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朔眼中精光一闪,眼帘轻阖,从晦暗到清明。

    他笃然地轻抬胸膛,“一朝之根本,在于民。臣从民中来,君任臣归去。善用贤人,适用能人。仁德为臣为民,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

    崔疏禾又问了一句,“如,崔家之于殿下?”

    若他日李朔是君王,他会待崔家如何?

    李朔弯起了唇,笑意微显,“用人不疑。得人之助,利弊心中过。若恐及弊,利必失之。若欲趋利,善用之刃。”

    镜湖之上,三个人的脸色都映衬得朦胧不清。

    “好。殿下,疏禾应承您。”

    李煦蹙眉,快步走至她的跟前。要不是太子还在场,不然他险些就要表露于外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

    崔疏禾衣袖下的手被李煦箍得紧,她轻抬下巴,在李煦的眼底看见丝丝繁重的沉色。

    一旁的李朔轻叹,永晋帝近日接连唤了沈家进宫,来到定州的眼线被拦下了一波又一波。

    按他们原先的谋想,李煦明着在赵州韬光养晦,实则暗访了不少谋臣。

    原本已有不少旧臣部下归顺于太子麾下。

    可他们还是没想到李曜和沈家的动作会那么快。

    吞不下崔家这块肥肉,就想连根拔起。知道赵州必定会在定州崔氏出事后自己暴露在永晋帝眼皮底下。

    不费吹灰之力,轻塌了一角。

    李朔如今志在必得的就是前朝的玄鹰军。崔少琮已逝,而唯一能引出前朝旧部的,只有崔疏禾。

    李朔知道李煦冒着多大的风险才将崔疏禾保出。可局势不等人,若事败,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孰轻孰重?

    李朔又同李煦谈了朝中之事,崔疏禾坐在一旁认真听着。

    她远离云安权力漩涡,从前并未往深处想的事情都在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展露无疑。

    时辰不早了,从李家院子回她的小院,来回所经的廊庭他们都并不陌生,只是这回李煦不似平日的柔声软语。

    “你生气了?”崔疏禾扯了扯他的衣袖,抬头往他的脸上瞧。

    她最不喜欢不言不语自个郁闷之人了。

    “没有。好好看路。”李煦拨开她的手臂,伸手掰回她的肩。

    他的脸色没有温意之时,就像入冬满地簌凉中盈盈而立的弯月,孤寂清冷。

    石子路难走,依稀能见那棵桂花树就在不远。

    崔疏禾微张了张嘴,心里没由得地委屈。

    “你怪我没和你商量就轻易答应殿下,是吗?可是李熙敬……”

    崔疏禾挡在他的身前,神情有些倔,“你没有同我说,你是因为我才这么早将自己暴露在朝野之上的。也没有同我说,李国公没有受袭,你瞒天过海赶路,是为了崔家……你更没有同我说,这段时日你忙前忙后,是因为圣人怀疑你了……”

    崔疏禾低着头提着脚下的青石,“你什么都不说,我便只能猜。你若真的需要我来助你……”

    “我不愿。”李煦驻足,墨黑无渊的眸光流转,道不清说不明。

    不是不需要,是不愿。

    “殿下的意思便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他们是人中龙凤,为了那个位置,牺牲了多少已数不清,无法停下也不能停下。若没有你,我这辈子注定肩负父兄及家族的期望,我势必也要卷入其中,不得好下场。可是岁岁……”

    李煦微微停顿,轻薄的唇有些发白,“是我起了贪念。年年朝暮都只想常伴一人左右。我原可以挡下倾倒之势,可以千访万寻稳妥之法子……可若你也被卷入其中,万一你……我怕我此生都不会再有欢愉。”

    他从来,都只要她如小时候那般,无忧无虑、肆无忌惮的。

    年少时那晦涩的、无人问津的岁月。只有她迎着风、揽着月,与他肩并肩地慢慢熬……

    看着他此生唯一的念想,他便向上天祈求。

    若她能一生平安无虞,他李煦什么都可以做……

    崔疏禾面对着他站立没动,眼神流连在他的眉眼、鼻梁,以及轻颤着阐述他内心之惧的薄唇。

    就是这么一个人,她上辈子竟是生生地错过了。

    眼眶发热,崔疏禾奔至上前双臂揽住他的脖颈,下巴搭在他锁骨上。

    “你替我想好了所有安危,可我不知我是否还配得起这一切……”

    是否她还能理所当然地受着他的庇护?

    崔疏禾带着哭腔,任由自己的思绪静静地淌在李煦的心头。

    她就像年少时在书院中一开始就写错了书册的学生,待醒悟之时,已落笔了整整八年。

    经过至亲之死,好友叛离后跌落泥潭,她拿回了她的书册,却害怕她的触摸成了玷污。

    从云安到定州,他出面操办父亲的送葬礼,护她回乡,为堂兄的案子奔走。李煦越在意,崔疏禾便越是别人眼中可以拿来对付李煦的刀刃。

    便如太子殿下所言,如今的轻重,已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再试着一个人艰难前行了。”

    崔疏禾声音轻哑,腰间逐渐被李煦的双臂揽紧,身体紧贴着,仿若想将她揉进心头。

    李煦抬起崔疏禾的脸庞,“可我不是沈子商。我不想也不会将你放在仕途上做抉择……”

    他清透的眸子似有蛊惑人的心力,原来听起“沈子商”这个名,她可以这般的平静无澜。

    “八年间,是我哪怕将父兄之责、家族之望抗在肩上,也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放下你。我本以为我怕极了你的身侧另换他人,后来我才发觉我真正害怕的是你不在这世间。”

    他知道她与沈霂的一切,知道他们定亲。若她能幸福安乐,他可以一辈子不去打扰。

    可是她被舍弃了,被当没用的棋子丢在了山中,不见踪影。

    他不是沈霂,却也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沈霂。

    崔疏禾越听,心里就如沉下了千万斤石子。她开始记不得自己还剩六个月还是五个月。

    炎热的光照越发强烈,桂花树还未长出嫩芽如何在金秋结花呢……

    他想要的平安无虞,于短短九个月,是她竭力全力也再无可能实现的了。

    若如此,她便只愿李煦

    ——得偿所愿。

    待目送了李煦回去,崔疏禾回到院中,就见花坛前的藤椅中孟曼秋翘着脚仰躺着,石桌上放着一个小酒壶。

    看她脸颊红红,四肢软趴趴地靠着摇晃的藤椅上下晃动。不难看出,她这是喝多了吧。

    这桂花酒这么烈吗?

    霞光照满西天,桂花香飘满了院子。孟曼秋似有感应地半睁开眼,刚好见崔疏禾跨门而入,她赶紧招呼崔疏禾一同坐下。

    “现在最自主的就是你了。”崔疏禾有些嫉妒孟曼秋活得这般潇洒了。

    孟曼秋眼底还是清明的,只是讲话调子变高了不少,“要不咱归隐山田,不理俗世了……”

    想得挺美……

    “对了,太子殿下来是为了何事?”方才她听着寻云讲,心中还有些担忧。

    崔疏禾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迟缓地开口道,“替皇后娘娘送了懿旨,赦了二兄。”

    她又想起了太子所言的如今朝中局势,转头问孟曼秋,“朝中近来可有变?”

    暴风雨前总是宁静,但一定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

    “变?这云安天天都在变。你是指什么……”孟曼秋直起身,立即有些清醒。

    崔疏禾离前一世太久了,家族陨落是她当时心头最要紧之事。

    那会她根本没去注意自崔家没落之后,皇城中太子与二皇子后来的纷争如何?

    孟祁忠好歹是中书令,孟家所了解的一切都要更细些。

    孟曼秋好生回忆了一番,将她离开云安之时发生的大小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前有沈侯爷当年护主一事被捅了出来,后有林家替沈家遮掩多年,并联手构陷了崔相的罪证。我当时心急去找了林楚柳,她见了我仿佛受了刺激,神神叨叨的。我才听出她去找过你。”

    “我便想着,这一串的事,必定有你的手笔。圣人依赖沈侯爷替他治国,打算小惩一番就翻篇了。我一想那还得了,我便进宫去,装作不经意地将当年沈护救了先帝但功劳被抢的事传到了后宫。果然,太后娘娘生了好大的气,将圣人骂个狗血淋头,扬言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这被掩盖多年的真相……”

    孟曼秋想起那乱了套一样的皇宫,眼中亮亮的,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后来呢……”崔疏禾连连按下她的手舞足蹈。

    “后来,沈隋这一房被夺了爵位,让沈护家的大郎君承袭。可其实吧,这一切如今已没有多大用。沈霂哪怕以后都不承爵,也没有影响到他在朝中的权势。这些啊,只是做给太后娘娘看的。阿禾,你费了这么大劲,还是没能折掉沈家半边羽翼。”

    崔疏禾只是轻轻摇头,“我从来没想过这一下就能让沈家伤及根本。这顶多是转移了一下沈家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暇继续对付崔家,好令我们喘口气。而沈隋肯退出朝堂,是因为沈霂已经替代他在沈家一势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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