渍。

    她忽然想起关外的清风。

    想起那片残阳,想起故意踩脏的鞋。

    想起他替她挡住刺眼的光,在她身前说要人间的万家灯火,生生不息。

    ......

    可是从什么时候,沈浮白渐渐与她背道而驰,还是说,从相遇,便是谎言。

    谢鸳定定站着,唇边抿出一抹苦笑,质问道:“沈浮白,你的理想抱负全都喂了狗吗?”

    不待他答,她续道:“是本宫太蠢,今日才看明白,你与太子是一丘之貉,本宫后悔了,不该遇见你,更不该逼你进京,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

    看着两人决裂,皇帝浑黄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情绪,末了巡视一圈,蹙起眉头,不满问道:“陆大人呢?”

    有人飞快回道:“陛下,臣瞧着陆大人提剑往宫外去了。”

    谢润嘉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惊呼:“不好!”

    皇帝与他想到一块儿,不由正色,冷冷抚额,“还不快点派人去拦住他!”

    来福盛朝门外使了眼色,殿外的小太监便飞速往宫外跑去。

    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到林府,可惜为时已晚。

    敞开的大门里,像是屠杀场,一地的尸首,四处流淌着鲜血,府上的人几乎被杀光了,唯一活口还被陆九承抵在刀下。

    见状,小太监哆哆嗦嗦大喊:“刀下留——”

    “噗嗤”

    鲜血漫天,撒了满地,尸体不甘心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陆九承满不在乎地往身上擦了擦血,抬起头,脸上溅满血迹,透亮的黑色眼珠直勾勾盯着人,挑眉笑问:“公公刚刚说什么?”

    小太监大脑一片空白,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你你,这是陛下要留的人。”

    陆九承啊了声,无辜的语气重夹杂着些许哀怨,“公公不早说,这刀一时快了,下次记得早点跟我说。”

    小太监:......

    最后他只得带着陆九承一个活人回宫交差。

    皇帝自然又是生了好大一通火,但罪人已死,别无他法,只能将擅作主张的陆九承下了牢狱,至于谢明景等人的惩处,皇帝以龙体欠佳为由,待容后再议。

    夜里,林清如捧着亲手熬做的参汤进了养心殿。

    皇帝坐在桌案前,手边的折子堆了半人高,全是为谢明景等人求情的。

    他审视着她,目光冰冷摄人。

    “爱妃也是来求情的?”

    林清如摇头。

    “哦?”皇帝眸色越发幽深。

    林清如倏然跪下,语气坚定道:“臣妾恳求陛下废除四皇子,他如此大逆不道,只有逐出京城,贬为苦寒之地的平民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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