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疏禾凝神冷静下来,垂眸在自己受伤的腿上。

    “娘子,您快上来,那些追兵快登山了。”寻云一边捂着崔疏禾正流血的右腿。

    那是逃到山路上时,被树杈旁农夫的狩猎铁笼紧紧夹住,尖锐生锈的铁块像张开的狼齿,直直嵌入她整个下腿。

    山下传来兵器撞击声,崔疏禾赶紧按下寻云的肩,躲在一块宽大的石山后。

    “寻云,我跑不远的。你听我说,把这玉佩拿走,你从背面的山道下山去,回云安,去孟府,孟曼秋同我交好,去求孟中书,让他帮帮爹爹。不行的话,再去趟林府……”

    崔疏禾从袖中扯出一枚白玉莲状的玉佩,上头写着“崔”。

    “娘子!您这是做什么?”寻云被崔疏禾一番话给吓到。

    “追兵的目标是我。你放心,我会藏好的。你赶紧下山,只要能让爹爹减轻嫌疑,我也会跟着赦罪的。”

    “您骗我。您只是要我走。寻云不会走的,哪怕是死,都不会丢下娘子。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寻云瘪着嘴,一双铜铃一样大的眼珠子通红通红的,一脸的倔。

    可,寻云,你会死的,会死在乱刀之下……

    崔疏禾阖上眼,寻风寻云兄妹俩从小在崔府做侍卫,陪着她一起长大。上房揭瓦、翻墙攀树、策马追日,祠堂的蒲垫上他们替她跪罚不计其数……

    此刻,手腕的红绳紧紧贴着她的脉搏。

    没有动弹的脉络……

    崔疏禾再抬眼,眼底的绝望转为凌厉。

    死局,她一定能解,一定能解……

    “再往前走,便是断崖。崖下激流湍急,摔下即亡。”崔疏禾心中回想着这块山林的树道,拽住了寻云想往前探的步子。

    “那,可怎么办?没有路了。”寻云小心地拨开树梢,从叠影中寻着其他路。

    “有一道,可能可行。”崔疏禾注视着寻云,两人的眼神中出奇一致的铤而走险。

    断崖边泥土松软,长年滑塌后底下十几尺的位置形成了一块窄小的石道,从石道中一路穿沿,可达城外。

    “可是,娘子您的腿?”寻云忧心着崔疏禾那被插出血窟窿的小腿,裙摆处已一片血红。

    “无碍。我们快走。”

    狭窄的山道临近崖口,一次只能通过一人。崔疏禾带着寻云前后脚紧贴着走,大气都不敢喘,紧紧扒着外壳坚硬粗糙的岩石。

    寻云走至半路,脚底踩中青苔猛地一滑,身子半边滞空在瀑流空中,被水雾迷住双眸睁不开眼。

    这时,寻云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冰凉,身下仿佛有人轻盈地托住她。睁开眼,便只见崔疏禾从崖边伸出一双青白至无血色的手抓住她,“没事吧?”

    “没,没……”寻云半怔着,疑惑着那冷到极致的触感。

    肯定是娘子身体太累受凉了,手心才一点温度都没有。想到这,她又是一阵心疼。她家娘子从来都是金娇玉贵般地养着,如今沦为追缉犯,带着一身地伤。

    这沈家,当真是恶毒至极。

    在一路翻山爬道渡水之后,身子也消耗了大量体力,崔疏禾看着自己已经有着泛雾气的身形,暗想不妙。

    一定要赶在今夜她的魂力尚在时回城。

    可如今宵禁已过,来往车马,如无钦赐敕令上报不可进城,强闯者轻则受罚,重则当场诛杀。

    可这怎么好,不能等到明日。

    前世的明日,沈侯爷沈隋就会再奏崔少琮在定州老家屯私兵,裁制前朝龙袍及官服等一列佐证谋反罪的事情。

    人证物证俱已护送至城,等天亮,圣人上朝便会传召。

    就光说这些让永晋帝看了定下崔少琮死罪的证据,沈家只怕也为此谋划了甚久。

    崔疏禾心焦地想,能怎么办。

    忽地,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事。

    永晋十二年春,三月,恰逢崔丞相谋反治罪前夜,成国公于封地赵州突受前朝刺客偷袭,伤重。因事涉前朝,特请圣人诏令,连夜召国公世子李煦进京面见。

    连夜……所以,从此刻到明日上朝,云安只此李煦一人有令能过。

    找到李煦。

    崔疏禾当下立即抓紧步伐,从山道爬下,一路因着急跌至泥坑里数次。好在,崎岖的山路下来,便依稀可见官道。

    可去城门的过程还是不顺利,过路客栈无马可借,崔疏禾和寻云又已伤重力竭。

    找寻间,还是寻云瞧见一名商贩原本打算半夜偷偷运果蔬至城门口附近的亲人家中过夜,待明日能早些进城。

    给了些银两,这才同意载她们一程。

    呼啸的夜风中,只剩车轮咕噜咕噜作响。崔疏禾双腿抱膝,疲倦地靠在劣质粗糙的木板上。双眸望向天边,一夜无月无星,寂寥无边。

    寻云小心地贴了过来,崔疏禾垂眸才发现她将外衫脱下盖到自己的肩头上。

    “娘子,您说,李世子会帮我们吗?”

    寻云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声,小脸脏兮兮的,眸子忐忑。

    崔疏禾显得心事重重的。只是摇了摇头,安抚地摸了摸寻云肩头凌乱的发丝,扶起她受伤的肩头,道:“不知。”

    成国公李君牧,出身赵州名门士族之第,其祖上皆拜相辅帝,把持朝野,曾被称为“上可干王法、下可乱吏治”的第一大家族是也。

    李太公是先祖时的开国大将军,太夫人乃亲王之女。而成国公夫人又是前朝太妃之女,曾授予郡主称号及封地,与当今圣人一样有皇室李氏血脉。

    当下的国姓乃陇州李氏,可论其祖族门第,赵州李氏还更高出一些。

    先祖统一邻国属地之后,见东部各州名门士族中陇州李氏声望被赵州李氏所制,为了皇家声望,便往后授其赵州族人的官职多为虚职,意在打压旧士族,扶持向大晋之心的新贵。

    永晋帝即位后,因忌惮赵州李氏会仗着士族与皇亲对抗,动摇其不稳的根基,以封地涉权起兵之事遣成国公夫妇回封地。

    而回去一年中,永晋帝便以出征西北攻打土谷浑为由征赵州兵马,并令成国公及其长子李炀随军出征。

    岂不料,军中遭受突袭,李炀带兵迎战,万箭穿心而逝,成国公重伤身残。

    国公夫人因此也卧榻病重。

    永晋帝为表抚臣之心,另赐府邸让郡主带着次子李煦回长安城养病,封次子李煦为世子,待成国公伤好回城再另封爵位。

    可至此之后成国公十几二十年都并未回城,赵州李氏一族也默然收起了锋芒,十几年都并未在朝中再居高位。

    而成国公世子李煦……

    崔疏禾脑海中浮现了那道少年的身影。

    月白色的锦袍,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肤色很白,眉眼温润,光是站在人群中也能一眼便识得的如同璞玉般的人物。

    他会帮她吗?

    “好了,到了。”那名商贩操着外来口音,小心地避开周围夜巡兵,朝着驴车木板中的两名女子说道。

    寻云先行跨步跃出,随即将崔疏禾扶了出来。

    “谢小郎带我们一程。”寻云将崔疏禾拉至身后,挡住商贩盯在崔疏禾身上的目光,双手交叉于胸前朝他行一礼。

    商贩颠了颠青色荷包里的银两,刚偶然瞧清那身后小女郎秀丽的美貌,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但她身侧这名侍女生得人高马大的,目光警惕,算了算了。

    商贩放她们下车的位置在距离云安城东墙外通化门七里处的长乐驿,驿站夜间休憩,但因离城近,偶尔也有重要使臣早间落脚此处。

    寻云见崔疏禾一路寡言,不知在沉思些什么,也跟着一同默然。

    寂静的三更天,城外街坊正陷深眠中,偶有几下犬吠声让这个夜更显静谧。

    时间如同针尖上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沉在崔疏禾的心底。迟缓又漫长,冷清又肃静,在无边的等待中,崔疏禾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是她想错了……成国公府今夜,并未收到诏令进城?

    终于,在四更天前,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落在石砖上越发清晰。马蹄急踏,车轮辘辘入耳来,崔疏禾倏然睁眼,从驿站门口疾步走至街道口。

    两匹形体俊美健壮的良驹稳稳托着一辆由黑楠木锻造,周身雕着金色祥云纹的马车。

    车的四面皆由墨色的名贵丝绸装裹,正面一帘镶金嵌玉的布幔轻遮,隐约能看见右上角精美的雀状木雕上挂着“成”字样的旗幡。

    车前驭马而行的是一名穿着黑衣长袍,头戴幞巾的侍从,持鞭的掌中稳健有力,而此刻他面露迟疑,侧身同马车里头说道:“世子,城门快到了。您,真的要进城吗?若公爷和夫人知您擅自……什么人?!”

    一声急促的勒马声从布幔外骤起,两匹棕色良驹前蹄忽而跃起,马车被晃得后退了几步。

    “何事?”布幔里一道清润且平缓的嗓音传来,似乎不被这短暂的颠簸所影响。

    “回世子,马前有两名女娘拦下我们的车子。那……那女娘,瞧着像是崔娘子。”

    崔疏禾在马车未至跟前便想了几回该如何同这成国公世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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