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瓢泼的大雨化成了绵针般的廉纤细雨,淅淅沥沥地在空中飘落。

    崔疏禾只身来到王云芙提起的那三里外驿站,这般夜深雨落的天,对于困乏的赶路商客而言,最是适合早早入眠。

    她站在林楚柳所住的房门外,有过一时的恍惚。

    林楚柳是宫中门下侍中林方深之女,她的母亲齐氏是扬州瘦马出身,进了林府做妾室。

    但由于齐氏颇受林方深的宠爱,故在林家主母病逝之后,齐氏便被提作当家主母。

    林楚柳自此也从林家庶女摇身一变为嫡女。

    那会林家主母病逝不久而林府立即抬妾的传言在云安贵女圈中不断流传。

    世家大多联姻,不少名门贵女都将是未来各个士族中的当家主母,故从年幼时家族中便请了女史细细教导。

    林楚柳哪怕已是嫡女,仍是被其他贵女所排挤。

    崔疏禾是在一次宫宴中与她相识的。

    那会宴会临近尾声,女娘们在太液池旁赏花品茶,而林楚柳在一旁缩着身子,仍是难逃被戏弄以致跌落进池水中的结果。

    秋水寒,崔疏禾于心不忍,将她从池水里捞了起来。

    那个时候崔疏禾和孟曼秋是宫中有名的混搭子,一个是辅国丞相之女,一个是中书令之女。

    将林楚柳从贵女的玩物中拉出来,对于两个混世魔王来说,不是难事。

    于是从那时,两人变三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崔疏禾自问这些年从未做过对不起她之事,可为何,她要向沈霂通风报信?

    林楚柳在房内已卸了珠钗,长发披肩,边梳着头边念着侍从雪茴怎么还没回来?

    心中莫名有些忐忑,这时房门外传来敲门声,她便埋怨着启唇,“雪茴,你怎么这么迟才……阿禾??”

    手里的木梳“嘭”地一声摔地,林楚柳眼含讶色,随后作惊喜状,“真的是你,阿禾,你竟也在这?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脑子霎时有些乱,见崔疏禾一身白衫,浑身上下无珠钗等贵重之物,但只挽臂亭亭而立,身上的明丽却仍是夺人心魂。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从未知,崔疏禾这般的人也会如此适合素白。

    “对不起,我央求了父亲很久,他都不肯让我出门去见你,将我禁足于房内。崔家之事,我很抱歉。”

    见崔疏禾始终未语,林楚柳亲切地挽过她的手,眸中浸着清泪。

    她长得不算是明艳长相,五官平平但眉目间有些江南女子的韵味。

    若是以前,崔疏禾怕也就信了。可现在……

    她将先前那封信递上了桌。

    “楚柳,你要不先看看这个?”

    林楚柳见到那信,脸色刷白,唇角迟缓而生硬地动着,“这信,你怎么……”

    “你与沈霂通信,将我与李世子一途的事全都记了下去。”崔疏禾挑眉,眉间不耐。

    林楚柳眼神微闪,“阿禾,你可能不知,先前我常入宫,太后娘娘曾有意将我许给世子。我是寻着世子的消息,却不知你也在这的。”

    崔疏禾有些失笑,林楚柳到如今还是这般谎话张口就来,“可你与沈家大郎定亲了不是吗?”

    见林楚柳终于缓缓正视着她,崔疏禾又继续言道,“且,我父亲出事隔日,宫中沈贵妃设宴,你去了。你没有被你父亲禁足。崔府的书房,你也去了。我父亲的印章,是你偷的。”

    崔疏禾之前飘在云安七年,将那崔家前后发生的诸多案件细细地想,终于想到了一事。

    三月初三前,那时新年刚过不久,林楚柳曾以年宴上太后娘娘让她多进宫陪她,觉着自身礼节不够周全需要女史授课之由,暂住在了崔府几日。

    崔府分了三个院落,前厅作设宴、来访之用,后院是主客房楼阁和偌大的湖畔,还有个里院,是为书阁。

    书阁连着崔少琮的书房,每日皆有守卫当值,没有允许外人不可进入。

    那日崔疏禾毫无防心,领着林楚柳前去书阁找书,中途女史来唤,说是有急事相告,她便离了一会。

    次日,崔少琮书房的私人印章和书信都不见了。

    第三天,沈家就上奏了。

    而后,女史也不见了,尸体在乱葬岗找到的。

    很多事光是猜测,似乎是很难断定的。

    起先崔疏禾也是如此想,可当她已身死,化作魂魄进入林府时,却听闻了她与沈家大房定亲的缘由。

    “我…阿禾你可冤枉我了。凡事皆要讲证据不是吗?”林楚柳倏然起身,踱远了步子到窗边。

    崔疏禾见她下意识地拉开距离,躲闪着眼神,也渐渐不再作笑。

    “我父亲的印章所用之泥是在云安中寻人特制的,遇水不烂、火烧留痕。因用材稀珍,整个大晋只有几人能用。你林楚柳从那日起府中所用的印泥,盖的帖子,皆是证据……噢,还有你的侍女雪茴,不是活生生的人证吗?”

    这事还是崔疏禾当初一缕魂身飘进了林府,见到的一幕。

    雪茴觉得林楚柳要她赶紧扔掉的印泥看着珍贵,便留了起来,重新放置在了林家的书房内。

    崔疏禾只觉着讽刺,这些事情若不是她的魂身去了林府,估计经久之后她也怎么都想不出会是出自她林楚柳之手。

    人心啊裹着一层又一层,瞧不清是刀子还是糖……

    “阿禾,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不论怎么说你都不会原谅我。但我真的是有苦衷的……你相信我。”

    林楚柳露出挂满泪珠的脸,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

    崔疏禾自始至终都冷眼看着林楚柳,扬起裙摆翘着腿坐下。

    “说说?”

    林楚柳始终打量着崔疏禾的神情,扶稳了桌沿,让自己的身形不因紧张而抖动。

    “你可还记得前年的中秋宫宴,我饮多了酒,被领去了其他宫殿歇息。我那时只觉着头昏,可醒来时,便和沈家大郎衣衫不整地躺在同一张床上。我当时害怕极了,林家是清流文人门第,若传了出去,我父亲一定将我逐出家门。就在那时,沈霂找来了,同我说他可以让他沈家堂兄娶我,条件便是同他合作……”

    崔疏禾深深蹙眉,沈霂这厮,会用别人的清白做条件?

    林楚柳的话听着像真假各掺了一半,可崔疏禾没有点破的是,按照林家的家世,她若嫁到皇室中是不可能的。

    而沈家毕竟是侯府,于她来说,是主动献计还是被迫合作,可就真说不定了。

    “林楚柳,你既如此喜欢合作,我们也来做个交易如何?”

    因为她的“被迫”,递给了沈家刀子,使得崔父身死而族落。

    要崔疏禾说出原谅,可比登天还难。

    “什……什么交易?”林楚柳心中暗觉不妙,崔疏禾眼珠子滴溜溜转的时候就是在想坏心思。

    “沈家大房的郎君已经有正妻了,你嫁过去也只能是妾。侯爷之位更是只传给二房的沈霂,跟大房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我说,我能让沈霂的侯爵之位给沈家大郎君,日后你便是侯府侧夫人,这难道不比大郎君之妾好当吗?”

    崔疏禾微微俯下身,用她那双又黑又圆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眼神天真又无辜。

    林楚柳立即后退了一步,背脊抵住墙壁,瞳仁晃动。

    “我不急,你可以想清楚再答复我。恩,便用你偷去的那点印泥写信复我吧。”

    崔疏禾斜着眼看了她最后一眼,提起步子走到门边,微微停顿,没有回头,但声音飘了进来。

    “那年秋池的水,可真凉啊……”

    那夜她将林楚柳从池子里捞起来,可多年之后,真正跌落进池子的人,是她崔疏禾。

    慢慢玩吧……一个两个的……都别逃。

    她从驿站踏出,便漫步目的地走。空中细雨飘渺,而她的身上却未沾湿一分。

    穿过一条条窄黑的小巷,荷白色的鞋履踩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亲耳验证了昔日好友的背叛,心里头原来还是会觉得疼的。

    崔疏禾有些累了,蹲在了一个混着黄泥的坑洼前愣着发呆。

    夜晚在流逝,她就这么待着,一直到头顶撑来了一把伞。

    只看到双乌金丝绣边的黑靴,她便知道来人是谁了。

    “世子怎么也有闲心出来?”崔疏禾抬头望着,巷子口昏暗,只刹那间觉着李煦身后藏着星光点点。

    “我只是这几日忙,托随青照看一下你。你便一不小心溜出来了?”李煦掀袍弯腰,也同她蹲在了一起。

    崔疏禾猛地皱眉,“世子,您被寻云附身了吗?”

    只有寻云会这样追着她问。

    李煦弯唇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形状像极了即将坠落的雨珠,天然的扬起一道弧度。

    “这是担心。”李煦语气有些无奈,不知道她一天到晚脑瓜子里在想什么?

    崔疏禾手肘支着下巴,歪着头说道“那我,可需事事同您禀明?”

    “不。若你想,我便听。若你不想,我有腿有伞,我可以来寻你。”

    李煦语气轻缓而笃定,缓缓将伞递到崔疏禾手边。

    崔疏禾怔愣了两下,忽然开口,“您若将这话讲给云芙听,她或许会很开心。”

    “噢,那你可能误会了。云芙我向来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

    李煦神情有些揶揄,似乎还有些开心。

    崔疏禾撇撇嘴,心里想,你说是便是吧。

    “世子,有一句话,我想同您说。”崔疏禾语气慎重,神情也十分地正经。

    李煦眸中微动,唇边轻扬,“你说。”

    “您这样蹲着……被人瞧见了,不好。”

    她颇是语重心长,看着哪怕蹲着也比她高个一个头的这副身板,啧啧出声。

    像一株高洁的兰花忽然低垂至喇叭花旁。

    乌漆嘛黑的下雨天,一男一女蹲在水洼旁,是很怪异的一幕。

    可是李煦这次没有跟刚才被逗笑那样,只是怔着看向她,眼神中似乎有所期盼。

    期盼?

    崔疏禾赶忙收回眼神,遥遥见到寻云也撑着把伞快步走了过来。

    “娘子……”

    “停。别念了。我下次出门前肯定先跟你说。”

    崔疏禾捂着寻云的嘴,怕她再叨叨。

    寻云就要幽怨得望眼欲穿了,“我不撑您了,您跟世子撑一把吧。”

    嘿?还有脾气了?

    李煦神色恢复如常,起身后伸出手臂欲拎崔疏禾起来,“不早了,一同回去吧。”

    寻云自动踱步到他们后方,朝崔疏禾眨眨眼睛。

    好好好……都这样搞是吧。

    崔疏禾双手抱臂,一个人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越走越快。

    谁都别撑我!反正我又不会淋湿!鬼是不会淋湿的!

    忽然间手肘被拉住。李煦的手劲很大,她纤细的手臂几乎被他给包拢住了。

    “你小心点路。听闻近日晋州往北的州郡都因骤雨出现了山体滑坡,严重之地还掩埋了农户。明日我需先行一步查看山形。这几日你便待在晋州,待我前去查看路途是否安全,再书信同你说。可好?”

    李煦这几日见了几位从北方过来的官员,皆是提到天气不好,山路崎岖难走,恐会滑坡伤人。

    崔疏禾听言乖乖点头,心中也思忖着若北面都因雨落而出现滑坡,那定州可还一切安好?

    两人走在被街边的灯笼光亮映成水渍粼粼的路面上,崔疏禾又是一个转身,启唇问道,“世子,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您?”

    李煦头也没抬,嘴角难压,但还是应着,“恩。你问。”

    看你能问什么傻问题?

    “我们以前,认识过吗?”

    李煦的脚步骤停,一颗心顿时像被重击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寻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李世子总是被崔疏禾吓得一惊一乍的背影,微微摇头,“娘子啊娘子,您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随后目光随意落在前方被拖长的影子上,寻云有些迟缓地回头,又细瞧着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她家娘子没有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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