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拿了银子活着的人总能好过一些。没有朝廷也还有知府从商户那里要来的银子。总不至于一点救济都没有。以目前掌握的状况看,知府张懋的罪是坐实了。

    “江莱!”吕锦程突然很严肃地说:“咱们要捅娄子了。”

    江莱笑,“你怕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不能为这些受苦的人们讨公道。”吕锦程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人间惨景。更可悲的是有人私吞了灾民的救命银子。

    “那我们就加把劲儿,把篓子捅大些,让那些人想遮也遮不住。”江莱拍拍吕锦程的肩膀。“张懋越是作死,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接下来五天的时间,他们赶着马车在顺宁最北的几个县转悠,听说加上自己的亲自验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宜宁县、钟凌县、吉县都有受到不同程度的雪灾。且无一例外地没有朝廷救济。

    “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江莱把本子塞进包里。每到一处他都把位置、是死伤人数、村民的证词、姓名等都一一记下,以便日后查证。

    “我们明日就往回走吧。”周放轻轻甩着马鞭。已经到了吉县北部,再往北就要到随州府地界,那里就不是他们该管的地方了。

    江莱道:“明日返回,现在先找地方歇脚。”两省交界处山多村子少,马车走了很久都没有看见能够过夜的村镇。

    江莱拿着地图看,最近的镇子都在百里之外。若是去那儿还不如折返往回走。两边差不多的路程,可是无论往哪边走,都得后半夜才能到。

    “实在找不到地儿,就在外面凑合一宿,咱们三个大男人怕什么。”吕锦程倒是无所谓,他小时候就跟着爹去外地送货,夜里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就在野外等到天亮。

    天已经很暗,盯着一处看久了眼睛疼,江莱放下地图揉揉眼,“也只能如此了。”还好他们带足了干粮和火石。找个背风的地方烧个火堆过夜也不是大问题。

    周放不放心,“再往前走走,这里山多,夜里有野兽我们未必能应付。”这个关口,他们三个不能出事。

    于是他们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在三人都失去希望时,看见了一家驿站。

    这等偏僻之地大概没有多少人住,驿丞私下收了银子就让他们仨住下。江莱多给了二两让他准备饭菜。

    驿丞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样子,收了银子兴高采烈地去了灶房。三人围坐在炉子旁取暖。虽然都是顺宁府辖下,但吉县要比芦沪县冷。

    这时进来一位婆婆,她手里提着壶,摸索着往说话的地方走。江莱见她眼睛不好,便起身去接她手里的热壶。拿过桌上的三只碗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热水。

    “还好遇到这家驿站,否则咱们三人个得在外面过夜,这天还挺冷。”吕锦程喝了一口热水,身子从里到外都暖和了。

    老太太道:“方圆百里都没有镇子,就这一家驿站,你们赶上了也是幸运。”

    “是呢,托婆婆的福,我们今日不用挨饿受冻了。婆婆您坐,我们是从外地来探亲的,您跟我们说说话吧。”江莱扶老太太坐下。

    “哎,好。”老太太大概也是寂寞,有人愿意跟她说话,她显得很高兴。

    交谈中才知,老太太与驿丞王顺是母子,王顺家就剩下一个老母亲,又是眼睛看不见的,他就干脆把母亲也接到驿站来住。

    这家驿站虽然地脚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来往的客人夜里没地方住就得拿银子住这里。由于偏,所以也就管的不严,因为这个王顺私下里赚了不少银子。

    “王小哥是个能干的,婆婆您有福啊。”江莱跟老太太聊着,“年前雪那么大,驿站没有受损,定是王小哥管理有方。”

    “可不是嘛。”有人夸她儿子,老太太自然高兴,“我儿日日扫房顶上的雪,屋子一点没受损,就连上头都夸我们顺儿能干呢。”

    上头?江莱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他笑着问:“婆婆,上头是哪个?难道还有大官儿住咱们这里吗?”

    “那可不,可大的官儿了,好像是什么钦差。”

    三人都难掩兴奋,吕锦程哎呀一声:“钦差这么大的官都住过这里,这是福地啊。婆婆,钦差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要去哪儿?干什么呢?”

    “年前来的,要干啥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听说要去府城。”老太太浑浊的眼里充满疑惑,“可去府城不该走夹山沟啊。”

    “夹山沟?不是该走官道吗?”江莱问。他们就是顺着官道来到这家驿站的。

    老太太并未把三人当坏人,况且年前的事她现在拿出来说也没什么,所以就有问必答。

    他们从老太太的嘴里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钦差来了顺宁府地界,但却不知因何走了夹山沟那条路。更奇怪的是第二天钦差走了没多久就又回来了,驿站都没到就匆匆回了随州府。这还是老太太听儿子说的。

    夹山沟到宜宁比官道近很多,平时很多人愿意走那条路。但年前正是下大雪的时候。夹山沟顾名思义是要经过一条山沟,有积雪不好走容易出事。

    老太太把脸凑近江莱小声说:“好像是有人想让钦差走夹山沟,我想跟他们说夹山沟不能走。前些日子有马车在那翻了,可是我不敢。我儿子常说来这里的人都不好惹,叫我千万别招他们。”

    “娘,您瞎说什么呢。”王顺端菜进门,他打发了老娘赔笑道:“几位,莫怪,我娘跟我在这荒山野岭的太冷清,见着人就聊个没完,她说的话可别当真,听听就算了。”

    江莱笑道:“小哥说的哪里话,我们几个走了十来天的路都没怎么跟人说过话,婆婆愿意跟我们聊,也是给我们解闷。”他拿出二两银子放到桌上,“再来一坛好酒,小哥也与我们一起,喝点夜里睡得香。”

    见又有银子王顺高兴,本不想与他们同坐,但人家热情邀请,而且这大半夜的也不会再有人来,他便欣然同意。不止老太太寂寞,王顺也是两杯酒下肚就变成了话唠。

    江莱不能饮酒,周放与吕锦程便与王顺喝,周放一杯吕锦程一杯,一坛酒一半进王顺肚子,终于把人喝晕了。

    周放觉得差不多了就问他:“老弟,钦差走夹山沟是咋回事?你跟我们说说呗。”

    王顺眼神迷瞪,“不、不能说。”

    “有啥不能说的,就当解闷打发时间了,王哥说来听听。”江莱给王顺倒酒,“我听大娘的意思是有人胁迫钦差走夹山沟。真有这回事?”

    “不是,没人。”王顺一只手晃来晃去摆个不停,“哪有人敢胁迫钦差。”

    “王哥,我敬你一杯。”吕锦程把装满酒的杯子塞进王顺手里。王顺又灌了一大口。

    三人相互配合,最后王顺彻底没了防备,借着酒劲把事情全说了。

    原来那天晚上驿站除了从随州府来的钦差一行人,还有另外一人。那人提前七八天就住到这里,并且给张顺不少银子。具体是什么来路张顺不清楚,但从他言谈举止上看感觉像是当官的。

    可是官差却不拿官牌住驿站反而是拿银子,王顺很不理解。直到他瞎眼的娘无意中听到这人与钦差随从私下见面才觉得此事不简单。

    说来真是凑巧,有官家人在,王顺的娘不便在驿站里呆着。那天有钦差就更不敢露面,王顺娘就到马厩旁的破房子里,打算在哪儿凑合一晚。老太太躺在干草堆里,身上盖了两张棉被。她眼睛看不见,也没点灯。

    然后她就听见不甚严实的门外有人说:“明日走夹山沟,这是地图,记得千万别弄错了。”

    老太太眼睛出生就是瞎的,所以她耳力特别好,当时就听出这声音是住这里好几天的那个人。儿子曾告诫她少在那人面前出现,看上去不是好惹的。

    所以当时老太太心里着急,想告诉他们夹山沟不能走,容易出事,但想到儿子她没敢吭声。等夜里客人都睡下,王顺来看他娘,老太太才跟儿子说了。

    王顺觉得不妙,因为那个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给钦差指出夹山沟那条路。他当时并未在意,只认为钦差大概是来调查什么的,走夹山沟也是为了公事。所以钦差问他去宜宁走哪条路合适,王顺留了个心眼,没有绝对说走哪条路,只说夹山沟最近一天就能到。

    本该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偷偷在驿站碰头,王顺就觉得大概不是好事。但他也不能改口,便装作不知。次日钦差一大早就走了,可是中午那帮人就急匆匆路过驿站往随州府方向飞奔。

    一过间王顺看见了早晨还好好的钦差身上血淋淋的。王顺吓坏了,只跟母亲说钦差回去了。老太太并不知道内情,所以才没有隐瞒。

    王顺断断续续说完,人已经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从王顺的话中不难看出,是有人故意引钦差走夹山沟,而且那人是提前几天在驿站等着。最关键的一点钦差队伍里有人吃里扒外。

    “钦差刚来顺宁地界就受伤,这未免也太巧了。”吕锦程道。

    “怕不是巧合。”江莱神情严肃,他眼里闪着光。若是如他所想,那张懋的罪就再加一条。

    周放:“接下来怎么办?回去交差?还是继续查?”

    吕锦程道:“夹山沟我们该去看看。明知雪天走那里危险,还有人故意引钦差去,那里必定不简单,亲自去看一看也许能发现些什么。”

    “你说的没错,夹山沟一定要去一趟。”江莱赞同,“明日我们继续往北,既然都走到这了就去随州府地界看一看。”

    三人打定主意,把王顺扶回房间后就都回房睡了。次日王顺醒来也忘了昨晚的醉话。三人吃过早饭继续赶路。

    大黑马经过一夜休息又精神百倍,撒开蹄子跑得飞快,半天就把三人带到随州府地界。三人就近走访了几个村庄。如齐墨诚所说,随州受灾更为严重。但不同的是他们拿到了上头发下来的银子,有很多人家已经着手建新房。

    而且他们从一些村民的口中得知,拿到银子前有朝廷的钦差亲自去看过他们。江莱认为看他们不一定,确认灾情才是真。朝廷总不能无缘无故不做任何核查就随便发银子。

    “张懋那厮怎敢如此胆大包天。”周放恨恨地锤了一下路边的孤树,他出身农家。知道种田的苦,所以就更恨张懋这种贪官污吏。

    “希望我们能还百姓一个公道。”江莱面色凝重,来之前他没有亲眼见到满是死气的村民,没有看到路边数不清的新坟头。

    可当这些都出现在眼前,这一切是那么惊心。无论盛世还是乱世苦的永远是百姓。朝廷给的一点施舍和救济都有人昧着良心揣自己兜里,简直丧尽天良。

    江莱:“走一趟夹山沟我们就回芦沪县。”该做的他们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要看赵鸿远那边给不给力。

    事情牵扯越多江莱心里越是没底,搬倒一届大吏谈何容易,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返回途中他们没敢再住那家驿站,王顺和他瞎眼老娘是重要的证人,可不能惊了他们,王顺有点小聪明,万一躲起来就麻烦了。

    三人绕过驿站后才去夹山沟。到了地方三个人下车仔细看。两山夹一沟,沟宽仅一仗多,长九仗有余。两侧是光秃的石壁。石壁上零星长着七扭八歪的树,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沟底还有些积雪。数不清的小石块也不足为奇,石壁风吹日晒很脆,时常会掉下一些碎石。

    “白来一趟。”吕锦程叹气。

    “吕兄,能上去吗?”江莱指着一侧的山顶问。

    吕锦程看了看上面的树,很坚定地说:“能。”

    他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钩子,甩到歪脖树上,吕锦程用力拽了拽绳索,觉得没什么问题,“我先上去看看。”

    吕锦程像灵活的猴子,嗖嗖几下就窜上去,到了上面他看了一下,对沟底的江莱道:“你还是上来自己看看吧,这里不对劲。”

    周放在下面拖着,吕锦程在上面拉绳子,终于把江莱拽上去了。到了上头心脏突突跳,江莱一屁股坐地上,就一根绳子爬到山顶其实很费力气,更重要的是心里害怕会掉下去。

    他长舒了一口气,想问怎么不对劲,然后就愣住了。只见山顶有一堆数量不小的石块,石头四周有单轨的车辙印,应该是独轮车。而且周围尽是脚印,就像是刚下过一场大雨,有人在泥泞的地面踩了脚印,之后就再没有人踏足这里,脚形状的泥印子就这样留下来了,十分清晰。

    “看来钦差的伤确实不是巧合,是有人往下推了石头。”吕锦程道。

    “不仅是石头,还有雪。”仅有石头的话太过明显,若是人为制造一场雪崩,这里的地形非常合适,而且不易引人怀疑。

    雪加上碎石从头顶倾泻而下,堵了前方的路也伤了钦差。随行的人急着救人,恐怕都没有上来看一眼。况且他们队伍里还有叛徒。

    因为灾情严重,钦差还没来得及视察顺宁府的灾情就受伤回京救治。于是顺宁府受灾严重的事便成为事实被报上去。

    这一招真够毒的,连钦差都被算计进去,事后若是败露,张懋甚至可以把责任推给钦差。如此若是不负责的钦差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也不得不帮着隐瞒一二,否则他就有失察之罪。

    从山顶下来,江莱拿出本子把这里仔细记上,又简单画了山谷的地形和山顶的的概况,做好这些,三人火速往回赶。

    回去熟门熟路要比来时顺畅的多,除了让马休息,其余时间都在赶路。他们仅用了五天便从吉县回到芦沪县城。

    马车直接赶到县衙。见到赵鸿远,江莱第一问的是他们家。

    赵鸿远:“不用担心,我亲自出面给挡了回去,你家里没事。”

    因为这事,张懋威胁撤了他的县令之职。赵鸿远都忍下来。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把张懋弄下去的决心。有此人在,他赵鸿远不会有好日子过。京中事已有着落,就看江莱能给他带回来什么。

    “这一趟如何?”赵鸿远急切地问。

    江莱把记事本交给赵鸿远,“都在上面了。”赵鸿远拿过本子坐下,从第一页开始看得认真,越往后他越心惊。“张懋要暗害钦差?贪财不够还想杀害朝廷命官,他怎么有这么大胆子。”

    不说别的,就暗害钦差这一项罪名坐实了,张懋就有可能掉脑袋。

    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刚有一丝欣喜赵鸿远又皱起了眉,“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啊,若找不到那名男子,王顺母子的证词只能证明有人故意引导钦差走险路,却无法证明是张懋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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