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云安时,崔疏禾只遥遥看过李煦几眼。因其身份特殊,且多年不在京中生活。

    偶有入京过节时,也常只身立于人群之外,故崔疏禾也甚少从同交贵女中得知他的性情作风。

    正如当下,她带着寻云展臂拦于疾马前,马匹受惊的飞蹄堪堪从她身侧擦过,险些将俩人踩中。

    崔疏禾见马车停下后侍从上前询问,便一咬牙,拖着伤腿,垂眸掀起裙摆屈膝而下。

    “崔氏疏禾,求见李世子。”

    幻想着这套行云流水动作之下,应是一副楚楚可怜如同雨后低垂的娇花模样。可现实是,崔疏禾从山道赶来,头顶双髻凌乱并垂,原本精致的衣衫被山林间的荆棘割碎,混着血迹和泥渍,实在是狼狈得很。

    求人嘛,一回生二回熟,她崔疏禾实至今日也无什么好端着的了。

    侍从是年轻的面相,瞧她不言两语便跪下求见世子,震惊片刻,连忙跑回身后朝着窗格旁细语几声。

    很快,侍从上前示意崔疏禾身后一同跪着的寻云,两人扶起崔疏禾,“崔娘子,世子请您上车。”

    崔疏禾同寻云对视了一眼,寻云扶起崔疏禾欲上前去。侍从这才从这对主仆迟缓的动作中看出两人都身负重伤,且崔娘子似有些腿部不便。

    他面露歉意,“此番出行得匆忙,世子途中骑马而至,随青也便并未备上墩子。崔娘子您这……”

    崔疏禾看了眼高至她腰间的舆身,贵女出行必备木墩子以垫脚而上。如今,无墩子而上,难不成让人家侍从近身托举?

    就在崔疏禾感觉窘色之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帘布后伸出,伴随着一道询声:“崔娘子若不介意?”

    该怎么形容那样一双手。

    肤白剔透,手指间的每节骨骼线条流畅优雅,似是天生便该是抚琴作画,行遍风雅文流之风。

    崔疏禾恍回神,道声谢。他的手臂看着柔润却实则劲瘦有力。

    寻云托着她的腰肢上去。崔疏禾一掀开帘布,撞入一双清透明澈的眸子中,似山中拂身而过的清泉,一瞬手晃。

    “崔娘子,受伤了?”清泉开口了,噢不,李世子。李煦的目光垂至她的腿边,落在她脏污的裙摆上。

    崔疏禾从前在云安见过不少贵胄俊郎,目光或倨或威,却从未见过眼前这种……就像明知他看向裙尾,却丝毫不会觉得他在厌嫌脏污而只是在询问那骇人的血迹何由。

    车内宽大明亮,备着暖炉。她虽已触觉不至,但心底也似能从这点明亮中蕴得一丝暖意。

    “劳世子关切。此次,是崔娘鲁莽,望世子仁心见谅。”

    “无妨。听随青言,崔女娘有话与本世子说?”

    崔疏禾身侧的拳头蜷着又舒,舒了又攥,“不知世子可闻京中崔家之事。吾父为朝忠心不二,如今却身陷谋反罪案。崔娘可起誓,此事却非如此。”

    “父亲他……定是受人诬陷。崔娘一介女子,身份不便且言轻,无路可退。知世子今夜持令入京,特来相求。请求世子……面见圣人时替吾父求圣人明鉴。此事蹊跷,凡是证件,皆究其根源真伪再做定夺。”

    所以,她此番冒着被夜巡兵抓捕的风险也要拦下他,只是为了让他在圣人面前替她求宽恕吗?

    车内静了半响,就听李煦回道:“你何不直接去找孟中书?明日若他在朝堂提你所言之事,圣人也许会斟酌……”

    “不。孟中书不会的。”哪怕中书令之女孟曼秋与她交好,可孟中书于朝堂上本就与父亲常年立场分立。虽是她妄自揣度,但即便她是孟中书,也不是傻到这个关头去替崔丞相求情。

    她再言道:“明日沈家提奏证据。圣人本就对前朝之事多加猜忌……”崔疏禾语中一哽,本想极尽这她平日最不屑的娇柔造作之态,可话及父亲,仍觉委屈而至,愤然而不知所措。

    经前世一遭,她已知沈侯爷递交的证件中,也许有令圣人勃然大怒之一二。

    孟中书也好,林侍中也罢,都难抵帝王之怒。

    她知若李煦是聪慧之人,便该听出她不是只能来求他,也不是真慌不择路的鲁莽之举。

    只因着他是赵州李氏之后,与皇室李氏沾亲,是圣人特封的世子爷。出自他李煦之口,比起百官,更有分量。

    夜间圣人急召,她有且只有这条赌注。

    她更知,他若袖手,也是正常。

    车内再次恢复宁静,崔疏禾凝神静气地等着对面李煦的答复。

    李煦今夜穿着一袭竹青色的圆领袍衫,袖口缀着金丝边纹,腰系一条与外衫映衬的青灰色宽边锦带。锦带以上,窄腰紧致,身姿挺拔,坐如靠尺,哪怕不言不语,也有无形的气场环绕着。

    “崔相之事,煦进宫会向圣人述明利弊真伪,请圣人务必查明真相,还崔相一个清白。崔女娘,勿忧心。”

    崔疏禾讶然转头,他竟,真的答应了。

    眼眸中凌波微闪,心里的弦堪堪松下。这声答应来得不易,几乎令她泪洒于场。

    见她神色触动,李煦继续问道:“待我进京后,崔女娘,归何去?”

    崔疏禾愣住,回去哪?崔府已经被封了,她此次一心就只为能拦他,还能怎么想到去哪?

    “若你不嫌,城外五里,有一处别院,是国公府名下闲置宅院。今夜你且休憩会,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于你。如何?  ”不知是否崔疏禾多想,李煦这语气中怎么还有一些熟稔的关切?

    再看向他时,他的面上一概的清润俊朗,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车外的侍从见两人谈完,过来策着马转去了东边道,一直在一处青瓦白墙的院外停下。

    “疏禾谢过世子。”

    崔疏禾被扶下车,朝着马车窗格印出的身影郑重地行礼。然后由着院内走出来的小侍女扶进门去,一路走深,晦暗夜色下只瞧清是座僻静清雅的小院。

    待她走进去后,随青重新坐上马车边,对着帘幕问,”世子,您白天急着赶路,现下到了城外,怎反而不急了?”

    “未知便急。如今一来便见着了面,反而心定。”

    “您还瞒了国公爷。若圣人知道国公爷根本没有被袭,世子您传假消息出来,您是会被治罪的。”

    “圣人近日,怕是没空来查我。”

    “那世子,您真的要帮崔相说情?掺和进这些事,您到时怎么摘得清?”

    “我只是觉着,他们想错了。崔相此事,若圣人当下不想动崔家,那沈家就算找再多证据,都没用。反之,若圣人想以此事彻底拔出崔相,那那些证据,假的也会是真的。故我原也不打算去掺和那些证据。但……”

    李煦说完,车内好一会的静默。随青还在等着李煦说下去,带着询问般的眼神看向帘布,依稀可见那光影婆娑的身影轻叹道:

    “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方才还侧坐在一旁软垫上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人重叠,不禁又唤起一些记忆。

    “你是何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你为何总是不笑?”

    “你可看过我的吊坠……算了,我自个找……”

    “喂,我爹爹说不应话,是不礼貌的表现。”

    “我叫崔疏禾,疏是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的疏,禾是琼山之禾的禾。禾即穗,穗即岁。所以你也可以唤我岁岁……”

    ……

    “崔氏疏禾,求世子……”

    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比起当年叉着腰笑得恣意的模样,当真不可爱。

    他不爱看。

    这云安啊,看来又是一场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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