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决定要回定州,原先府中一些重要之物崔疏禾便拜托了随青跑一趟。很快,整理妥当的包袱由人送到了沁园。

    随青自那日崔疏禾当面“嫌弃”他家世子而他家世子居然还不生气之后,崔家娘子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就高了不止一阶。

    这日一早,崔疏禾站在沁园前院门口,寻云则在一旁指挥着马夫装行囊入车。

    丧服若常穿身上,跟昭告天下她是崔氏女眷也没什么不同。

    仍在孝期她便换了一袭月牙白的云雁广袖裙,腰束下摆除了描着些银色绣花纹便无其他多余的纹色,素洁而纯净。

    怕路上舟车劳顿,不好梳妆,让寻云只用支玉簪挽了个垂云髻,上面系着白色丝带垂至后腰。

    寻云不知崔疏禾是怕日光,只觉着崔疏禾近来似乎很怕白天在街上走,便缝制了一顶轻纱帷帽,以备崔疏禾路途遮挡所用。

    薄纱浅浅一层,拢上脸庞,便只能瞧见那隐隐绰约之廓。

    今日崔疏禾没有梳着高髻,那帷帽戴着总是不稳。

    似感日光在透着缝隙溜进来,不由得避到树梢下将这纱帽的垂带细细绕上一圈。

    原先她料想李煦那日被她落了脸面大概是不会再提同行之事了,可就在她的行囊快搬完时,却看见一架马车驱到沁园门前。

    马车不似那日他进城的那架宽大而华贵,而是换了暗灰色帘帐和窗格,古朴又简洁,看着更适合长路行驾。

    马车旁换下华服的李煦穿着一袭靛青色的窄袖长袍,镶着玉珠的腰带将他的身姿束得更加□□,修长的双腿分跨在马上,一派矜贵又清润的世家公子风范。

    只见他翻身下马,瞧过正要装得满载的小马车,行至前去,朝布衣马夫说道,“劳师傅搬多一趟,换个马车吧。”

    老马夫咋一见面容俊朗的公子爷这番温煦,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堪堪点点应是。

    寻云正和叶子道别,将手里的幼猫托付给叶子照看。刚迈步出来,就见李煦带着随青随奚,三人三马,还有一辆马车?

    这是?

    寻云极快地瞟了眼树下正埋头跟帷帽上的轻纱带子较劲的崔疏禾,猛咳一声,狂眨眼色,奈何没引来崔疏禾却引来了李煦的目光。

    “这是哪来的猫?”李煦挑眉,看着腿上缠着厚重布带的黑猫。

    “回世子。您书房后墙,前几日这只猫受伤了躲在那。寻云就……”

    寻云带着歉意,后知后觉这院子主人是李世子的,万一世子不喜养猫可就事大了。

    李煦听罢只是点点头,忽想起那日书房外也是一声猫叫声。

    寻云在那找猫,故那崔疏禾那日也在后墙?

    李煦脸上怔愣片刻。

    寻云一瞧,心想坏了,真不喜欢猫啊?

    随后就见李煦转身朝崔疏禾走去,停步在她跟前,把崔疏禾险些吓了一跳。

    “我回去想了又想。崔娘子主仆二人,一路回定州若是遇了贼匪,熙敬也放心不下。崔娘子放心,这一路便当我等主仆三人是护卫。如此,崔娘子可还愿我等一同前往?”

    崔疏禾因头上戴着轻纱,李煦怕她听不清,还特地微微躬下了身。

    什么愿不愿的,人家世子都自称护卫同行了,她哪来的胆子还敢拒绝?

    “世子您,真会说笑……”崔疏禾扯着唇角,纱下眼神四飘。

    最后怪在那轻纱帐还是太轻薄了,怎么眼前这人的气息神韵都似乎能穿纱而过。

    李煦不再打趣她了,见那轻纱罩着的头就要垂到树洞里去了,微微敛下神情,正欲说着:“那日你在书房外是否听……”

    话没说完,一道婉转的女子呼唤传了过来,“熙敬哥哥……”

    另一架马车停在门口,这下沁园外停了三辆马车,险些将街也堵了。

    “云芙?”李煦直起身,眉中不自觉轻蹙,当下瞥向了崔疏禾。

    崔疏禾听见这道“云芙”,脑中适时出现了一张清丽婉约的脸。

    王云芙,父亲是当今国舅爷,皇后的弟弟,手握兵权,母亲是永宁侯府的嫡女。

    当年皇后外族王氏为扩大势力,与永宁侯府范阳卢氏联姻,生下了王云襄王云芙兄妹俩。

    王云芙由身前侍女扶下马车,身穿一袭藕荷色对襟罗裙,梳着双环飞仙髻,鹅蛋脸,细眉樱唇,是古书中常描的那种温婉的女子相貌。

    她眸中带笑,目光扫过一行人之后落在李煦身上,不过很快,她也发现了李煦身侧的白衣女子。

    李煦走上前,方才似乎瞧见她身后马车落帘之时,有几个包裹在那。

    “你怎么来了?”城中多半不知沁园是李煦名下,纵是好友王云襄也是不知的。

    “昨日去国公府拜见夫人,夫人提了熙敬哥哥公派一事……怕你身边也没个照料的,这才让我也一道……”

    王云芙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说话间偷偷瞥李煦的神情。

    “胡闹。此去非游山玩水,母亲怎可让你过来?”

    李煦面上愠怒,想起母亲常念及王云芙,立即便明白她的意思。

    王云芙这一路若是磕了碰了,成国公府怕是得登门给永宁侯府赔礼致歉。

    瞧着这秀雅小娘子脸色红转白,崔疏禾缓步走至旁去,尽量不出声响。

    见寻云还在看戏,手一挥,唤她赶紧上马车。

    他们这边儿女情长的,她没兴趣,别堵着她赶路。

    寻云立即接收到讯息,将叶子交代好,便捧着最后一个包裹捂着脸从旁抽身。

    就在崔疏禾一手掀着轻纱帷帽,一手扶着她那辆小马车的车沿,打算悄然踏上马车时,忽然腰间一股力道将她拎了起来。

    脚底悬空,轻纱拢住脸,崔疏禾惊呼道:“寻云你做什么?我看不清了?”

    李煦将人从小马车拎到他的马车前,拦腰抱到马车上。见她晕头转向,掀开一角她的纱帘,“崔娘子,别走错马车了。”

    说罢,替她顺好轻纱带子,放下车帘。

    崔疏禾一愣,觉得腰间被触到的位置瞬间滚烫了起来。

    他当这么多人的面干什么呢?

    谁要坐他的马车啊?

    掀开帷帽,拉开车帘,“我说李世子您……”

    车窗外一众目瞪口呆,其中尤其以王云芙的眼神最为诧异。

    咳,好吧,你们继续。

    她轻咳一声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车外看了全程的王云芙,虽极快地神情如常,但手指却是紧紧攥着帕子。

    人前李煦向来对谁都疏离客套,何时与人这样亲近过?

    那女子是谁?

    王云芙佯装笑意,“原是还有别的女娘。熙敬哥哥你此趟既也有女子同行,那云芙也可与之为伴。熙敬哥哥您还不放心吗?”

    既有别人,那他便不能再用女子不便同行来搪塞她了吧……

    一番话外人听了还以为是李煦担心她才不愿她同行的。

    李煦见马车帘幕又缓缓出现了一角月白裙瓣,随口道了声“随你。”就掀开车帘进去了。

    本只是两人之途,现如今一行得有九人左右。

    两辆马车,五匹马,从城中轻装出发。

    因两辆车上都是女子,行程只能赶得慢些。

    从云安往东走到东道与内道交界的蒲州,再延东北方向一路到晋州、太原,进入北道恒州域内,往北便是定州,往南是赵州。

    一路虽地势还算平坦,所经之道也非荒凉。但途径州郡甚多,哪怕在驿站歇了几回,一行人还是难掩疲色。

    崔疏禾在马车上坐得乏味,便骑马走走。那王娘子见她并肩与李煦骑在前头,便也换了马骑。

    大晋开国以来繁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故民风也算开放。

    但名门贵女从小也是学着《女训》《女戒》教导其修德端庄,恪守礼节。

    像崔疏禾这样善骑射的不算多,故而王小娘子不过骑了几里路便退回了马车上。

    崔疏禾只是笑笑,想着这王云芙估摸着也是个心思浅的。

    “娘子,您坐车久了可觉得身子不适?”寻云瞅着崔疏禾的脸色问道。

    那王云芙几日下来身形都瘦一圈了,她家娘子要么睡了一路要么骑马看景,与娇弱二字沾不上什么边。

    寻云哪里知道,崔疏禾如今六识渐消,饥饿或困乏这些阳世之人才具有的,她也逐渐地丧失了。

    剩八个月……她还不知道日渐一日,她还会有什么变化。

    崔疏禾掀着车帘,往前探去头去,已经过了东道,往东北方向走了。

    经过的景象如树丛林野,都逐渐变得高耸挺立。少了些青翠之色,颇有些茫茫的北方韵味了。

    就像一卷画布,缓缓扑开大晋的大好山川。

    还有那始终亦步亦趋骑着马,离马车不远不近的清朗身影。

    他似乎不觉累,挺得方正的背影似下一秒就要融进画布中。

    她也都快要习惯这样的存在了。

    习惯,可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崔疏禾放下帘子,想起一事,让寻云翻来贴身的一个包裹。

    用茶褐色绸缎层层包裹着,因为是她自己收起来的,所以寻云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

    只见崔疏禾解开三层绑得牢固的布结,露出里头一截带血的衣袖和牌位。

    这是那日寻风来带她逃走,从马车上摔下时手里扯出的一截他的衣袖。

    至于他的牌位,她夜间每每无眠之时,便握着小刀一点点地刻。

    寻云一见上头写着“寻风“二字,便立即眼眶湿润,捂上嘴怕控制不住地唤出声。

    寻云是崔府练好的女护卫之一,知道自己的情绪不能暴露在外,尤其是主子跟前。

    可哪怕她不说,崔疏禾也知道,寻风是她的亲兄长,一身武艺皆是寻风所授。

    父母双亡,则长兄如父。

    那日她带着崔疏禾逃,身后的寻风便死在了乱箭下,她护着崔疏禾愣是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带着寻风回家。这个包裹,由你亲自收好,我也放心。”崔疏禾将包袱递给寻云。

    寻云以为自己的泪水在那几日都流干了,可一见兄长的牌位仍是禁不住地难掩悲痛。

    “谢谢娘子……”万般思绪无从出,只言谢字难掩恩。

    崔疏禾轻轻顺着寻云的背脊,人生漫漫,长途而至,都会如画卷翻页。

    而有些人、有些事,也留在了那片年年岁岁的时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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