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厥是大晋西北境外的游牧之族,凶悍勇猛。

    先帝当年统一邻国,无数英勇战将最后都是在与东厥一战中被长埋西北黄沙中。

    定州背靠的那大片山丛林荫中若真藏居着东厥人,那可真是大事不妙了。

    随奚将衙署中审讯的册子递交给了李煦。

    此次山崩共有九十九名乡民殉命,本来还有一位男童重伤未愈,瞧着便要被登记上第一百名了。

    可那位五岁男童的祖父母求去了崔府,听说当时是被崔疏禾寻得的,才让那男童没有窒息太久,获救了。

    这对老人自崔府回去之后,那男童竟也是奇迹般地好转。

    这件事本不被大多人知晓,只是事关崔府,随奚便想着一并禀告给了李煦。

    “一百名……男子占七成。”李煦轻咳了一声,扶着受伤的肩膀起身。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是一百名?

    “将这一百人仔细盘查,询问其家中亲族,从年龄到出生年月……”

    “是。”

    但愿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李煦沉思着,继而问道:

    “可有抓到那群匪徒?”

    “他们身居的那处洞穴已被查封,匪徒四处逃窜,只抓到了一个活口,如今正在衙署的牢中关着。”

    “去看看。”

    李煦的额头上还绕着一圈止血纱,穿外衣的动作虽然显得迟缓了些,但精神尚佳。

    “世子,您忘了您还受伤着呢?”

    随青替他捋捋衣袖,欲言又止。世子在赵州那会也是如此,丝毫不爱惜自个的身体,奔波出走,不辞劳累。

    “小伤。”李煦刚说完这话,房门口的护卫前来通传,“崔娘子来了。”

    李煦穿外衣的动作一滞,忽地也变得不急了,甚至还空出一只手似伤痛初觉那般,捂起被缠绕着厚厚伤带的肩膀。

    随青张了张嘴,手里还替李煦拎着一边的衣裳。

    看吧,能治他家世子的人还是有的。

    那这是穿呢,还是脱呢?

    崔疏禾拎裙跨槛而进,一进门她便瞧着这主仆三人像是要外出,有些讶异,“世子这是要去哪儿?”

    受了伤一夜未眠,李煦的脸色仍是青白色的,瞧着比她还像鬼。

    随奚虽然平日话少,但眼色还是比随青要快些的。

    见崔疏禾进屋后,他家世子顺势坐了下来,他便垂眸向崔疏禾行礼后,朝着李煦躬身。

    “随奚先行出去。”

    李煦微微颔首,见崔疏禾款款而至,她的目光看向他肩膀拿厚厚的白布,带着点轻忧。

    他耸耸肩像是要证明自己无碍,但一扯动还是让伤口微微溢血了。

    “只是去趟狱中,岁岁勿担心。清晨我听闻了崔府前闹事,以后倘若再发生这种事情,你便差人来寻我。我来处理。”

    原本李煦是派了人去崔府门前护着,就怕一个万一。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但“岁岁”这个称呼再被念起,崔疏禾还是心中一恍。

    几年间定州的一切都在变,连崔家人都跟着一起隐瞒着当年之事,待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么纯粹。

    可好似只要李煦在她身侧,她便可一直做追风踏雪的崔岁岁,而非需要联姻、需要考虑家族利弊的崔氏疏禾。

    崔疏禾走近了些,不禁地打趣道,“世子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目光落在他仍渗血的肩头上,心中思忖怎还会流血,她不是已经将其止住了吗?

    随青赶忙从床前的医药箱中拿出些新的白布与金创药,微微躬身。

    “崔娘子,您来得正好。也好劝劝世子,您瞧,这伤布还未换新的,世子啊便急着出门了。”

    李煦不着痕迹地扫了随青一眼,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这伤带明明是新换的。

    崔疏禾自觉地接过随青递过来的金创药,坐到榻前,离李煦坐着的凳子十分的近。

    李煦左侧的外衣只是披着肩头,待她将绑了结的纱布轻轻卸下后,外衣掉落。

    修长的脖颈中突出的喉结,蜿蜒似山廓的肩膀曲线便直接映入了眼帘,崔疏禾瞳孔微缩,手指轻抖了两下。

    她心中暗暗地想,怎么会有人皮肤比女娘还要白?

    微微错开眼神,却在他另一侧的洁白里衣边上,瞧清了一条红绳。

    崔疏禾鬼斧神差地伸出了手,指尖冰凉触到他的锁骨处,稍稍一勾,挂在李煦脖子上的东西便跃过里衣边缘晃了出来。

    而李煦几乎是同时被她的指尖一触,呼吸紧促了片刻,身体微僵。

    顺着她怔愣的眼神,李煦的目光也缓缓落在了那被她抚在指腹的玉坠。

    崔疏禾从前十分地喜爱玉玦、玉镯、玉佩之类的白玉腰坠,八岁生辰那日,李煦自己篆刻了一枚禾穗形状的玉玦,送给了崔疏禾。

    崔疏禾很是喜欢,几乎随身带在身上。她甚至在回了云安之后,时常将那玉玦晃到沈霂面前,仿若那篆刻玉玦的人是他。

    如今她才想明白,为何崔疏禾每次在沈霂面前说起少时在定州之事,沈霂总是会绷直下颌,显得冷淡,道之皆已是过往,无需重提。

    那是因为四处差人寻上好无瑕白玉的人不是他,用小刀在那清寂的屋子中刻过一夜又一夜甚至伤了手的人也不是他。

    原来这玉玦是一对的。她不知他给自己也留了一枚,更不知这枚玉玦贴近他的心口多少年了……

    原是该说些什么的气氛,微阖的房门嘎吱一声利落地响起。

    “啊!——非礼勿视!”孟曼秋刚跨过门槛便双手捂起眼眶,还露着一条缝偷偷看着。

    她没有换新衣裳,仍是穿着那件长途而至的布衣。只是小脸洗干净了,脸颊圆圆糯糯的,像个小汤圆。

    崔疏禾还问过孟曼秋为什么一路过来要穿成这模样,她还佯装神秘地说道,这是为了怕人家认出她?

    可是,她确定,这身装扮不会更加瞩目吗?

    例如……

    “孟娘子,以后还劳请敲门为好。”李煦微微眯眼,身前一抹冷香旋了个身立即离远。

    李煦目光还是追随着崔疏禾骤远的身影,可崔疏禾已是面色清明,丝毫瞧不出方才透着润光眸子的神态。

    一眼便被瞧出是“孟娘子”的孟曼秋低低哀嚎了一声,失败啊失败……

    她方才其实是跟崔疏禾一同过来的,只是外院一位护卫实在是生得清俊,惹得她驻足闲聊了几句。

    那名护卫,大概是唤作随奚吧……

    咳。

    孟曼秋也一同来,本也是为了傅容泽之事。

    “世子是否知晓英国公府傅二郎也来了定州?”她记得傅容泽与李煦私交甚好。

    李煦瞥了一眼如同受惊兔子的孟曼秋,替崔疏禾拉了把身侧的凳子,示意她坐下说。

    “恩。容泽……听说受伤了。”

    受伤……那可就分了好几种,轻伤、重伤……

    毕竟是孟曼秋自个干的好事,没等崔疏禾开口,她便急忙问,“他,还活着吧……”

    李煦轻捻茶杯至嘴边,清香的茶味四溢,他也不急不慢,看似要品完茶才能说下句话。

    甚至悠哉地在孟曼秋逐渐绝望的眼神中又倒了一杯茶。

    崔疏禾也是个性子急的,伸手便想摁下他手里的茶壶。

    眼明手快间,李煦猝然抬了眼眸,在她的手就要碰到滚烫的壶边时紧握了过来。

    “当心!”

    手指被他温热的指腹碰触到,崔疏禾几乎是一下子弹开。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当下一样害怕自己的手。

    可她在害怕什么……她是开始害怕自己没有温度的手被他察觉吗……

    这样的念头从心中冒起,崔疏禾眸色一暗。

    “曼秋性子急,世子您别卖关子了……”崔疏禾都没发觉自己又用上了“您”字,眼神垂眸,佯装无事。

    李煦缓缓收紧指尖,短促的冰凉触觉,如同冬日雪,令他眸中闪过惑色。

    在一旁的孟曼秋快要哭了的时候,李煦才堪堪启唇,“伤了腿,人没事。他并不知道他的伤是与孟娘子有关。”

    “当真?”

    终于得到李煦答复的孟曼秋又直起了背,满脸笑容。

    多日的阴霾褪去,心情大好,她瞬间又想去门外看看耀眼的郎君了……噢不,耀眼的日光。

    “世子是否也要去刑狱中?”崔疏禾低声询问,还是没有对上李煦始终注视过来的眼神。

    崔礼如今还在衙狱中,听邓挽之所言,若非李煦几日前赶来时将崔皓从狱中救出,不然如今崔家两位小郎君还在吃牢狱之苦。

    只不过崔皓是被诬陷入了乡民案中,但崔礼身为门下侍郎,涉及刑狱,便一时间难以保他出来。

    临出门前,邓挽之还拉过她的手仔细叮嘱着,让她问问世子崔礼的案子如今如何了?

    在她还没来到定州之时,李煦便已替她将崔家之事揽到身上。

    “是。我知你挂念崔二郎的案件。你且安心等我消息,我会再去一趟刑狱,将令兄的案子要过来。”

    李煦的语气带着轻柔的安抚,随后唤来随青,整肃好仪容。头上的那抹白色纱缎由乌黑帽子压着,瞬间病气也少了些许。

    崔疏禾心之一动,急忙拉住他的衣袖,“我同你一起去。”

    她不愿再事事待他做妥、办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

    崔疏禾终于注视回他的眼眸中,坚定而坦然,唇边轻轻扬起笑意。

    日光不歇息地散落四处,崔疏禾拎过纱帽戴上,坐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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