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的刑牢是前朝留下的,还未被传召到云安城的罪臣便是关押到此,离崔府只有两条街远的距离。

    崔疏禾的马车就停在离刑牢外两里的大槐树下。

    大片荫绿遮挡刺眼的光照,她静静地立在马车旁,不停地眺望街口。

    李煦先去了衙署,听说被抓捕的那名匪徒受了刑罚也不肯张口,他带着随奚先过去查看。

    “娘子,世子还不知什么时辰来。您回车上坐会吧。”寻云掀起车帘,见崔疏禾已是在此等了许久。

    原本崔疏禾想一同去,可李煦担心衙署牢狱毕竟不比刑牢,被关押的也多是穷凶恶徒。

    崔疏禾只是摇摇头,目光收回,心中思绪繁杂。

    崔礼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着刑部前不久出了一裆事,事关那闲散在汴州的齐北王之子,小齐世子。

    被查出不光贪了军饷,还与向来养男宠出了名的四公主私通,此事被永晋帝知晓了后大发雷霆,令四公主禁足在宫中,而小齐世子被捕入狱。

    还不止如此,小齐世子府中搜出了一些巫蛊木偶,上头所列的是永晋帝与沈贵妃的生辰八字。

    这下可不管先前军饷所贪之事是否真的,永晋帝近年来因疑虑过深,已是信了些成仙之术。

    可想而知,小齐世子捅出的这篓子可真真儿是往永晋帝心口上捅。

    可难办的是,这小齐世子是皇后王氏族中之人,而那四公主是先前在秦地时的小沈侧夫人所生。

    小沈氏是沈贵妃的亲妹,曾一同侍奉永晋帝。后因生了四公主后身子虚损,不久后便逝世了。

    既涉及皇亲,这案子便一直被搁置处理。

    小齐世子不满无期限地被囚禁,竟勾结了刑部主事,暗中换了个死囚来替他受刑,他自个溜出去逍遥。

    还是因为光明正大逛酒楼被认出才查出了这其中之事。

    好死不死,那刑部主事曾在门下省中任职过,换囚之事当时是在崔礼手中过的。

    诸如此类让死囚替换朝臣获罪,甚至代替被赐死的案子一查便是一箩筐地出现。

    正逢崔家遭罪,崔礼被一同卷入刑部的纷乱中。

    崔府被皇城的禁军看守,崔礼在狱中处处被针对,无妄受了不少刑。待崔少琮身死之后,皇命之下崔家才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

    而崔家尚且没法往刑狱传消息,甚至只是看望崔礼都便拦下。

    再后来,是李煦派人千里迢迢传信给刑牢,刑狱中的人才堪堪给崔礼换了牢房,也不再折腾他。

    想起那时段,大概是崔疏禾求见李煦不久之时。

    崔家如今身无官职,崔疏禾还是罪臣之女。要将曾经因崔少琮一案而一同跌落泥潭的崔家人一一解救出来不是易事,李煦的几番伸手相助也绝非偶然。

    见崔疏禾神色沉重,寻云也不敢多言。感觉她家娘子自崔丞相之事后,整个人不似从前的明快。

    她虽是崔疏禾的侍女,但时常总是帮不上忙。倒是随青,自来了定州之后,他在李世子特地吩咐下,已是常常听命于崔疏禾,替她奔走办事。

    寻云可不能让随青替了她在崔疏禾心中的位置,今日一听娘子要来刑牢,她立马喂好马匹跟着过来。

    “娘子,对面那间糕点铺子新出了云片糕,听说味道清甜不腻,娘子可想试试?”

    寻云存着想让崔疏禾开心点的念想,但问完自己都咽了会口水。

    崔疏禾向来喜欢吃这种香糯的糕点,那家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看着很是不错。

    糕点?

    她顺着寻云所指的方向看去,当真是人头攒动,蒸笼的烟雾萦绕在半空。

    想起晨间她在崔家时,萧念绮唤了她去前厅用膳。

    她的魂身到如今已几乎没有什么强烈的饥饿之觉,但刚回到崔家,一连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却也是还未同崔家伯父伯母们好好问候。

    念到此,崔疏禾便同萧念绮和邓挽之,以及堂妹崔舒怜一起来至饭桌旁。

    她看着空阔的桌,想起崔少尤和崔少桓兄弟俩为了这山中崩塌之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连崔少桓这样向来两袖清风,只来往于书院的人也去帮了忙。

    她身侧坐着崔舒怜,许多年未见,年岁倏然流转,当年瘦小的小娘子也成了亭亭玉立、优雅娴静的大姑娘了。

    崔礼和崔舒怜兄妹俩皆随了邓挽之的长相,白净清秀带着书卷气。

    崔舒怜向来怯懦了些,见堂姐坐至身旁,微微垂眸显得有些羞涩。

    崔疏禾端起一碗撒着葱末的鸡肉粥,用勺子轻舀了一勺,尝了一口。

    粥在嘴中迟缓地细嚼,她像是在寻找正确吞咽的习惯。

    萧念绮见崔疏禾埋头喝粥,颇有些欣慰地说道,“岁岁觉得味道如何?这可是舒怜亲自下厨的。就怕你舟车奔波,胃口不佳,特地起了大早去熬的老母鸡鸡汤,滤了油后来煮粥。”

    这是崔舒怜亲自做的?

    崔疏禾有些意外地转头,笑着说道,“舒怜有心了。换做我啊,别说熬粥了,起都起不来。”

    崔舒怜捂着唇边轻笑,脸颊浅浅地氤着红,“堂姊喜欢便好,若堂姊还想吃什么,舒怜也可学着做。”

    桌上萧念绮和邓挽之忍俊不禁,可当她们尝了一口,不由得停顿片刻,面带犹豫地看向崔疏禾早已喝了半碗的粥。

    崔舒怜只是吃了一口,便紧皱着眉,艰难出声。

    “呀,我我…我莫不是盐放多了……堂姊您不觉得咸了吗?”

    这何止是咸了?她估摸着是忘记放过一次盐了,竟再加了一次,咸到有点发苦了。

    可是崔疏禾明明面色如常,甚至连皱一下眉都未曾。

    堂姊难道是怕她伤心?崔舒怜拧着手边的帕子,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了。

    可崔疏禾仅仅只是因为,丧失了味觉而已……

    忆到这,崔疏禾听着寻云的询问,有些意兴阑珊。

    罢了,别平白糟蹋了这么好的糕点。

    只是待片刻之后,店家便亲自提了包裹得像份小礼物一样的糕点盒递给了崔疏禾,脸上带着恭敬的笑。

    崔疏禾不解地望向寻云,莫不是寻云交代的?

    寻云也是一脸懵,面对崔疏禾的疑惑只是摇头。

    “不喜欢?”李煦的声音陡然出现。只见他牵着马,一身的湖蓝色长袍,款款而至。

    方才崔疏禾站在那望着糕点铺蹙眉的场景,落在李煦眼中,便差人去了店。

    崔疏禾有些哭笑不得,店家捧着糕点递给身后的寻云,便朝着李煦微微躬身道别。

    “你还未回答我,我想起你从前甚是喜欢带着糯香味的甜糕,如今可还喜欢?”

    李煦将身上的外袄脱下,走近后轻轻披在崔疏禾单薄的肩头上。

    他的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明亮,衬着身后日渐繁闹的街市。

    崔疏禾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浅笑道,“不是杏仁的,我都喜欢。”

    她并非真的喜欢什么,但他不喜欢的,她仍记得。

    李煦替她系着袄子带的手微微顿住,眼中渐渐浮起柔色。那星星点点,如同乘着一叶舟,在心间轻扬地飘荡。

    就在这时,街口不远处传来车轮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音,还带着铜锁撞击得铛铛响的动静。

    崔疏禾微微侧头,见一架囚车正缓缓行来,周围喧闹的百姓纷纷让开一道出来。

    囚车上是一个穿着灰色囚衫的男子,三四十岁,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只一眼觉得那披散的头发有些卷黄。

    李煦侧身同她说道,“这便是先前我与你大兄在后山受袭之时抓到的一个他们寨中之人。”

    崔疏禾轻挑着眉,“寨子?”

    囚车途经过大槐树要转个弯送完刑牢中时,那人忽地抬眸,目光直直落在站在李煦身侧的崔疏禾。

    四眼相对,崔疏禾方才看清他的眸子有些浅青色,像异族人那般。

    她这边还在想着,囚车中那人倏然爬了过来。

    身上的锁链拖着囚车上的粗木板发出了沉闷的隆隆声,隔着木杆伸出了一双有些脏污的、伤痕累累的手。

    幸好他被关在木笼中,否则这一下扑过来,能触到崔疏禾的身上。

    崔疏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骤然瞪大了眼。

    “小……小崔娘子……崔……”

    那人喉咙干涩,生生地朝着崔疏禾的方向低吼。加上那身精壮的身板,就像一头被囚禁着的狼那般。

    几乎在他发出异动之时,李煦跨前一步遮挡住崔疏禾的身影,就怕那人忽地发了疯伤了崔疏禾。

    囚车旁守着的衙兵见状拔出剑呵斥出声,可那人却似乎怔然了片刻,随后大笑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见到了小崔娘子。”崔疏禾一袭的白色衣裙令他有些怔然地想起了崔少琮之死。

    “大人说得没错。崔相果真是选错了君王。早知如此啊,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意越发的粗犷,可眼中渐渐染上些怅然,“崔相是好人,不该落此下场。小崔娘子,你儿时我还……”

    那男子始终盯着崔疏禾所在的方向,哪怕她被李煦稳稳地挡得只剩一片裙角。

    这人是带着东厥之疑的贼匪,于刑牢大门口、街巷之中,光天化日之下从他嘴中每说出一个“崔”字,李煦越听便越心惊。

    李煦沉声遏制:“住口!休要胡言!”

    话刚说出口,与此当时,不远处的空中便瞬发了尖鸣声。

    由远及近,一支锋利的箭直接横穿进那男子的脑中,血迹迸发,脑浆喷涌出四周。

    望楼中的黑衣男子手握弓弩,见囚车中人已中箭,疾速跃楼而下,消失在原地。

    围观的百姓都因这一骤变被吓得四处尖叫逃窜。囚车上的男子瞪着大大的眼珠子,大得似乎就要突出来。

    鲜红的血沿着脸庞、脖颈……一直到他终于直直地倒回粗木板上,一动不动。

    一箭毙命,杀人于街头……好嚣张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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